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嫣再一次遇到柳三春是在青州的戏楼里。那是初秋的一个艳阳天,上午南北诸代表军阀签订了和平协议,并通电致意全国,
下午慕家做东,在百花酒楼里搭台唱戏,宴请高官名流,以此为贺。
她坐在角落里,听四周叽叽喳喳,在谈论着柳先生的风华绝代,还有他曲折迤逦的戏腔,像一把柔柔的杏花针雨,捅进她
记忆深处。她饮了几杯酒,脑袋里昏昏沉沉,想起了许多小时候的事,说不出是疼还是酸,只是心底生出一层层凉意。
当年沈九州抛弃了她,也就是董长临。她无家可归,无亲可靠,就抱来了一捆捆干柴,堆在许府废墟里,她往柴火堆里一
坐,点着了火。
外面围了很多人,比这千万条火舌还要喧闹,她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却能感觉到爹娘弟弟就站在她不远的面前,她知道
他们一家快要团聚了。因为她似乎感受到了爹爹宽厚有力的怀抱,她的爹爹在抱着她。
后来她知道抱着她的不是爹爹,爹爹已经死了,她被人救了。这人和爹爹不一样,他细皮嫩肉的,长的温和儒雅,他让她
叫他师父,还说‘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我就是你的师父,你若是这么没志气,你就去死,我绝不拦你,只是你一家那些亡魂
可就白死了。’她想象不到这样一个弱不经风的人是怎样将她从火海里抱出来的,正是因为想象不到,她就觉得此人必是娘亲故
事里的那一类隐士高人,就跟他走了。
他教她唱戏,教她武功,教她仇恨,后来也教她医术。
这些东西,他从不教给戏班子里的其他小孩。
他和爹爹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可有时候又那么像爹爹,对她好,对她笑,对她严厉,凶她疼她她那时想,上天太可
怜她了,所以又给了她另一个爹爹。
这么多年了,她只知他是柳三春,是她的师父,却从不曾知道他背后还有一个什么蝶刃组织。他转过身去的时候是不是也
像是一把利刃,满手鲜血杀戮,满腹算计,汲汲营营。她简直不敢想下去,四周笙箫按乐,他的声音越来越细,越来越绵,像
一场春花秋月里的雨针,明明那样悦耳动听,她却再也坐不下去。
她醉意微醺,檀儿扶起她,避开众人注意,自一旁夹道外出去。
清风抚面,略微萧瑟,吹得她心底一层凉似一层,才初秋,她已觉出刺骨了。檀儿瞧她面色发白,越来越白,已不见肌底
颜色,不由担忧道:“姐姐,是不是不舒服?”
平嫣道:“没事,只是有些不胜酒力。”
檀儿知道戏台上的那位柳先生是她的师父,以为她是乍见故人,又逢世事巨变,难免心况苍凉,遂道:“等到柳师父下场后
,姐姐可将他邀来一聚,到时我准备好茶点,你们师徒两可以好好说会话。”
她抬眸,咬唇噤声,眸里似有湿色,檀儿吓了一跳,心里直打鼓,“姐姐,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跟我说。”
檀儿觉出她与自己交握的手越抓越紧,忽地又松开,她绷着的神情也一下子被打散了,只是淡淡的问道:“师兄,他何时能
到青州?”
檀儿道:“最迟今晚就要到了,我会事先安排好他落脚居住的地方,绝对隐蔽安全,姐姐尽管放心。”
她淡淡嗯了声,再无话。檀儿有心想问,怕勾起她伤心,又不忍不问,让她一个人扛着,斟酌许久,终打定主意,正要开
口,后面传来唤声。
“嫣儿。”
檀儿回头,见是柳师父,前来匆匆,未褪戏妆。她看了眼平嫣,悄悄退下了。
“嫣儿,这一年来,你过得好吗?我听说沈家二少他”
平嫣转头,浅笑如昔,语气平淡的打断他不忍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好,生生死死都经历遍了,如今还能留住一命,已经算
好了。”
柳三春走上前,凝望着她,“嫣儿,带着你的孩子跟师父走吧。师父虽然只是一个唱戏的,无权无势,可也能带给你安定的
生活。现今董国生已死,你大仇得报,还有什么可留恋的,沈家都是一个魔窟,沈钰成比魔窟还要可怕,你跟着他,还是去沈
家,都不会善终。”
平嫣勾起唇角,似乎是笑,笑的是他到此时此刻还自称是一个唱戏的,他那双手不知在背后挑拨了多少风云变幻,也许从
青铜盒子开始,她就成了他所摆布的一个棋子,也许还更早,她都不敢去深入追溯。“师父,你觉得我还能走的掉吗?如你所说
,像沈钰成那样比魔窟还要可怕的人,他会轻易放过我吗?”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凌厉,句句加深,“就算他放过我,我又能走去
哪里,还跟着师父吗?师父还是以前的师父吗?”
柳三春眉峰抖动,“嫣儿,你在说什么,你自小在我身边长大,师父待你如何,你还不清楚吗?”
她垂眸,”也许吧,师父还是以前的师父,但嫣儿已不再是以前的嫣儿了,嫣儿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张情感,不愿再被师
父束缚了,师父就权当嫣儿和花师姐一样,已死了吧。”
“牡丹她”
“终有一死,或早或晚罢了,师父请宽恕嫣儿,日后不能在膝前尽孝,相伴左右了。”她抬眼望着他,眼尾窝着湿意,轻飘
飘的语气更像是一种抽刀斩断的决然,“师父说要带我去过安定的生活,可师父知道吗?自从沈钰痕死后,嫣儿此生就再也安定
不下来了。”
他欲要牵住她,她躲开,不再回头看一眼,转身而去。眼泪像是断了线,怎么也流不完。那些往事也被谁扯断了线,零零
碎碎的。
深夜,百花酒楼一阵阵警笛声动,外间火光大燃,喧声震天。平嫣与檀儿相继被吵醒,稍稍穿戴好正要去一探究竟,黑袍
人越窗而来,拦住她们。
檀儿大惊道:“你何时到的青州?”
黑袍人简短道:“今晚,我不放心”他似乎有些不太自然,不再双目炯炯的望着平嫣,侧过头,“我得替二少爷保护你和他
的孩子。”
平嫣倒没想什么,只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他回道:“金武死了。”
平嫣瞪大眼睛,“金大帅死了?凶手是谁?”
“慕昇。”
平嫣迟迟回不过神来,怔然道:“怎么可能?这场庆宴是慕家办的,慕昇又在权力生涯中浸淫多年,怎么会蠢到在这当口动
手?况且,他慕家不比往前,虽收复失地,但今后会被江北制约,杀了金武,不就只剩江北独大了吗?”
黑袍人分析道:“不过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凶手既然选择在和平协议签订后动手,摆明了是想要维持暂且的和平局面。无论
是不是栽赃陷害,总归他们是要置慕昇于死地。”
“金武是出了名的胆小谨慎,屋外时刻重兵守卫,若有异动杀机,就无人发觉吗?”
黑袍人道:“是下毒。”说到此,他扭头看向窗户外摇曳着的火光,眼微眯,兴趣颇浓,“实不相瞒,我夜来百花酒楼倒是撞
见了一幕,我看见有一人引着慕昇进了金武的屋子,他们故意避开灯火通明的大路,走的偏僻小路,鬼鬼祟祟的似乎害怕被人
察觉,也许慕昇和金武有什么事商量也不一定,现在就只能从慕昇嘴里撬出来了。”
平嫣忙唤檀儿道:“你快走,想必这里快要被查封了,一定要想办法联系到聂彩蝶,我要见她。”
“好,我这就去。”檀儿轻手开门。
黑袍人见她忧思重重,“你是看出了什么吗?你为什么要见聂彩蝶?”
“我想当面问问她,徐疏宁究竟是被谁杀的。”
“你以为今日这一切都是徐伟贞做的局,是为了替徐疏宁报仇?”
“谁知道呢?不过都是猜测罢了,反正同徐家脱不了干系。要说徐伟贞没有攻入岭南的野心,谁也不会信,只是岭南山势连
绵,又多沼泽,可负隅顽抗,很难一举拿下。”她上前几步,想起那日她与徐伟贞在房里的谈话,黑眸闪烁,自有几分睥睨筹谋
,“倒真像是徐伟贞所为,若无充分取胜的机会,他不会贸然出兵岭南,只能暂且维持住和平局面,以图来日,金武一死,岭南
便是一盘散沙,大厦将倾,关键是还能借舆论之盛,将慕家逼至无法翻身之地,倒是好计策。”
她双手推门,往外走去,银月娆火,一齐扑到她脸上,她笑得微微露出一点牙,玉色冉冉,分明置身事外,却又实实在在
的控制着棋盘中几个落子。
他望着她的背影,萧瑟,强大,无惧。她要的本该是凤凰于飞,共挽鹿车,却走到了今天这步田地。他心里的疼痛重了几
分,坚守也牢了几分,反正都是为她。他会守护着她,直到死的那天,就像她当初守护着东霞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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