寂静夜里,她如此喧嚷,早用不上通传。连礼数都忘得一干二净,口称“姜瑗”。这还是他除“姜七”外,第一次听她如斯自报家门。
起身过去,就近透过槛窗望她。
她身影甫一映入他眼帘,顾衍瞬时拉下脸来,幽幽沉沉冷了目色。
她也一眼瞧见了他。
那样浓稠的夜色,他只往窗前一站,姜瑗都奇怪,她为何一眼就能察觉是他。廊下挂着风灯,风一起,整个儿灯笼飘乎乎荡起来。火光粼粼,映在他脸上。
半面俊朗,半面阴郁。
她记不得自个儿一路怎么发癫的奔过来,满脑子都是复姓公孙那人,如何游刃有余,将燕京权贵耍玩于鼓掌之中。
便是那样诡诈阴险的人物,还是得听他的。他是国公府世子,手上掌着太多人性命。便是他杀人如麻,满手血腥,她都可以视若罔闻,弃良心于不顾。
可是姜家二房他怎么能动呢?她还被他押在手里,她父兄那样光风霁月的人,为了家族都肯投在他帐下。只要他说一声,便是需要她卷入这一眼看不穿的漩涡,为着郡守府,她也是肯的。
来时她脑子里全想着往昔太隆郡的和美日子。
她和姜昱捧着又沉又厚的《集贤集》诵读,他念得端方洪亮,她跟在他后面囫囵吞枣,口齿不清。郡守大人和太太许氏隔着花窗看他兄妹两个抬了凳子在屋里做学问。夫妻俩眉梢眼角都是笑,暖暖的,比窗外飞红挂柳更叫她喜欢。
书函上谏言,“姜氏二房姜和其人,堪当此任。”便是这十来个字,将她过往十年,甚至两世之中最为珍视的美好,一幕幕撕得粉碎。
在漫天破碎之中,她被深沉的恐惧席卷着。看那人落款已近一月,而他此时派人送来夹带私信的《汉书》给她看。
她觉着自个儿摸到了脉门。原来去麓山官学不是她换来的,是她爹用前途未卜的凶险,拿命挣来的!
她只是他顺带用得上,所以随手拣了搁在身边。姜楠姜昱姜柔,全是他,是赵国公府对姜氏的安抚。是推她爹上断头台后,拿了甜枣来哄人!
这是他最擅长的,不是么?就像上次罚她思过,左手打一巴掌,多关她两日。右手给了恩典,赏药赏果子。
春英替她绞头发那会儿,她已察觉出前途堪忧。可她怎么会想到!会想到前一刻才生出了警醒,转眼已成了铁板钉钉的事!
此刻再看他,满眼都是红。
他身后有翻天的血浪。她爹是不是也在其中?他的脸是红的,眼是红的,除了心,到处沾满血腥,红得吓人。
她疯了似的跑过来,她是傻了,才敢要问他一句:
之前说“无有要事,不必夜里过来”,到如今她爹被他推出去抵命!他借由姜家做了幌子,翻手覆灭来犯之敌。末了还兴落个“护卫不力、渎职”的罪名在她爹头上!
她就想问问,这倒是算不算个事儿!
算不算在他心里,值得她发这一回疯,跑过来求他一见的大事儿!
可真到了他面前,她又能说什么呢?
她还有太太,还有姜昱,还有姜家二房一屋子人需得牵挂。她还能在他面前与他拼命不成?
他见她过来,静静立在镂空花窗后,那样沉静的眉眼,又黑又亮。满院子疯的只她一人,而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还是那个烟雨中走出的男子,长得那样好看,素白的袍子,纤尘不染……
管旭候在门外,替七姑娘诊脉出来,已是过了二更天。脉大而有力,如波涛汹涌,来盛去衰。热盛邪灼,气盛血涌,使脉有大起大落。热盛之兆,急火攻心。
门廊外石阶底下,绿芙满脸挂泪,偷偷摸摸呜咽着。一旁跪着同样请罪的春英。
绿芙从来没敢想过,自个儿能把姑娘给气晕过去,还是倒在世子庭院里。
夜里被春英教训一回,她怕先前干的蠢事儿招姑娘生气,把书推给了春英递进去,转身抱着木盆,去院子里浆洗。
蹲在水井旁搓搓揉揉,这么一动起来,袖兜里竟飘出张对折过的字条来。绿芙就着湿淋淋的手捡起来一看,密密麻麻,全是小篆。水井离耳房远,没亮堂烛火照着,看不真切,实在累眼睛。想也没想,揉了便往荷包里塞,只想着洗了衣衫,回去再看就是。
这么一耽搁,再回屋已是忘到了脑后。直到躺下了,被急得不行的春英一脚踹开房门,才知姑娘不见了踪影,吓得激灵灵,立马就醒过来。
春英早追了出去,一趟子撵到大门口,只见乌黑的木门大敞着,便知是坏了。姑娘夜里独自跑出去,话也没留,她不能瞎子似的到处乱闯。
这才回来催她起身,守在院子里,春英要往二爷那处报信,求二爷拿个主意。而她得留下,若是姑娘回来,赶紧的往二爷院子去信。
两人这么一合计,春英提着灯笼,一溜烟没了影儿。她慌得在院子里四处蹿,一间房一间房的找,这样心里才能安稳。
这么一转悠,自然比春英查得仔细。竟在姑娘床头底下,发现了掉落的书册。一半儿扣在地上,一半儿还搭在踏板上。捡起来一瞧,不就是周大人方才送来的那本?底下还压着几张散落的信笺。
见了同样对折过的笺纸,绿芙骤然记起包里那字条。拿出来一看,脸都吓白了。再对比那信笺,更是觉着天都要塌了……
再也顾不得,一把全搂在兜里,灯笼是早记不得的,莽莽撞撞就往世子院子里冲!
这时候她又机灵了。知晓姑娘这是寻世子讨公道去了。脚下也不知绊了几回,等她到了月洞门,正好碰见另一条道上过来的二爷、福顺还有春英……
姜昱此刻心头复杂难言。世子于他姜家有恩,除了麓山官学提携一事,今日这一出,恩典来得更重!
然而这眷顾的源头……姜昱想着那人守在榻前英挺的背影,满屋灯火通明,镶夜明珠灯座光华璀璨。这样柔和的光晕里,独他一人,像是被剥离开去,通身清冷,他看着便再难开口。
姜瑗怎地会到此地,方才绿芙已哽咽着请了罪。事情真相大白,可其中七姑娘对世子透出的怨怪不恭敬,甚而说是愤懑,各人心里都有杆秤的。
屋里那人从始至终,只道了句“全部退出去。”已在榻前坐了快一个时辰。
姜昱由着那两个婢子跪在廊下,由管大人领着,肃着一张脸,往耳房里稍待。
晨曦透过纸糊的窗户,洒在湖色软帐上。女子睫毛颤动,睁眼便望见石青色帐顶。花样是四合如意八宝纹,很眼生,不是她屋里的吉祥牡丹。偏头向外看去,纱帐外摆着一套雕花楠木桌椅,落地罩前的沉香木锦屏绘着纳福迎祥童子图。
一早醒来,脑子沉顿得很。意识到这地方陌生,她又回头瞧瞧纱帐里的布置。撑着胳膊肘拥被起来,鼻尖才离褥子近些,悠悠浅浅的冷梅香气合拢过来,终是给她提了个醒儿。
不觉就揪紧被面,她四下瞅瞅,没见着那人身影。伸手捏一捏额角,脑子涨得难受。
“春英?”“绿芙?”小小声叫唤,外头总算有了动静。
虽是在他屋里,昨儿已经开罪了人,若是他要惩治她,再多一条她一早起来瞎嚷嚷,他只管再记一笔就是。
“小姐?”春英一瘸一拐掀帘子,从屏风后绕出来,眼底青影遮掩不住。
姜瑗立时察觉不妥,撩帐子就问,“挨板子了?是世子罚的?”
春英面上一僵,戚戚哀哀盯着她,面上欲言又止,埋头侧身让开了道。
那人微沉着脸,眼梢掠过,见她醒来容色尚可。盹儿都没打,倒有力气编排他。昨日一瞬闭上的眸子,如今又有了生气。人没大事,他再不理会,转身离去。
她努力仰脖子看他,亦是不言不语。直到人走了,方才没精打采靠躺回去。
春英一旁瞧这情形,心里直叫苦。姑娘这厢稀里糊涂的怨上了人,等到待会儿明白过来,又该如何自处?两人眼看是生了嫌隙,还是尽早解开得好。
“小姐,昨儿您一时气急,闭过了气。是世子将您安置在屋里,又请管大人替您诊了脉,行了回针。”
姜瑗不以为意,目光只落在她腿上,上上下下的瞄。
春英跛腿过来,执起桌上的茶壶,替她倒了杯温水,小心翼翼捧到她跟前。
“奴婢这腿脚,是罚跪罚的,是奴婢活该,甘愿领罪。您先别气,听奴婢好好儿与您说道。”七姑娘是何脾气,春英怎会不知。姑娘自个儿的事不怎地上心,换了事情牵扯上郡守府,玩命儿似的跟你犯倔。
等她空茫着一张脸端过茶碗,春英怅然长叹,搬了个杌凳坐到她跟前。手往袖兜里一掏,展开那惹祸的字条,往她眼皮子底下凑。
“旁的奴婢也不多说,您自个儿瞧去。今次是绿芙闯祸,里边儿也有奴婢一份儿。等您看明白了,您说该怎么罚,奴婢领着绿芙谢罪就是。只是世子那头,您怎么着也得诚心诚意去认个错儿。不是奴婢胳膊肘向外拐,真是您这闹得……世子那是蒙了不白之冤,被您气得狠了。您还不知道,昨儿夜里您昏睡过去,管大人看过后说,约莫要等到五更天才会醒来。世子便在外间守了您一宿。奴婢在院子里跪着,您夜里哼哼唧唧好几回,世子那影子就在窗户上来回晃动了好几回。好容易等到您醒来,不想您开口就是怨怪人,当着面更是甩脸子,您说您……”
本没打算真个就用了这茶水,只她眼睛一行行瞟过去,越来越惊愕,隐隐觉得事情不对。
太隆郡郡守姜和,随冀州巡察使协查盐税一案?公事交由监察使张篙监管?
姜瑗心跳又快又急,呆若木鸡。等她屏气凝神读了个透,再回头,耳畔是春英絮絮叨叨与她说理。她还从不知晓,春英这样的老实人,嘴皮子功夫这样厉害。
理不清心头是在什么滋味儿。一时欣喜若狂,一时又懊丧不已。
她跟前丫头说了好大一通,她只觉这话左耳朵进,入了心里兜上一圈儿,又从右边那耳朵滋溜溜跑了出去。
不是良言劝谏,她听不进去。而是她终于明白干了何等蠢事,没胆子一字一句,烙印似的记在心上。
她觉着自个儿像是入了一个怪圈。她每每觉着看清了他,却又发觉是自作聪明,到头来错得离谱。
可她这一套在旁人身上都管用。察言观色,揣摩人心,她自来如鱼得水,从未失手。便是她前世导师,也说她生来就是吃这碗饭的。
只是她忘了,也太过依赖技巧和资历。凡事都有例外,经了这次,她颓然发现,千万人之中,偏偏她最迫切需要看清那人,就是她姜瑗此生例外。再没有丝毫侥幸可言。
一早上再没见到他人,倒是姜昱进来静静陪着她坐了许久。
兄妹两个头一次默然以对,找不到话说。他知晓她是着紧家里,虽不怪她,却也不能认同她如此莽撞行事。摸摸她脑袋,比她预想中和煦许多。
“错了便是错了。姜家的姑娘不怕认错。阿瑗说是不是?”
她抿着唇默默点头。感激他在她最难堪、最羞愧时候,如此和声细语包容了她。没怪她给姜家添乱。
“世子庇护了姜家。张家那头……”她抬眼看他,话里意思太深,一言难尽。既有对张家的负疚,又有一丝不能言说的庆幸。
人性的自私,她从不否认。
“此事自有爹和为兄出面,姜楠也瞒不过的,他终需知晓。只你,切忌插手。”
她乖乖点头。那人也说过,叫她不许掺和。清醒过后,她脑子虽还有几分胀痛,却难得异常清明。他说的话,他隔窗看她的眼神,她都能一一记起,如数家珍。
“今日不走了么?”隐隐猜到又是那人下的令,她羞愧更甚。
“两日后启程。此地离麓山不远,只五六日车程。你安心养着,正好寻了空去与世子认个错儿。”
看她服了安神的药,姜昱还有事与郡守府通信,便扶她睡下,叫了春英跟前伺候。绿芙那丫头,已被他关了柴房,这几日都别想出来。
姜瑗迷迷糊糊,一觉睡到晌午过后。吃饱喝足,她盯着更漏,心里惶惶然等他。
这里是上房,她鸠占鹊巢。也不知那人被她诬赖成这样,还肯不肯回来看她。忐忑掰着指头,十根手指被她玩了个遍。花样百出,像是有着无穷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