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飘飘无所似,不过幽幽一身影。
事态紧急,也未容许他换装,陈锦荣便催着起行。萧太师有些忐忑,旁敲侧击,极尽讨巧,终于听得陈锦荣松口,“只宣了老太师关雎殿觐见,是帝后大喜,陛下也在。如此时辰请太师去后宫,有失礼仪,才托了进宫议事的由头。”
“那就好,那就好。”老太师一连说了两遍,满面欣喜的脸上甚至有些无措,和寻常曾祖父脸上的笑容一样。不觉也加快了步伐,跟着登上马车,抬头遥望天际突然阴沉沉的乌云压顶,不知为何竟然想起先帝去时好像是也个大雨天,萧贵妃也是在那天追随而去的。先帝皇后文惠去时却是个夕阳西下的美丽傍晚。
陈锦荣回头望了一眼他,满是皱纹的眼尽是沧桑,略微佝偻的背微微颤颤,暗道老太师真是老了,说句间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嘴上却笑道:“老太师还算硬朗啊!”
太师醒神,随口应付道:“大不如前了,自打年初夫人去后,心里总是没个着落。这次若真是喜讯,老夫也放心了,便也打算回江南养老了。”
“老太师和夫人鹣鲽情深,相守相携一辈子,是多少人艳羡的福气。切莫思虑过甚,伤了自己的身子。”只是,这次你怕是回不去啦。
世人皆知,萧老太师一生只宠一人,便是发妻萧崔氏,直宠成一悍妇,他依旧如珠如宝,不曾怠慢丝毫。萧崔氏去后,老太师瞬间老去,再无以前雄心壮志。
闲话间二人便到了立政殿,此时天色将将擦黑,宫人刚刚点燃满殿灯盏,鱼贯而出时与萧太师擦肩而过,他再次感到此时此景如此熟悉。
跨入亮如白昼的殿内,看见九问挺拔的背影,他惊觉这个帝王长大了,不再是年幼的孩童,恍惚间又觉得自己今日多愁善感了些,敛住心思,俯身行了跪拜大礼。
殿内死寂一片,刚燃的灯盏竟然突爆烛花。烛花爆,喜事到。果真是吉玉有喜了吗。他忘了立政殿的主人是九问,有好事也是在主人身上应验的。
“老太师起身吧!你这最后一次大礼,朕便受了!”
他抬头,看着九问转身而过的面容含笑,深不可测的眸内满是威严。
他是一代帝王!
惊诧的瞬间,疑声道:“陛下?”
“朕打算根除世家,此后大雍便是朕的大雍。”
老太师笑得温和,倒像对待自己子侄般询问道:“陛下年纪尚幼,可有何万全之策?”
“雍王此刻正在接收萧氏军队,江南六郡已在朕手中,而李光地是朕一手提拔的。最关键的是,根除萧氏后,有无数寒门子弟可接替朝中要职,大雍离了谁都是大雍,朕的大雍。”
频现老态的萧太师,此刻不禁颓然,更是瞬间苍老几岁。“何时开始的?”
“先帝即位时。”
老太师满色惨然,喃喃道:“先帝即位时,竟然是先帝即位时。”那时先帝殷殷切切地求娶了他的掌上明珠萧文惠。
九问温和一笑,眸光流转,桃花眼内难得蕴含了几丝悲悯。
看着这一抹笑容,老太师竟然怔怔发愣。那一瞬的他竟然有几分明玉的风姿。不是明玉,是未出阁的文惠看见街边乞儿时的神情。子侄似家姑,明玉比吉玉更似文惠,故而更得他们老夫妻的宠爱。
“九问,问,文。”突然抬起头,瞪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九问,高声道:“你不是生母不详,你的母亲便是先帝第二任皇后萧文惠。”
“父皇虽未明言,不过估计差不了。”
“明玉比你更像你母亲。”
“朕自幼在父皇膝下长大。”
“你何时知道的?”
“很久了。”九岁那年和先帝同游柳堤时,他也未过多着意。长大些,才从枝节末叶中猜透几分,可是先帝手段了得,做的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一点儿证据,他也只是猜测而已。
“明玉不要萧氏,我便打算留给清玉。既然你是文惠的孩子,我便把萧氏给你吧。”顿了片刻,他又道:“是去是留你自愿吧。”
九问好笑,“不必,我想要的东西我自己会拿,无需别人相赠。”
老太师笑的沧桑,声音中似有口痰卡着嗓子,沙哑干裂,“世上即使再无萧氏,大雍江山的继承者也有我萧氏血脉。”
他不知几年后,因为那个人的离去,萧氏血脉不仅未能承继江山,竟然彻底绝了。
半晌,他有些苦口婆心道:“陛下,帝王之道在于制衡,萧氏一灭,你可曾想过朝堂便是雍王独大了?”抬眼偷瞥他,见他面色如常,又幽幽道:“她可不是你的亲王叔,再说身居高位,至亲又能如何?”
“属于朕的东西,让给你们,你们都拿不稳。”九问面色肃然,微扬下巴撩了一眼,睥睨之色尽显。
继而转身冷然道:“老太师也算身居高位,所以夫人古稀之年,却不得善终。竟然死于你一手培养的继承人之手。”
“卿卿,卿卿竟然不是安然而逝的。”卿卿是他夫人小名,他这样唤了她一辈子。在他心尖眼中,她永远是烟雨之中,断桥之上,油纸伞下回眸一笑的十六岁少女,他记得她杏眼清灵,粉唇微嗔,浅碧色的裙裾飞扬。
瘫坐于地,满脸怆然之色。双手试过几次都合不拢成拳,只觉隆隆之声不绝于耳。好半晌,才强撑着直打颤的牙关,问道:“吉玉呢?”
看着九问转身抬眼望向殿门,他艰难的回身。殿门紧闭,外头已是漆黑一片,好似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素心等的有些心焦,自己还得回立政殿复命呢。然而看着此刻的萧吉玉,她亦觉得心疼。这是个可怜的女子,如此聪慧,竟以阖族生死去爱一个帝王。或许她也没有爱着他,只是宿命使然,不经意间把她放在此处,她便既来之则安之,不思来之时不知去之路。
她没敢穿帝后宫装,害怕死了以后被人剥下来。只是换了套未出阁时最喜爱穿的那身粉色长裙,那是她十八岁时裁的新衣,此刻穿着有些旧也有些紧,不过不影响她穿上它的心情,她记得那时也是同样的装扮,她在软轿之中看见过那个书生清俊的面容,还有他望过来温润多情的眼睛。
为什么没有停下来问一问他的名字,若是那时……若是那时,我便不会进宫了,也许此刻也是儿女绕膝呢。一生一世一双人,如祖父祖母般相爱相守何其难!
葱白手指轻轻挽上梁上白绫,用力一握指尖泛红,如玉白颈搁在白绫上,凉凉的滑滑的。帝后待遇果然不同,白绫都是上好的丝绢,如此滑的布料,也不知她们是怎么系成结的。思及此处,她不禁有些失笑。
一滴清泪划过她温柔勾起的唇角,落在地上,却淹没在凳子倒地的一声嘭响之中。
描白与渲彩相对,红肥有绿瘦相衬。
我却孑然一身,不赏少年玩乐,不知世事悲情。
我飘飘无所似,不过悠悠一身影。
庭院深深,宫门重重。
我生而不得片刻欢愉。
愿有一日,我也如烟如雾,尘垢无染。
枷锁负身,不忘初心。
往事经年,难忘初见时。
我亦是你眼中一瞬的温柔。
若有来生,我愿随性与不羁,
莫锁在世人钦羡的话语间。
却留在你温柔的眸中。
夜色漆黑,雨如水泼。素心领着一队宫人快步而行,雨滴溅起裙裾潮湿,一双手却稳稳撑着油纸伞。走到廊下,随手把伞递给伺候的宫人,轻叩殿门,然后推门而进。
“陛下,帝后萧氏吉玉自缢身亡。”
门扇突然被打开,湿气与滴答雨声迎面而来,本转身盯着门扉的萧太师斜扭着身子,往后一坐,姿势甚是怪异。好一会儿,才沙哑着嗓子轻道:“我想去看看。”
素心见九问默许,伸手试图搀起他未果,又暗自使了些力,才扶着他站起,他哆嗦着走了几步后渐渐稳健。蹒跚而行,出得殿门,素心自然一手搀他一手为他撑伞,他却轻飘飘地推开她,步入瓢泼大雨中,双腿机械的向前挪着,如行尸走肉般。
大雨过后的早晨,天空蔚蓝明净,白云朵朵悠闲。早起的人们深吸一口气,感叹这是一场好雨啊,洗净尘埃。他们不知这场雨还洗净昨夜的血腥。
早朝时分,满殿肃穆。
武帝下旨,萧太师通齐叛国,藐视皇权,迫嫁雍王,轻侮国体等十宗罪,罪罪无可赦,诛九族。赐萧太师萧国丈等数人千刀万剐刑。废萧氏后位,赐白绫三尺。武帝以迅雷之势,肃清朝野,诛萧氏一党三千余人。
七月,武帝遣使齐国,质问其不尊雍皇尊萧氏,意欲挑起两国争端,意欲何为。遂悔婚。
九月,武帝向寒门子弟全面放开恩科,不拘一格降人才。
自此,大雍皇朝皇权集中,武帝九问独断乾坤。
众臣恍悟,欲杀之,先予之,武帝韬略不弱于先帝,是难得的贤君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