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会记错的。
虽然整个小区的标语很多,不少文字是重复的,但有些贴在墙上,有些贴在楼道里;她没有见过同样的标语贴在同样的位置上。
在门口贴着“禁止堆放垃圾”的,只有赵梦静住的这栋小楼。
她从赵梦静的门口出来之后,就一步不停地朝前走,按正常来说,早就应该走出小区,走到车站了。
许艾停下来,左右看看辨明方向,放慢脚步重新走,并试图记住自己经过的每一件标识物。
从“禁止堆放垃圾”开始。
往前走三五米,是一个破旧的车棚,里面歪斜地停着几辆自行车。
再往前,有一对脏兮兮的垃圾箱。
然后是一段路面破损了的水泥路。
然后是一架掉了漆的公园健身器材。
经过这些之后,面前是一个朝右的拐角;只能朝右拐,左边是个死角,最里面还撒了一把老鼠药。
许艾顺着拐角朝右一转——“禁止堆放垃圾”。
许艾吸了一口气。
第六次了。
然后是第七次。
整个小区似乎被圈缩成一百平的大小,她只能绕着这栋楼打转。
许艾停下来不走了,她掏出手机——时间是中午12点,信号是0格。
虽然她几乎不看恐怖片,不看恐怖小说,但她知道这种状况叫“鬼打墙”。
但大中午的,也会有这事?
许艾有些慌张,不,相当慌张。
她左右看看,眼前的景物似乎自然又如常,似乎走完那段破破烂烂的水泥路就能到小区门口——但她知道如果真的走过去,只会第八次回到这里。
现在应该怎么办?
许艾想起一点什么,清了清嗓子,对着面前的空气说:“走开!”
但那里什么都没有,又能让什么走开?
……或者应该回楼上去看看?
许艾刚要走回楼道里,突然听到一声猫叫。
轻轻软软的“喵~”,如果是在散步途中听到这个,她一定会停下来四处寻找。
但现在她并不是在散步,她只觉得背上有些发凉。
声音是从赵梦静住的楼道里传来的,好像在鼓励许艾走上楼去。
许艾犹豫了一下,不准备上楼了。
她收回迈出去的脚步,重新走到大路中间。
又一声猫叫响起,似乎是从那个拐角处传来的。
许艾迟疑着转过头,朝那里望去。
“喵——”
“咪——”
“呜——”
更多的猫叫从那个角落响起,各种声音,各种语调,甚至还有“嘤嘤嘤”的奶音,好像一大家子全在那里。
许艾听到“噗通”一声,似乎是垃圾箱被翻动了。
车棚里传来“哗啦”的响动,有什么东西从生锈的自行车上跳过去了。
掉漆的健身器上,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是磨爪子。
许艾使劲吸了一口气。
她意识到……自己也许是被一群猫劫持了。
视野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一闪,余光只捕捉到一个翘着尾巴的影子。
许艾下意识地回过头,那影子像雾气一样消失在了楼道上。
这是一定要她上去?
许艾考虑了一秒——反正就算不上去,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上楼梯。
又是一声“喵——”,叫得很尖,拖得很长,从二楼传来的。
许艾沿着楼梯盘旋而上,没几步就到了赵梦静的门口。
门口和刚才不太一样了,有一个铁笼子放在门边。
天花板上不断滴下水来,“滴滴答答”地落进笼子里。
楼道的光线太昏暗,许艾只能勉强看见笼子里有一团什么东西在耸动。
……不对,不止一团,那有许多团,小小的,动来动去;毛皮好像是灰色的,被水打湿了,结成一绺一绺。
是老鼠?许艾想着,走近一步。
她听到那些湿漉漉的毛团在轻轻叫唤,气息很弱。
“咪……”
是一窝小猫!
许艾忍不住冲上前去。
那只笼子生锈了,很窄,四五只小猫挤在一起,只能勉勉强强抬起头来。
它们身后还有一只趴着的大猫,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
许艾想起校刊报导的,赵梦静救了一只怀孕的母猫的事。
几乎没有思考,她立刻蹲下来要打开笼子。
——笼子碎了。
不止笼子,眼前的景象全部碎了。
湿漉漉的小猫,昏暗的楼道,老旧的木门……许艾眼中所见的一切都在刹那化为粉尘,她失重地朝前冲倒——然后被一双手托住。
“赶上了。
”清澈温和的男声。
这声音响起的瞬间,阳光从头顶落下,耳边响起真实的风声和鸟声。
许艾看到面前的男人逆光而立,身上一袭月白长衫,被风吹动着散出淡淡的熏香味道。
他的面具上画着一只诡秘的眼睛。
这前后不过短短两秒。
“‘鬼打墙’,”叶负雪说,“下次遇到的时候,不妨骂句脏话。
”
许艾从他身上直起腰来,站稳了,四下一看。
她就在赵梦静的楼下,还是那块标语,还是那个车棚,前方还是那对垃圾桶。
她朝前小跑几步,经过破损的水泥路和掉色的健身器,她又看到那个拐角了。
然后右拐——
一步跨出,许艾走到她印象中的小区空地来了,再往前走一段,就是出口。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叶负雪走到她旁边,抬起她的左腕,替她扣上了一环新的手链。
“本来是替你送这个来的,没想到电话打不通,”他说,“然后找了找,你在这。
”
许艾掏出手机一看,信号已经恢复了,屏幕上横着5个未接来电。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上次也是,她从没提过自己在哪儿打工,但他居然准确地走到店里来了。
叶负雪笑了笑:“虽然我不怎么擅长这个……不过只要花点时间,我还是能通过一件常用的东西,找到它的主人。
”
他摊开手,掌心里是许艾的发绳。
几个月前她拿来替他扎小辫的。
许艾看了一眼那圈发绳,伸手拿过来,揣进兜里。
“……对不起。
”叶负雪说。
许艾抿抿嘴,朝前走去,旁边的人也跟着过来了。
两人走了几步,许艾吐口气,也说了句“对不起”,小声。
不知道叶负雪懂没懂她的意思,总之他笑了笑,小声。
“为什么大白天的会有鬼打墙?”许艾问。
“这里魂体太多,”叶负雪说,“而且什么的都有。
”
……什么的都有?
叶负雪停下来,朝旁边一看:“有人,狗,猫,老鼠……”
“这里的房子历史很久了,”他说,“魂体多也不奇怪……你可能是遇到了心怀怨念,又不愿离开的死魂。
”
许艾想了想:“那我朋友的病一直没好……”
“如果她是对魂体敏感的体质,也可能因此受到影响。
”叶负雪说,说得很简短,似乎并不想展开。
许艾想到赵梦静的今天的脸色和语气。
还有在刚才的幻境中见到的那笼小猫。
……应该不仅仅是敏感体质的关系,她想。
两人快要走到小区门口了,只要穿过一道生锈的铁闸门,就算是到了外面。
许艾刚要迈过门去,突然听到有人叫她“别往那儿走”。
许艾一愣,回过头循声一望,看到高高的电线杆上坐着一个老爷爷,低下头来,笑眯着眼看她。
还是上次那个老爷爷,他还朝她挥手了。
“别往那儿走,”老爷爷说,“你往那儿走了,又得再被迷一次。
”
叶负雪也停下来了。
“认识的人?”他问许艾。
许艾摇摇头,小声说:“不认识……不过上次见过一面。
”在葬礼上。
当时他正一边听着小曲儿,一边安慰另一个哭哭啼啼的老头。
老爷爷在空中点了几个方向:“那里,那里,那里……都不能过去,过去就要给迷着了——都是坏东西们使的绊子。
常年住在这里的人倒还好,就是专迷你们这些难得来一趟的。
”
他说着嗔怪地皱了皱眉:“你旁边的小伙子明明看得见,怎么也不提醒你。
”
叶负雪笑了笑,没说话。
“那应该怎么出去呢,”许艾说,“我们上次也是从这里走的呀。
”
“你们上次?你们上次,不是那个很皮的男娃娃,带着从门旁边钻过去的嘛。
”老爷爷“哈哈”笑着说。
许艾想起来了……上次离开的时候,李扬看见铁门旁边有个破旧的摇摇椅,大少爷没见过,非要走过去看看,拦不住叫不住;结果大家跟着他,绕着铁门走了一圈,不知不觉从门后绕出来了。
当时几个人还笑了好久,笑这小区的安保形同虚设。
“我知道了,”许艾说,“谢谢爷爷。
”
“你别跟那个女娃娃玩了,”老爷爷突然说,“她坏的。
”
许艾莫名其妙地“啊?”了一声。
“她坏的,”老爷爷说,“不好,别跟她玩。
”
“她怎么了?”许艾问。
老爷爷扁扁嘴,像吃了什么刺嘴巴的东西。
“她成天往小区里带猫,”老爷爷说,“带回来还就不管了。
”
他说,赵梦静第一次带猫回来的时候,养在家里,被房东发现了,吵了一架,让她把猫扔了。
“我不知道她扔没扔,反正那之后我没见过那只猫。
”老爷爷说。
然后她还是三天两头的带流浪猫回来。
回来之后会屋前屋后地拍半天照,拍完照就把猫塞笼子里,放在楼道上。
“她说房东不让她在屋里养,她就养楼道里——可她倒是养啊,”老爷爷皱着眉头说,“那只母猫才刚生了娃呢,拍完照塞笼子里她就不管了,不给水不给粮,每天进进出出的看都不看一眼。
我说你倒是喂两口饭啊,她被说了才往里扔个馒头面包的,不说就忘。
”
许艾想起幻境中的那窝小猫。
笼子就放在积水里,背后的墙壁都发霉了。
“其实我就住她楼上,”老爷爷咂咂嘴说,“我看不下去了,跟她要猫来,她不给,说她救来的,是她的猫,不给我……那我还能怎么办?偷偷地喂着呗。
”
老爷爷说,每天赵梦静出门上学了,他听到她关门的动静,就下楼来,往笼子里丢点鱼头虾尾,肉皮骨头什么的。
笼子的缝太小,水碗放不进去,他就塞个酱料碟,然后用针管往碟子里打水。
“她回来前得收回来,不然她要骂人,说我毒害她的猫。
”老爷爷说。
那窝小猫就这么养了半个多月,然后老爷爷去世了。
“半夜起来上厕所,摔了一跤,脑溢血,”老爷爷不好意思地笑笑,“一下子就去了,倒是没啥痛苦。
”
看他自己说得这么豁达,许艾倒是不好意思说什么“节哀顺变”了,她点点头:“那那窝猫呢?”
“那窝猫啊,”老爷爷朝旁边望了望,“我本来也担心来着的,后来成这个样子了——”他看看自己半透明的双腿,“走动反而方便了。
我在楼道里没看到它们,就在小区里逛来逛去,总算让我找着了。
”
大概是居委开展卫生检查了,不许在楼道堆放垃圾,猫笼子当然更不行。
于是赵梦静就扔了笼子,把“她的猫”彻底放生。
大猫就带着小猫在小区里到处找东西吃,翻垃圾桶,睡车棚,喝积水……野生野长,也比笼子里快活自在;运气好了,还有附近的大妈阿姨赏一顿剩菜吃。
“后来居委投放耗子药了。
”老爷爷说。
许艾心里一沉。
在老爷爷继续往下说之前,她再次开口道谢,然后转身要走。
“不用谢我,”老爷爷说,“你要谢啊,就帮我喂猫吧。
”
许艾停下脚步,不明白地“啊?”了一声。
“你也不听我说完,”老爷爷说,“还剩了一只小猫,就在这一片窜来窜去——它力气小,抢不过兄弟姐妹,没吃着那只毒耗子。
你要是想谢谢我,就帮我喂喂它。
”
许艾刚要答应下来,旁边叶负雪先一步开口:“我们知道了,不过今天还有事在身,先告辞。
”
老爷爷眯着眼睛看他,不置可否地咂咂嘴。
“没跟你说话,我跟女娃娃说话呢,”他又转向许艾,“你说,你帮我喂猫吗?”
“可以啊,”许艾说,“虽然不能天天来……”
她听见叶负雪叹了口气。
她懂,“别人家的事”。
看到老爷爷眯着眼睛笑了,许艾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上周我们来的时候,你旁边那个爷爷……”
“他呀,”老爷爷咂咂嘴说,“住我对门的老郭头,就是上周没的。
当初还说好了,咱们哥俩就算去了,也要一块儿凑着打牌。
结果这老东西,死就死了,还哭哭啼啼的,牌都不打了……”
“那你呢?”叶负雪说,“你为什么一直留在这里?”
老爷爷“嘿嘿”一笑:“这不是……还有只小猫嘛……”
许艾明白了。
她又对老爷爷道了谢,然后和叶负雪一起,绕过铁门离开了。
“其实我刚才看到了,那道门只能进不能出。
”叶负雪说。
“那你干嘛不提醒我。
”
“提醒你你不会害怕吗,”叶负雪说,“再说了,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走到门前再解决就行了——没必要特地说出来。
”
许艾不说话了,与他上了车。
然后大奔朝学校开去。
——能解决的事情,没必要说出来。
也许他一直不回答她逼问的问题,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然后到了学校,许艾要下车。
叶负雪给了她两盒点心,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客客气气的,没有半点许艾“我不喜欢”的成分。
“对了,还有一个事,”叶负雪说,“你可别再回去找什么猫。
”
“……为什么,”许艾说,“都答应了人家了。
”
“那里东西太多,不安全。
”叶负雪说。
“可是都答应了。
”
叶负雪没接话,唇线平直。
许艾知道,这是他一贯的“无话可说”的表情。
“再说了,不是还有这个嘛。
”许艾晃了晃缠着手链的左手。
这一条比她给赵梦静那条做工更精细,玉石更剔透;也许叶负雪也料到了她肯定会把东西转送给别人。
叶负雪终于笑了笑:“你这条是祖奶奶做的,你可仔细点。
”
……哦。
礼貌地两相道别之后,许艾下车了,提着两个食盒朝校门走去。
——李扬正好站在那里。
许艾下意识地顿了步子,看到他朝她一笑,她也笑笑。
“‘家里的车’?”李扬说。
许艾想起不久前两人的对话了。
本来只是随口一问,随口一答的几个字,在昨天的事情之后,就带着微妙的意味。
“是啊,”许艾说,“家里的车。
”
她想了想说:“你要吃米糕吗?”说着她打开一个食盒,里面是十几块雪白香甜的米糕,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
李扬迟疑了一下,走过来拿了一块。
“……真好吃。
”他笑嘻嘻地鼓着腮帮子说。
许艾也“嘿嘿嘿”地笑,然后拿了一块自己吃了。
两人就在校门口站着,一块又一块,吃了半盒。
“好了好了,吃够了,不给了。
”许艾把食盒盖上,转身要去宿舍楼。
“那个人……你喜欢他吗?”李扬突然说道。
许艾的脚步一顿,视线直直地落在面前的地砖上,黏住了,抬不起来。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脑中浮起的第一句话,是“没这个必要”。
没这个必要。
这句话她听过,也说过。
也许她听到的,和她自己说出口的并不是一个意思,但似乎也不重要了。
毕竟“没这个必要”。
身后的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笑了声:“那我知道啦。
”
“……你知道什么了呀?”许艾皱着眉头,不敢回头——脸上全红了,怎么回头。
“知道就是知道嘛,”李扬说,“你真当我傻啊?”
许艾想说个“是啊”,但身后的脚步声已经跑着远去了。
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屏保是那天晚上拍的合影,当时她想的是,叶负雪难得穿个西装戴个眼镜——这可是ssr级别的画面。
确实是ssr,各种意义上来说。
那之后的几天,平安无事,上课下课,上班下班。
许艾不看学校论坛了,看了生气,不看清净。
小莫想跟她说什么,才起个头,她马上大声喊停,同时挠她痒痒。
虽然在食堂里图书馆里还时常被人用视线狙击,但她像是那种会被人看得不自在的人吗?有人盯着她看,她就反盯回去,看谁先转头。
两天后,“狙击手”们消停了,倒是有几个女孩子满眼星星地过来问她——“听说那个很帅的,是你未婚夫?有婚约的未婚夫?这么浪漫的吗?”
对于这类问题,许艾一律回答:“是啊。
”
本来就是事实,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那个又高又帅的,有司机有豪车的,就是她正儿八经订了婚约的未婚夫,羡慕吗?
——至少到毕业之前应该还是这样。
平安无事的第三天,没有课,也没有班。
许艾搭上公交,去赵梦静的小区。
都过去三天了,也是时候履行约定了。
她也是有备而来的:前两天网购了一堆妙鲜包猫罐头猫果冻,还拿学校里的流浪猫做过实验——个个喜欢,适口良好,她在小花园里打开罐头,五米内的猫都会冲过来。
那找个小猫应该也不在话下,许艾想。
说不定,这还是它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公交车到站,许艾下了车,看了看手上的玉石手链,走进小区。
怕又踩到什么不能踩的地方,许艾还是画了地图来的。
她打开手机,把自己手绘的地图和面前的小区比对了一下,从外围开始找。
眼前还是那番破旧而整洁的景象,这些老房子像是竭力维持仪态的老绅士,就算耳聋眼花手抖了,也要在洗旧了的白衬衣领子上,打一个端正的领结。
许艾拉开一个罐头拿在手里,靠着草丛花坛慢慢地走,走过车棚,杂物堆,敞开盖子的垃圾箱;一边走一边小声“咪——”“咪——”地唤着——不知道猫听不听得懂,但万一听懂了呢?
外围绕了一圈,没有。
缩小范围,朝里面走。
再缩小范围。
再缩小又缩小范围。
……
许艾走到赵梦静的小楼前了。
她看看自己画的地图,避开上次不小心踩到的点,“咪——”“咪——”地朝前走去。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一个人影从楼上摇摇晃晃地下来。
许艾转头看了一眼——似乎是个老太太,她就继续往前走了。
然而那个老太太叫住她了,她的声音粗哑得像两片互相摩擦的碎瓦。
许艾觉得这语调有些耳熟,站住了回头一看:她不是很确定,但应该是赵梦静。
对方身形佝偻,披了一头蓬乱的灰发,趿拉着人字拖,身上穿的大t恤满是黑黄的污渍。
她从油腻的发丝间望着许艾,然后慢慢直起虾一样弯曲的腰背,朝她笑笑。
“你来这干嘛?”说着赵梦静把手里的垃圾袋远远一抛,黑色塑料袋擦着垃圾桶掉下来了。
许艾还没回答,她的视线又落在她手里的猫罐头上。
“你也玩这套?”赵梦静笑了笑,“跟你说,别太当真了,找只猫拍个照,让人知道你救过就行了——反正那些人也是看完就忘,没人关心后来怎么样了。
”
“不过是为了一句好话而已,干嘛费劲养着。
”她说。
“……那你为什么不放了它们?”许艾说。
她看到赵梦静的颈上腕上又多了许多新鲜的血痕。
“这不是……‘不抛弃不放弃’吗?”赵梦静说,“要是让人看见,我救过的猫后来又成了流浪猫——我岂不是白忙活了?”
“既然不想养,当初为什么要救,”许艾说,“你是乐队主唱,人美声甜,校内校外都有那么多粉丝拥趸……这样的注目度还不够?为什么还要靠这个吸引视线?”
“我就想让人多夸夸我,不行吗?你会嫌好话太多?”赵梦静的声音提了起来,像一把钝锯使劲拉扯,“谁说我不想养?最早那只,我可是真心想养的,房东不让,我有什么办法?上论坛求领养,看热闹的多,真心出力的少,那些人敲敲键盘夸一句就跑了,留下的事都是我的——我为什么要费这个劲?”
“想让他们夸我,只要一张救助照片就够了……这事你做过了,别人知道了,这就行了——难道他们还会出钱给我换房子?”赵梦静说,“我要养到底,我才真是个傻子。
”
她说这话的时候,许艾看到她身上又凭空绽开几道伤口,好像有一只猫爪在她肌肤上狠狠地挠过。
那似乎很痒,赵梦静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抓那些伤口,抓着抓着,又撩起头发抓脸,使劲地抓。
许艾终于看到她的素颜了。
满脸都是小抓痕,又细又浅,但是密密麻麻。
平时她也许是用化妆遮盖的,现在没有口罩,也没有遮挡的头发,遍布伤痕的脸孔完完全全暴露了出来。
赵梦静看到许艾在盯着自己的脸看,又笑了笑。
“对呀,人美声甜——我维持‘人美声甜’的形象,就是为了让别人夸夸我,”她说,“现在没人注意我了,我还费这劲干嘛?”
完全有理,无可指摘的逻辑。
许艾不想和她废话了,拿着猫罐头又朝前走去。
“你在找什么猫呀?”赵梦静又笑嘻嘻地说,“前两天居委会才刚刚来过一趟,新下了一批老鼠药蟑螂药——你确定你还能找到猫?”
她的话音刚落,许艾听到一声尖利的长啸裂空而来,好像云端那头有巨大的猫科动物发出怒吼。
下一秒,漆黑的烟雾从破裂的水泥路面上腾跃而起,比许艾在练习室见过的黑烟更浓烈的百倍。
那股黑烟飞快地膨胀充实,转眼间聚拢成一具兽型:头,尾,四肢……还有闪着暗光的尖牙和利爪。
它伏低身体,弓起脊背,尾巴上的毛全部炸开——是一只愤怒的巨大的黑猫。
一呼一吸的停顿后,黑猫口中发出躁怒的低吼,朝着赵梦静猛地扑落下来。
——扑空了。
许艾更早一步把她推开,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堪堪避过了挥下的巨爪。
“我给你的那条手链呢!”许艾抓着她的手说。
“……我才不要那种东西,”赵梦静抖索着嘴唇,眼神慌乱地颤抖,“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没工夫骂她,许艾一把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奋力朝前跑去。
那只漆黑的巨猫就跟在她们后面,脚步钝重,但一步顶她们十几步,不慌不忙,仿佛在玩一场好整以暇的猫鼠游戏。
再次死里逃生地避过猫爪之后,许艾突然觉得不对劲了。
她们似乎已经第二次经过那个自行车棚。
——又是“鬼打墙”?!
“……这里怎么回事,”赵梦静也发现了问题,“跑不出去了?”
许艾回头一看,巨猫一步一步朝她们踏来,虽然步子不快,但一步都没有放松。
她又看看赵梦静,吸了一口气,把食指朝着那巨猫一戳,小声吼道:“滚开!”
巨猫措不及防地一顿,猛一头撞上了什么东西,踉跄着退开半步。
然后它晃晃脑袋,胡须一颤,龇出两颗尖利的虎牙,继续朝前跑来。
没有用,并且还激怒了它。
许艾只能拉着赵梦静发疯地朝前奔逃,一遍又一遍地经过同样的楼道、车棚、垃圾桶……
要跑到什么时候?不知道。
要是跑不过会怎么样?不知道。
怎样才能从这个幻境里出去?不知道。
许艾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她快要迈不动步子了。
她手里拖着的那个人好像是一坨死沉死沉的肉块。
赵梦静跑着跑着又开始咳嗽,一声猛过一声,咳得快要连手都抓不住了。
不知道第几次经过那个拐角的时候,身后的巨猫突然加速猛冲到前面,堵住了她们右拐的去路。
看样子,是猫先腻了。
许艾拉住赵梦静的手,想喊她躲起来,但她连气都喘不过来,大张着嘴只能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巨猫露出了尖利的虎牙,再次伏低身体,竖起尾巴。
“呜……”喉头发出低沉的呜咽,像一面巨鼓在震动。
许艾看了看自己左腕上的玉石手链——鲜红的丝绦,莹白的玉珠;叶负雪说,是祖奶奶亲手为她做的。
她一把扯下手上的链子,紧握在手里,高高举起拳头,振臂一挥——
还没有扔出,一个小小的黑影突然飞窜到二人面前,把她们护在自己身后。
“呜——!”更凄厉,更尖利的威吓声,是那个小黑影发出来的。
许艾定睛一看,那是一只很小很小的猫咪,跟面前漆黑的巨兽比起来,它就像一粒豌豆。
但它炸着毛挡在巨猫面前,尾巴像旗杆一样竖得笔直,气势毫不退让。
“这是……”许艾听到身后的赵梦静叫了一声,却没有说下去。
巨大的黑猫抬起爪子,一巴掌就把小猫拍飞了。
——还没有结束,小猫转眼又蹿到两人面前,挡住黑猫的去路。
它全身的毛炸成一蓬球,尖爪深深地刺入地面,更凶狠,更疯狂地发出警告。
黑猫眯起眼睛,又再睁开,瞳孔漆黑浑圆——这是进攻的前兆。
小猫的尾巴微微一卷,四只爪子下意识地朝后挪了挪,又猛地站住了,稳住,不退让。
黑猫朝前踏了一步,喉头再次发出低沉的呜咽。
它也亮出爪子了,那只小猫甚至不够它的指甲那么长。
小猫明显地颤抖起来,脊背渐渐弓起,嗓子里的声音也慢慢轻了下来。
黑猫又朝前踏出一步,然后再次抬起爪子——
它的动作突然一顿,漆黑的瞳孔转向许艾旁边的角落。
——这一瞬间的空隙里,许艾抓着手链猛地朝前掷出。
“滚蛋!”
玉石手链像一粒太阳,在空中绽裂出明亮的光芒,要烧伤眼睛,烫穿天幕。
光芒中,那只黑猫像瓷片一样碎裂,碎片又蒸腾成烟雾,在一声凄厉的尖啸中消失了。
小猫也消失了。
手链“啪嗒”摔在地上,碎了好几颗珠子。
许艾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不对,身后的赵梦静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她也抖得厉害;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是谁带着谁发起抖来。
不过也不重要了。
许艾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猛地坐倒在地。
“那只猫……”赵梦静说,她的胸口也剧烈地起伏,好像从一个噩梦中醒来。
“是带着怨念死去的猫的死魂吧,”许艾说,“被你害死的那些猫。
”
赵梦静摇摇头。
“那只小猫……”她望着刚才小猫死死守住的那寸地面。
“它是我第一次捡到的那只……”
她不顾朋友阻拦,冲到车来车往的马路中间,从地上抱起那只不知所措,瑟瑟发抖的小毛团。
她为它挨了房东的骂,为它去各种平台求助找领养,但最后也没能找到下家。
她只能在收到居委会警告之后,把它装进笼子里,带到楼下,悄悄放走。
“它回来看我了……”赵梦静说,“它没有怨我……”
“它也知道你有难处吧,”许艾说着从地上站起来,看了她一眼,“而且你也确实好好待过它。
”
至少好好待过它。
巨大的黑猫消失了,但两人还在“鬼打墙”的幻境中,无法脱出。
许艾捡起地上的手链,擦了擦,和碎珠子一起揣进兜里。
又要被祖奶奶骂了,她想。
——她突然想起叶负雪说过,遇到“鬼打墙”的时候,可以试着骂句脏话。
……要骂脏话?什么程度的脏话?
许艾,20岁,20年的人生中,说过的最严重的脏话是“卧槽”。
(可能还有“妈的”)
“现在怎么办,”旁边的赵梦静说,“我们原路回去?我还能回到家里吗?”
她差不多已经完全回过神来了。
她又看了看许艾,撇嘴一笑:“我倒还没什么,正在请假中;可惜了你,本来想捡个猫刷个脸,现在偷鸡不成——”
“bxxch。
”许艾看着她说,小声说。
话音刚落,面前的景象碎裂了,化为粉尘。
正午的阳光真实又热烈地落下,许艾又听到树叶在风里轻摆的声音了。
两人正站在小区的中心广场,紧挨着另一个自行车棚。
变化来得太快太突然,赵梦静错愕地瞪大眼睛,倒是忘了许艾刚刚骂了她。
——“咪……”
又一声猫叫,轻轻细细地从角落传来。
赵梦静被吓破了胆,抓着脑袋大喊一声,朝自己家的方向飞快地跑走了。
许艾朝循声转过头,车棚的杂物堆里,有什么东西在一动一动。
她想了想,放下书包,掏出一个新的猫罐头,打开;然后她踮着脚步轻轻走过去,把罐头放在地上。
杂物堆里“稀里哗啦”一阵响,一颗毛茸茸的小猫头探了出来。
它的眼睛圆溜溜地盯着罐头,耳朵动了动,然后转头望向许艾。
许艾慢慢朝后退了一步,又退一步,再退一步……若无其事地走开。
然后她走到雨棚旁边,躲起来悄悄看着。
小猫一直望着许艾离开的方向,望了一会儿,耳朵左右一动,“嗖”地从杂物堆里跳出来,几步冲到罐头前,耸着鼻子闻了闻,又伸出小舌头一舔——然后埋头就吃。
它是一只白里带橘的小猫,鼻子和耳朵上都黑黑的,蹭了不少灰;爪子也很脏,想象得出天天都在地上打滚。
如果它是那只母猫生下的,那么现在该两个多月大。
但许艾远远看着,它才这么小一团,跟奶猫差不多大,几乎都能睡在她的手掌上。
一定是因为吃不够,吃不饱。
小猫吃着吃着,整个脑袋都埋进罐头里了,然后突然抬起头,眯着眼睛对着天空,若有所思。
——“阿嚏!”原来这半天是在酝酿喷嚏。
许艾在心里偷偷笑了一声:自己果然没猜错,这一定是它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她突然想起什么,转身望向刚才两人遇到巨猫的地方。
那只黑猫最后一次攻击的时候,似乎望着哪里愣了一下,才让她找到可趁之机。
……它望的是这只小猫躲藏的地方。
这只小猫……或许是它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