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平嫣方迟迟归来,甫一进门,便有大批持枪卫兵鱼贯而出,将她们团团围住。
“姐姐。”檀儿面有慌色。
平嫣倒一派镇定,举目望去,但见幢幢人影左右划开,尽头处走出一人,正是沈钰成,目光沉寂在月黑风高的夜里,教人看不清晰。
平嫣前进一步,想要问出分明,又见他退向一旁,引出身后的人,那人军装凛面,刀鬓微霜,尤其一双眼睛,浊苍而精劲,气势如山倒压来。平嫣曾在报纸上看到过他,叱咤江北三省的徐伟贞。
沈钰成扬了扬手,顿时有两个卫兵去夺抱在她怀里的婴儿。
平嫣与檀儿撕扯不过,只能任由佛生被抱去,递到徐伟贞面前。
“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平嫣扑上去,被沈钰成一掌掀翻在地。
“你还想问我想干什么?我还想问你干了什么?”沈钰成咬牙道。
檀儿上前争辩道:“大少爷,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姐姐什么都没做啊。”
沈钰成冷冷问,“花牡丹呢?”
平嫣想起花牡丹临死前说的那几句话,顿时心生惶恐不安,“她死了,我把她火化了。”
沈大少眸色愈浓,“你知不知道她害了禧宗,她把禧宗和西月推下了湖,现在禧宗能不能救回来还不一定呢!”他眼间忽赤,一脚踢在她肩上,吼道:“她是个傻子!傻子知道怎么害人吗!傻子会留心禧宗每天清晨都要去湖边看鱼吗!她要是无人指使,这可能吗!可能吗!”他说到痛处,又是一脚,檀儿纵身一挡,正中额头,顿时鲜血如注。
“檀儿......”平嫣抱住她,高声道:“我没有!我没有害禧宗!我没有指使她!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沈钰成,你不知道吗!你应该知道的最清楚啊!”
沈钰成低身狠狠抽了她几个巴掌,“你胡说什么!我知道什么!”
平嫣接连吐出几口血,低低笑着,“你觉得我是胡说,那我便是胡说吧。”
徐伟贞望了眼沈钰成,面色有变,沈钰成忙道:“父亲,她虽恶毒,但医术却承自高人,不如让她去试试。”
徐伟贞也是无可奈何,只垂目望了佛生一眼,“好,让她去,她的儿子能不能活,就看禧宗能不能活了。”
太阴入云,暗影翾翾,几缕夜风瑟瑟,渐有了凉意。平嫣坐在灯下给檀儿抹药,面色平淡苍白。檀儿见她回屋后一言不发,忍不住问道:“禧宗少爷能救回来吗?”
平嫣语气十分笃定直接,脸色却依旧沉重,“能。”
檀儿一喜,“太好了。”又不住抱怨道:“怪不得花师姐临死前念叨着沈钰成的报应要来了,她倒是一了百了了,倒把这样大的篓子留给了我们。”
平嫣道:“她也不单单是为了报仇,她大概是也想为我做一件事,现在西月撞上礁石,死了,没人再想着害我了,我就会平安,她以为再杀了禧宗,富春居总有一天会落到佛生手里,这是二少爷的心血,她想帮我夺回来。只是她高估了沈钰成对我的感情,他和沈钰痕不一样,在取舍面前,他不会留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留你?”门边传来声音。
平嫣遣出檀儿,让他进来。在她转身瞬间,沈钰成自后紧紧圈住她。
她一动不动,眉目如覆着霜雪千重,“你放开我。”
他扳过她的身子,凝望着她的双眼,指尖颤抖着触上她高肿的脸颊,声音沉重,“我只能这样,你不要怨我。”说着又剥开她半肩衣裳,那瑕白肌肤上一片鞋印的青紫,胀着淤血。
他再次抱紧她,绷紧的身子微微发抖,“你错了,花牡丹没有高估我对你的感情,她只是低估了我的狠心,我没有二弟那样的心肠,我不会像他一样,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救你,我只会想尽办法让我们一起活着。你忍一忍,最多两年,我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平嫣面无表情道:“万一真的是我要杀你的儿子呢?”
沈钰成松开她,握紧她双肩。她这才微微有了一丝表情,像是笑意,又像是嘲讽,双眼明澈,是结冰的湖面,如镜无波,“你还要留我吗?”
沈钰成表情狰狞暴虐,张口空笑,一个字也说不出,渐渐眼尾有了湿意。他双手锢上她纤细的脖颈,缓缓收力,仅收了几寸,见她闭上双眼,呼吸急促,终是心痛如搅的不忍,低嘶一声,张口咬在她脖间,直到温热的血液涌进唇齿间,他才似乎能感觉到这具冰冷的身子对他还是有那么一点温度。
他狠狠的在她耳边沉道:“留!谁死了都不要紧!我只要你!”
“那你呢?你愿意为我去死吗?”她笑着问,与他此刻的疯狂挣扎比起来像是天边一片洁白无暇的云朵。
可云最是变幻莫测。
他真的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但他可以哪一个都牢牢抓住。
他抱紧她,像是要把她揉进身体里,“我愿意,如果你能像对待二弟那样待我,别说是死,就算是要我万劫不复也愿意。”
平嫣抬眼定眸,望向窗外的月亮,莹莹的光,冷冷的钩,像一把尖刀。她缓缓抬起手,拥住沈钰成的后背,笑痕微曲,亦如刀锋一抹,字字低吟着,“万劫不复。”
次日平嫣被徐伟贞传入房中,约莫一刻钟后才出来。沈钰成等候在外,如野猫挠心一般,见她毫发无损的出来,不由松了一口气,可又不能在众目睽睽下很明显的表示出来,只得遥遥以眼神问候示意。
平嫣与他擦肩而过,目不斜视。
待回屋后,她与檀儿道:“我们要去青州了,祸福未知,我知道你会跟着我。这一路我必然会拼力护你周全。”
果不其然,当天下午徐伟贞就下达命令,一方派人将徐疏宁的尸首扶灵回去安葬,一方整装人马,即日奔赴青州,与慕,金两系军阀回合,签订南北和平协议。
当夜沈钰成来了一趟,平嫣早料到他会来,特地摆茶相候。
他脸色很不好,布满很少见的疲倦哀色,她大概能猜到一部分,大约是为了禧宗。当日正逢晨晓,那湖又偏僻,呼求不应,被救回来已是万幸,再说那样幼小的孩子,脑袋磕上岩石,又高烧不止,捡回他这一条命她已穷尽毕生所学。
“我尽力了。”她道,又想着这一切又何尝不是你自作自受,父债子偿,只是过早的应验在了这个孩子的身上。
沈钰成灌了杯茶,看着她,“今天在房间里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他怎么会这么轻易的就放过你?”
平嫣哂声反问道:“你真的觉得他放过我了吗?他要是真的放过我,还能非要让我跟着同去青州?我愿意逆来顺受,是为了我的孩子,谁也不能伤害他,只要有我在。”
夜深虫声起,凭栏月色清。
“小麻可痊愈了?”
黑袍人道:”算是痊愈了,只是双手废了,以后怕是再无缚鸡之力,握不动枪了。”
平嫣转眸望向他,他像一道影子,没有存在感,却又真实而冰冷的存在着,以至于在说这样沉痛的实情时,他竟也无一丝波澜起伏。
“那他说什么了吗?”
“他说沈钰成要得到富春居的真实目的,是要与外国人做走私烟草生意。”
平嫣惊讶一瞬,倒是有些恍然大悟,冷笑道:“要是没有目的,就不是沈钰成了。”她又想起什么,“老张他们那二十七人如今去哪了?那时我与檀儿在寺庙里,也不知道山下情景如何,之后我听檀儿说她收到了消息,老张他们得救了,我倒是很奇怪,你们是怎么让沈钰成放人的?”
黑袍人略思片刻,“以后各地的富春居不再是革命党地下联络的地方了,现在的它只是一个普通的生意机构,这样,还不够沈钰成放人吗?”
平嫣惊道:“谁做的决定?”
他戴着那面具,凑在窗台边,脸是一滩没有五官的寒水,而那双眼睛比浓夜更黑更沉,他像是饱含感情,又像是没有感情,淡淡的说着谎言,“我做的。我与沈钰痕共谋事这么多年,我想这也会是他的决定。”
正当这时,屋门吱呀一声响,黑袍人快速一转,隐入帘后。
平嫣抬眸望见徐婉青,面色如纸,脚步不稳的进门来。她忙上前扶了一把,“少奶奶,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徐婉青朝她笑了笑,十分牵强,干裂的唇片上因扯动渗出微血,那几滴血珠子远比她要鲜活的多。
平嫣将她扶到凳子上坐着,去一旁给她倒茶,正执茶壶,只察觉到背后一阵风声呼啸,有利刃坠入地面的刺冽声响。她回头便见黑袍人挟制住了徐婉青,徐婉青状如恶鬼的盯着她,恨不得在她身上捅出几个窟窿。
平嫣刹那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深夜此来,是要杀她啊。想来也真是发笑,他们夫妻俩,一个要救她,一个要杀她,都在今夜。
她上前捡起刀,“大少奶奶,你想杀了我,为禧宗报仇?”
她戳到徐婉青最痛之处,徐婉青猛挣起来,伸出双手扑动,恨不得撕碎她那张毫无悔疚之意的脸。
“没错,虽然不是我要害禧宗,但他的事也和我脱不了干系,毕竟花牡丹选择那样做,有一部分是因为她想向我忏悔。”她语气冰冷,靠近她,“可你知道根源在哪吗?在沈钰成,禧宗还的是他父亲的债。”
徐婉青涕泪滂沱,张开嘴似有呼号宣泄,可那样将要破膛而出的情绪也不过断续几口沉气,淹没在沿棂穿过的夜风里。
“我拼力救回禧宗,尽管他成了一个傻子,我也要让他活着。花牡丹以为这样,便是报仇了,可这不是,她不该暗害一个无辜的孩子,真正罪恶滔天的人,不值得任何人替他受过,因为总有一天他会自食恶果!”她脸色阴翳,逼近徐婉青的双眼,“你知道吧?你应该知道花牡丹为什么要害禧宗吧?可你不愿意怪沈钰成,也不愿意让徐伟贞知道沈钰成做过的那些事,你就只能怪我,其实在你的眼里,什么都没有沈钰成重要,包括你的孩子,你真是一个傻到极致的女人!”
花牡丹捂住双耳,无声哭嚎,跌落下去,像一尾陷在淤泥里的鱼,挣扎不出这绝境,更挣扎不出沈钰成这张大网。
她静静瘫在地上,静静哭着。她确是一个傻到极致的女人,除了哭,她也没什么能做的了。
黑袍人也不知是怜惜还是同情,竟弯下身将她搀了起来,连语气里也有了几分不常见的温存,“起码你的孩子还活着,可花牡丹已经被他害死了。”
徐婉青顺势攀上他手臂,借以撑住自己,不知怎么,却忽然脸色大变,一把掀开他宽袖,只见臂间一片狰狞不平的烧疤。徐婉青大口喘着气,手指颤抖着要去摘他脸上的面具,他却动手亲自褪下半边,露出恶鬼可怖的半脸。
徐婉青凄然一笑,看了平嫣一眼,跌跌撞撞朝门外走去。那份伤痛绝望像有了质感形态,层层叠叠的覆满了她全脸,全身,全心。
黑袍人道:“其实她是善良的,希望那一天到来后,你能放她一马。”
平嫣转眸于他,目光深深浅浅,瞧了许久,却答非所问,“你胳膊上的伤,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她顿了下,上前几步,直到能看清他瞳里的泾渭脉络,“还有,你叫什么名字?”
他显然是不想回答,一个跨步跃上窗台,飞隐入夜色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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