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熟悉她的春英知晓,姑娘这是心里没底儿,正七上八下呢。
直等到下半晌,廊下终于有脚步声靠近。春英赶忙站起来,得她示下,匆忙往外头迎人。
姜瑗存了一肚子话,就等着他进屋,当面诚诚恳恳给人道歉。她连开头都想好了,她得下榻深深一礼,态度得摆端正。
可惜外间春英一张嘴,里面七姑娘蓦然就觉得失望透顶。
那人没来,却是管大人过来瞧她。
“睡前再用一副药,去了内热,姑娘也就一身安泰了。”
隔着方素绢帕子,管旭替她诊脉。姜瑗客气谢过,眼睛落在垫在她手腕下,只比巴掌大一点的小迎枕上。居然是上好的丝帛缎面,明黄底子,绣着宝相花,边角有蝠纹。
真是讲究。随便拿出个物件,也能叫人看出别致来。
看她盯着迎枕出神,管旭请她另换一只手,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偏就拿了这迎枕说事。“世子喜用帛绢,除了这迎枕,屋里穿戴的常服,也多选料子轻薄透气,触感生凉的丝绸缎子。”
突然提及那位,睡了人寝塌不说,连迎枕也沾染了。七姑娘呐呐应一声,看得管旭抚髯而笑。
“姑娘这是想明白了。心头正悔着错怪了世子,愧疚得很。在下还没老眼昏花,看得出来。”
“您还真是目光如炬。”七姑娘讪讪别开脸去,多了分不自在。姜昱跟前她能坦然应对,换了算不得十分熟悉之人,自然就觉得别扭起来。
“昨儿晚上姑娘突然闯进上房,一句话没来及说,人已栽了跟头。幸而周准就在对面,若非他出手拦腰捞了你,姑娘怕是还要受些皮肉之苦。”
这时候她额外庆幸起来。晕得再好不过了!再晚些,等她有力气胡乱叫嚣一通,当下还不知要如何羞愧,没脸见人。“是我行事无状,真伤了也是活该的。”
管旭温和笑起来,这小姑娘心性不错。贵女里头,鲜少有她这样,脸皮薄又肯低头的。离饭点还有些时候,索性坐下来与她聊聊。
看世子昨晚还肯留下照看这位,便知七姑娘在世子跟前没少了体面。至多也就惹恼了那位,要晾她些时日。
世子既没瞒了她公孙先生一番谋划,他便再帮她一把。让她醒醒脑,在世子跟前当差时候,务必尽心才好。
管旭不比周准。那人太硬,少了笼络人心的手段。他恰好补上这一块儿,替世子收服得用之人。
看出管大人这是有意留下,说不得还要指点她一番。姜瑗唤春英进来奉茶,摆上几碟子点心,这才遣了人出去,很有耐性端正靠坐着。
“姑娘是聪明人,在下第一眼见姑娘,便觉着与旁人有不同。比起你这年岁的闺中贵女,姑娘更懂得收敛,也更沉稳。这点上与世子很像。”
他抿一口茶,放下茶盏,再不多用。姜瑗猜想,这人是不喜口味清淡的茶叶。便又听他道。
“世子行事惯来有一套,常人未必看得明白。主子性子如此,想来姑娘也看得出,那位爷不是个肯多费唇舌的。底下人办差,规规矩矩听命就是。至于体察世子用心,那是府上幕僚需得操心的事。”
这话姜瑗听懂了。这是告诫她,世子英明,非她这等没见过世面的姑娘家可以揣度。别听风就是雨,捏着半截儿开始闹腾,得看清自个儿的位置。
见她一副谦虚受教的模样,管旭心下宽慰,也更乐意多提点她些。
“姑娘可知,此次何人造次,派了死士行刺世子?”
“邸抄上不是说御邢监曹智那人?”人都腰斩了,莫非还有错?
微微笑起来,他身子前倾,压低了声气。“非也。曹智死得冤,只因他挡了周准的路,必须得除去。背后主谋,实则是赵国公府二爷顾横,生母是侧夫人如氏。”
甫一听闻内中辛秘,姜瑗大惊。“竟是祸起萧墙呀……这国公府也太乱了。明目张胆就敢谋害嫡子。”
这话直白,一个“乱”字,呛得管旭清咳几声。她反应过来,赶忙掩饰着吃点心。这位大人太是和煦,她也跟着随意起来。国公府的坏话,不是什么人都能说的。
“那国公爷可知晓?”
展开随身带着的泥金折扇,管旭面上佩服得很。“世子算无遗策,如夫人失宠,顾二爷被削了掖庭的职。正在府上关禁闭。”
“哦,原是这样。”她点一点头,忽而又有疑问。“这事儿还跟周大人相干?”
家里父兄少有与她谈及政事,她零零星星打探来的,哪里有面前这人告知得齐整?他既肯说,她当然得做个好学生。
像是早料到如此,管旭眼中带着调侃,“姑娘竟不知,周准吃的哪一碗饭么。”说罢摇着扇子,也没吓唬她,说的都是大实话。“他起先是御邢监副使,顶头上峰,便是那曹智。曹智倒了,接下来也不用在下多说了吧。”
不用多说,自然不用多说。接下来便是周大人上台,在那劳什子御邢监里,一言九鼎,全权做主!
“大人可能告知,御邢监是个什么地儿?”她知晓九卿,知晓除九卿外,还有执金吾、将作大匠、大长秋。分别统领燕京防务,土木营造,王后内宫事。
可这御邢监,听起来像是管刑罚的衙门,莫非隶属九卿中的廷尉管辖?
“这御邢监,厉害得很。筹备不过四五年,本是文王心腹,太尉府一脉牵头搭建。后来各家都进了人,就成了混杂的香饽饽。起初世子相中周大人去那御邢监‘历练’,族中之人并不看好。后来见不过几年,周准竟如此了得,爬到了副使位置,也就再没人敢置喙。”
“廷尉掌天下邢狱,是摆在明面上的司职,任何人都能瞧见。至于这御邢监嘛,”管旭想着那阴森森的衙门,搓了搓手背。“虽只设在燕京一地,却是暗地里监查百官,廷尉也算在其中。御邢监要拿人,可先斩后奏。耳目分布极广,几乎无孔不入。”
七姑娘张着小嘴儿,突然想起一个名儿来东厂!只是与东厂不同,御邢监里不是太监,也不能大周天下随便蹦。好在只设在燕京,真要蛛网似的铺陈开来,大周恐怕也就亡国了。
背后凉飕飕的,她突然觉得周大人在她眼中,瞬间就高大起来。这人惹不得,能在御邢监那地方混得风生水起,那是真真的高人!
“难怪了,想来世子在其中下了不少功夫?”
赵国公府顾氏干什么吃的?大周天下三公之一,御史大夫便是现任国公大人。本就有监察百官的权职,再收拢了能施展刑罚的御邢监,简直是如虎添翼!声威近乎能够与统领朝政的丞相媲美。
可惜了文王,原是想着磨一把趁手的刀,自己使使。末了却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此事世子居功甚伟。文王想借周准之手,收拾了其余几家搅和进来的钉子,再卸磨杀驴,砍了周准,彻底收拢御邢监的权。谁知道呢,到了最后,却是曹智倒了台。这一场博弈,却是世子赢得漂亮。”
“姑娘可能还不清楚,那如夫人,便是当年文王圣旨赐婚。此番顾二爷生出不轨之心,这背后嘛……耐人寻味呐。”
直到管大人离去,姜瑗还满脑子弯弯绕绕,越想越心惊。
前朝之事,果然没一件简单得了。此番那人一箭双雕,坏了文王布在国公府的棋子,又借着周准掌了御邢监的权。
那人才多大?想想就让她泄气。
她怎么斗得过他呢?论起耍心机来,那人怕是能当她祖宗!还是乖乖儿认错的好……
快到摆放时候,顾衍推门从书房出来,欲往花厅里去。顺着游廊,还隔着个庭院,便见她拿着柄剪子,身后跟着端托盘的婢女。两人围着庭院当中,山石旁栽的一株西府海棠,商量着比比划划,左右端看。
他缓步下来,大半身影掩在廊下抱柱后面。狭长的眸子看她挑挑拣拣,几次想下手,都犹豫不绝,似不十分满意。
本以为她该乖乖养在屋里。不是说还在服药?她倒好,一身水红褙子,立在院子里,人比娇花好看。半点没有病患样子。
他额外给她两日休养,便是容她在他院子里,四处沾花惹草,独自快活?
“小姐,您要讨好世子……”她撂手回头,春英赶忙改口。“您要去与世子告罪,这么些个花花草草的,世子能受用么?”
她偏着梳了云髻,插琥珀梅花簪的脑袋,略微想一想。晚霞投在她身上,上半身晕着光亮,腰身下烟柳色裙面氤氤氲氲,整个人亭亭玉立,宛若新荷,清丽舒雅。
有些人生来如此,如何看都是风景。除去他昨日因她而起的不豫,到底还是顺眼的。
“若是不喜欢……”语气犹疑起来,蹙眉的样子依旧耐看。“要不,还是再想想?”剪了花枝送去,若是他当真不喜,好心倒办了坏事。
他幽深的眸子眯了眯,再看她一眼,调转身离去。
晚间用过饭,带着周准原路回去。为方便管旭看诊,索性让了正房给她。来取挪腾,无谓折腾。他便搬到书房里安置。
拐进门廊,竟意外见她抱着枝比她身量还高的海棠花,候在石阶底下。背对着书房门口,低埋着脑袋,脚尖不老实在石板路上搓一搓。
到底还是剪了花过来。
天还没彻底暗下去。怀里开得热闹的海棠,似绽在她眼角眉梢,鬓间唇角。怔然间,只看着她,便像嗅到了西府海棠缠缠绵绵的香气。
刻意放重了脚步,她果然向后微仰着脖子,扭头看来。
本以为方才侧颜温婉的女子已是入了画的。如今方知,真个回眸过来,才是“芙蓉向脸两边开。”花是花,她亦是花。眼前倒是花团锦簇了。
她始料不及,片刻惊诧过后,赶忙步上台阶,拥着满怀馨香,艰难行了个礼。不伦不类的样子,看着就累人。他隔得几步远,袍袖一拂,算是叫起。
若是换了旁人,他打定主意干晾着,少说也要三五日功夫。如今轻易就作罢,顾衍一想,该是可怜她身子弱,看不得她翻来覆去穷折腾。
周准候在门外,没还等来世子示下,便见七姑娘很是自觉,小心盯看脚下,避开枝桠的遮挡,歪着身子跟了进去。
从她身后看去,花枝舒展开来,当头将她笼罩进去,头重脚轻的,实在好笑。
进屋后顾衍解开外袍,随手往屏风上一扔,回头看她紧跟着立在身后,眸子清澈澈望着他,微微带着丝怯怯。
“如何?昨日闹够了没有?”
姜瑗小脸眼看着就红了,手上偷偷借枝叶挡一挡。“昨儿确是我糊涂。脑子犯浑,心急之下错怪了世子。您大人大量,千万别忘心里去。”
讷讷说不下去了。只因那人已来得她近前,居高临下睨着她,害她紧张得忘了接下来要如何继续。
“本世子没害你父亲含冤入狱了?”
他面上神情丝毫不变,只尾音高挑,听在她耳中,简直羞得不行。绯红着脸,连连摇头。怀里的海棠便跟着她颤动,粉嫩的花瓣簌簌洒落。
离得近,这次是闻得真切了。海棠之中,唯西府一品生来带香。眼波一眼她头上沾染的落红,中衣下他指尖稍动,终究又按耐下去。
“你那婢子的腿脚,也不是本世子打的板子了?”
她明白了,他这是故意刺她。可她活该,于是那支海棠又簌簌动起来,屋里花香渐渐弥漫。
她满腹心思都忙着应对他质问,哪里还顾得上特意带来示好的花束。他目中幽光沉凝,看她笨拙样子,心里那点儿不痛快,渐渐就淡了。
她到底是女子,总不能真与她置气。气量他不缺,分拨她一些,全看他愿不愿意。
“这海棠是非得摇得光秃秃,才请本世子赏玩枝桠么?”
她倏然清醒,赶忙梗着脖子退开来瞅瞅,一看之下便唉声叹气。再垂首,脚下一片落樱,深深浅浅,层层叠叠,铺开来煞是好看。而她立在中央,讪讪笑起来。
“您要是喜欢,这枝是不成了。要不我再去剪一枝进来,给您插落地插瓶里。这样雅俗共赏的花儿,真不多见的。”
好容易气氛缓和了些,怕他一口回绝,屋里又尴尬起来,她赶忙进言。“海棠虽艳,却不俗气。不是有诗云,‘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么?您夜里批阅公文,点着纱灯,正好抬眼就能瞧见这景致,不是桩雅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