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堪半秒前,许艾一把拉回朝前走去的赵梦静,按着她的脑袋把她扑倒在地。
自己身上穿着的是长袖长裤,没什么好犹豫的,许艾把背心热裤的主唱姑娘紧紧护在身下。
钢化玻璃是加强加固的,崩成碎片之后,杀伤力也是加强加固。
许艾只觉得身上浮起一阵针扎似的刺痛,暴露在外的手腕、脖颈好像被撒了钉子,又被泼上一勺热盐,她使劲忍着才没有叫得太难听。
唯一庆幸的是,两人身前还有一口小小的矮柜,替她们挡下了一部分碎片。
2秒后,镜子碎片全部落地,归于寂静。
许艾一点一点从地上撑起身体,刚直起腰,身上背上就“哗啦啦”地滑下几片碎玻璃来。
她看看身下的赵梦静,对方惊恐地瞪大了眼,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间教室有问题,”许艾说,“你快走,演出结束之后告诉其他人,申请换个练习室。
”
她掸掉身上的碎片,然后把赵梦静从地上拉起来,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赵梦静倒是没事,只是发型乱了,妆也彻底花了。
许艾看到她领口和后背上有一些细小的伤痕,还很新鲜,但不像是碎片割的。
“快走吧,”许艾说,“演出要开始了,不要耽误。
”
听到“演出”两个字,赵梦静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
她转头看看许艾,刚要说什么,她的手机响了。
“你在哪,开始点人了。
”手机里是王炎的声音。
赵梦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住呼吸:“我在练习室里,马上就来。
”
她挂了电话,又看看许艾:“你没事吧?”说着她伸出手来,帮她扫掉衣褶里藏着的碎玻璃。
“快走吧,”许艾又催了她一声,“我跟你一起出去。
”
赵梦静点点头,说声“不好意思”,然后和她一起走出了3号楼。
女主唱朝礼堂过去了,一边走一边还回头望过来。
许艾朝她挥挥手,看她走远了,才敢龇牙咧嘴地喘起气来。
虽然应该没什么大事,但她的手上脖子上,都被碎片扎到了;和李扬上次的情况一样,伤口不深,就是多了点,风一吹,感觉自己从那些小孔里“噗噗”漏气。
许艾想起李扬被医生按着上双氧水的样子……打了个寒颤。
要不回寝室去,自己对着镜子慢慢处理算了。
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许艾低头一看——叶家的号码。
“我们在门口了。
”叶负雪说。
许艾一时紧张,“啊啊呜呜”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一头倒是听出不对来了。
“你怎么了,”叶负雪说,“好像有些气急?”
“……没什么大事,”许艾说,“你们在哪个校门口,我过来找你。
”
说完,她又掸了掸衣服,龇牙咧嘴地原地跳了几下,确保身上没有碎玻璃之后,朝门口走去。
大奔停在马路对面的树荫下。
许艾先看到驾驶室的明叔,朝他笑了笑,正要过去,后座的车门开了。
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个似乎没见过的高个男人。
浅灰色西装,深褐色领带,白衬衣在暮色里镀了一层玫瑰粉;这身衣装剪裁十分合体,凸显出他线条流畅的双腿,和纤细笔直的腰身。
看上去像个外拍的杂志男模。
男人戴了一副深灰色眼镜,五官清秀俊朗;他的头发略微有些长了,朝两侧拢去,露出光洁的额头。
……这是谁?许艾想。
叶先生还要带个朋友来?
然后那男人朝她笑了笑,薄唇扬起一个熟悉的弧度。
“呯咚——”
大概是心跳声。
“怎么了?”叶负雪说,稍微皱了皱眉,“果然还是……不太方便吧?”
“……没有的事,”许艾上前一把拉住他,不让他躲回车里,“太方便了,方便得很。
”
不知道他是怎么想了想决定穿西装来,也许真的是个反复无常的人吧……但这一次的反复无常——许艾又看了看身边长腿细腰的男人——
满分。
眼镜的镜片颜色有些深,不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他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的。
他穿着这一身打扮站在车旁,即使许艾只是个路过的陌生人,也忍不住会多看几眼。
不过,那个面具……
许艾悄悄抬头一望。
叶负雪戴的深灰色眼镜并不大,正好能遮住眼睛而已。
平时见惯了他的半张脸,再加上之前耍小聪明,匆匆偷看过一眼他的侧脸,所以许艾对他的长相有个大概的印象——虽然惊喜,但并不意外。
她意外的是,他居然把面具摘掉了。
叶负雪大概察觉到她的视线,又是一笑:“其实面具只有在一些比较重要的场合才是必需品……平时并不是那么重要。
”
“……那你之前为什么捂得那么严实?”
叶负雪一时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笑笑说:“我习惯了。
”
“这样比较安心。
”他说。
比较安心。
许艾苦于看不见他的表情,读不懂他的语气的时候,对于他来说,是比较安心的状态。
叶负雪停了停又补充一句:“……今天是怕那样子进来,会给你添麻烦,所以让明叔帮我准备了这身衣服……”
小声说的。
许艾朝明叔比了个拇指。
然后她带着叶负雪走进学校去了。
路上遇到三三两两的学生,她们看看她,看看她身边的人,眼神又惊讶又鄙夷又羡慕——真是令人愉悦。
“演出还有大半个小时吧,”许艾说,“我们可以先进去了。
”
“你有表演,不用提早过去吗?”叶负雪说。
许艾知道他会这么问,于是早有准备地说:“不用啊,其实我只是临时替补的,现在正主就位了,我当然就不用唱了。
”
叶负雪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
“之前是乐队主唱生病了,嗓子不舒服,可能参加不了演出,所以他们就病急乱投医,找了我凑数,”许艾对他解释道,“现在她回来了,我就不用上场咯。
”
“去听歌的人都是期待她的演唱的,要是我上去,反而辜负他们了。
”许艾说。
叶负雪没有接话。
许艾于是领着他要朝礼堂走去,然而叶负雪突然拉住她的胳膊,然后伸出手指,在她后颈上轻轻一触。
他准确地从她领子上摘下了一片碎玻璃。
“你刚才去哪儿了?”叶负雪捏着玻璃碎片问她。
“……去了一下练习室,就是上次跟你说过的那间,”许艾说,“刚换上的镜子又炸了,不过还好没什么事——”
“不要再靠近那里了,”叶负雪说,“这块碎片上有魂体残留。
”
“……哦。
”反正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事需要去那里了。
“当时和你一起的人也不要再来往了。
”
说的是赵梦静……?许艾想了想:“哦。
”
“你们这儿有医生吗?”
“有啊,”许艾说,“你怎么了?”
叶负雪顿了顿:“带我去。
”
然后许艾带他去了校医务室。
然后许艾被他按在椅子上,让医生检查伤口,上双氧水。
她终于知道李扬那天笑得像哭的表情,是多努力才能维持住的了。
还好自己身边的这一个看不见……许艾想。
她就放心大胆龇牙咧嘴,龇牙咧嘴地抓着叶负雪的胳膊往死里掐。
“下次可注意点吧,”医生一边上药一边说,“之前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小伙子,现在怎么样了?你听他叫得那么惨,也不知道长点记性?”
许艾没话说。
她转头看看叶负雪,对方一脸平静,哪怕她快把他的胳膊掐青了。
从医务室出来的时候,礼堂的方向远远传来歌舞声,晚会已经开始了。
“我们快点过去吧,都迟了。
”许艾说。
叶负雪笑了笑:“迟了就迟了,反正我也看不见。
”
“反正你也不唱了,不是吗?”他说。
许艾扁扁嘴:“也是哦。
”
“在礼堂的人期待的是那位主唱的歌声,在这里的人期待的是你的歌声,”叶负雪说,“你不觉得也不能辜负吗?”
许艾花了三秒才反应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傍晚已经结束,夜色正在降临。
两旁的路灯亮起来了,像在深蓝色的幕布上烫出一个个小洞。
叶负雪说话的时候,就站在一盏路灯下,他一定不知道,这时候落在自己身上的灯光有多清澈。
反正许艾知道。
她还知道他在灯光下,五官清逸俊美,看上去就像一块落入水中的玻璃。
“……不了吧,”许艾挠挠脸说,“怪不好意思的……”
叶负雪笑了笑:“来都来了……那就带我逛逛你们学校吧。
”
许艾也笑了,于是拉着他沿着校园小道慢慢走,走过操场,走过食堂,走过图书馆和教学楼。
她一边给他介绍面前的建筑(“大家都在这儿吃饭,不是因为好吃,是因为便宜”“平时没什么人来,一到考试前夕座位都抢不到”),一边讲些自己的鸡毛蒜皮(“全班女生的电脑都是我修的”“大一的时候天天都要晨跑,现在总算不用了,可以多睡20分钟”)。
“……是不是太无聊了?”许艾突然反应过来。
“没有啊,”叶负雪说,“我没有过过校园生活,还觉得挺有意思的。
”
……那就好。
两人绕着学校走了一圈,走到3号楼前了。
现在整栋楼彻底暗了。
“我之前说的就是这里,镜子炸了的那个练习室,”许艾说,“你看得见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叶负雪抬起头来了。
许艾看到他透过深灰色镜片打量面前的建筑——眼睛似乎睁开了,但她看不清。
“没有,”叶负雪说,“很正常的房子,就算有什么魂体,也是一般的老建筑中常见的碎片残留——没有什么会造成危险的东西。
”
“可是镜子碎了两次,就在二楼那个房间,”许艾说,“你刚才不是也说,碎片上有魂体。
”
叶负雪又望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没有——至少这房子里没有。
”
那会是什么原因?
许艾想起叶负雪之前说过,那东西“也许是其他人带来的”。
“当时跟你在一起的是谁?”叶负雪问。
“……是那个主唱妹子。
”
叶负雪点点头:“那就别和她来往了。
”
“那她怎么办?”许艾说,“她就一直会有危险吗?”
她想起赵梦静身上那些细小的伤口——难道也是因为“那东西”的原因?
叶负雪转过身来了,镜片后的眼睛正对着她。
“她是你朋友?”他问。
许艾想了想:“……是的吧。
”虽然在旁人看来,她是那个抱大腿的。
“我知道了,”叶负雪笑了笑,“那等会儿我给你个东西,你带去给她——一般程度的魂体作祟,基本都能挡住。
”
许艾连连点头:“好好好!”
——她的电话突然响了,铃声刹住了叶负雪似乎要说的下半句话。
许艾拿出手机一看,是李扬。
“什么事?”
“大事,”李扬在电话里急吼吼地说,“赵梦静突然晕倒了。
”
许艾“啊”地叫了出来。
“现在火火他们送她去医务室了,”李扬说,“但我们的节目10分钟后就要上台——你现在在哪?”
许艾转头看了看叶负雪,对方也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我在3号楼这里……”许艾犹犹豫豫地说。
“快快快,快来救场!”
许艾听到李扬身后传来工作人员催促的声音,他转头说了句“没问题,不要急”,又继续开口:“现在我们就只能靠你了,快来!”
然后电话挂了。
“你的朋友?”叶负雪说。
许艾点点头:“好像又要让我过去唱歌了……”
叶负雪笑了笑:“那就去吧——既然这样,我也要去找个位置坐了。
”
许艾,20岁,最近一次正式登台演唱的经历是在初中二年级。
她作为学校合唱团的领唱,穿着水手领的小裙子,擦了粉底涂了口红,站在舞台中央,面对几百名观众,带领20位合唱团员,唱一首赞颂老师的歌。
她记得当时她还有些慌张,怕被那么多人盯着看;但上台之后,她发现舞台的聚光灯很亮,只能看见自己面前的地板,那些观众的视线都被模糊在黑暗中了。
她就一点都不害怕了。
但这一次,不太一样。
虽然面前还是一片狭窄的光明,光明之后是暗沉沉的人海。
她只能看到一个个影子的轮廓,遥远又陌生。
但她知道那黑暗中,有人在望着她。
他的视线无边无形,但她知道他在望着她。
……那就上吧,许艾想。
10分钟前,她带着叶负雪急急忙忙地赶到礼堂。
帮着叶负雪找到一个座位之后,她又匆忙化了个妆,然后跑到后台,和“坏脾气”的人汇合。
“我就只能这么上了,”许艾说,“淡妆,常服,没时间捣腾了。
”
“没问题,”王炎说,“你的风格就很适合淡妆常服。
”
于是她就这么上了。
前一个节目表演完毕,主持人上前报幕,与此同时舞台暗下,幕布拉拢,乐队的设备被一个个搬上舞台。
许艾站在麦克风前,听到台下传来“赵梦静”“赵梦静”的喊声。
场务开始倒计时,3秒后,灯光亮起,幕布拉开,喊声和掌声同时爆裂到顶点——
然后瞬间安静下来。
“怎么是她?”“赵梦静呢?”“没搞错吧?”“不要脸!这是欺诈!”
细碎的议论和怒骂又响起来了——意料之中的事,没什么值得慌张的。
许艾的视线朝黑暗中的某处轻轻一点——嗯,没什么值得慌张的。
有人开始煽动着要离开了。
鼓声适时地响起,敲出一段轻顽俏皮的调子。
那些人的脚步稍微慢了一慢,有几人停了下来,转身望向台上。
许艾开嗓了。
这首歌她非常熟悉,也非常喜欢,她练过很多遍,虽然企及不了赵梦静那种专业的高度,但她唱给自己听,唱得开心畅快——比起这个来,其他人怎么想,又有什么重要的?
她就喜欢穿着小雨鞋一路踩水花回家,又何必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
许艾听到鼓声做出了一些变化,配合她的音调,稍微放慢了节奏;贝斯的节奏也慢了,键盘和吉他跟着舒缓下来。
一路欢快的小跑变成了闲适的散步。
许艾笑了笑,流畅自然地唱下去,踩着水花走下去。
黑暗中,她似乎看到那些站起来的人又坐下,还有些离开的人又回来了。
曲子进行到高潮部分,鼓点一顿,一扬,撑着花伞的小姑娘原地转了个圈圈,然后并起小短腿,朝着前面的大水洼纵身一跳——
“哗啦——”水花高高地溅起,小姑娘沾了满脸泥水,开心地抱着伞“哈哈”大笑起来。
王炎说得没错,她的风格就适合常服和淡妆——要是她学赵梦静化个烟熏,穿个破洞t,只怕她这业余唱功还把握不住。
但业余唱功又怎样?也能唱得开心,也能让别人感受到她的开心;踩水花的小姑娘可能长得不漂亮,但笑起来的小姑娘,哪个不可爱?
一曲结束,许艾有些依依不舍地从想象中脱出。
台下还是一片昏暗,但她知道,有人在望着她。
片刻的安静后,掌声从某个角落响起;然后更多的掌声跟着拍响了,像被惊起的鸽群。
幕布渐渐落下。
许艾听到有掌声从身边传来,她转头一看,李扬夹着鼓棒使劲拍手。
“确实不错,”王炎也鼓着掌说,“今天让他们见识了另一种风格的‘坏脾气’。
”
许艾“嘿嘿嘿”地笑,然后赶紧帮着他们收起设备,搬去后台。
一走到后台,她措不及防地被许多人围住了。
有些是之前的表演者,有些是之后的表演者,他们纷纷恭喜“坏脾气”演出成功,也没忘了表扬一下“替补队员”的出色表现。
“所以你们要换新主唱了?”一个姑娘说。
“不会不会,”许艾连连摆手,“我就是个救场的,太业余。
”
这一番话后,周围的人对视了几眼,慢慢散开了。
王炎拍拍她的肩:“已经很好了。
”
“今天幸亏你在。
”“改天叫上赵梦静,大家一起吃饭啊。
”贝斯和键盘也跟着说道。
然后他们回去休息室,拿着各自的乐器离开了。
李扬在休息室里一边慢慢腾腾地收拾他的东西,一边和许艾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多谢你刚才帮我压节奏,”许艾说,“不然我这半吊子,多半是要跟不上了。
”
“本来就是我写的歌,我想敲什么样就敲什么样,”李扬笑嘻嘻地说,“何况还是你——”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休息室的打开了,一捧娇艳的百合出现在门口。
“恭喜演出成功。
”捧着花的男人说。
许艾一愣。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种场合应该送什么花,不过明叔说这个肯定没问题……”叶负雪稍微紧张了一下,“所以还是送错了吗……?”
“没有没有,”许艾赶紧上前接过花束,“没有送错……送错了我也不知道……不是,反正……”她停了停,试图绷住笑,然而失败。
“反正……我很高兴。
”许艾说。
嘴唇笑咧开,露出8颗——10颗牙。
旁边的另一个人走过来了。
“这位是……?”李扬看看叶负雪,又看看许艾,最后视线停留在叶负雪的眼镜上。
“这就是你说的那位‘害羞的朋友’?”他问。
被当着本人的面说出背后取的外号,许艾瞬间不自在了一下。
“……这位是叶先生。
”她试图用语气告诉李扬闭嘴。
叶负雪抿嘴一笑:“这位是‘上次和你一起来的’男孩子?”
许艾,20岁,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渣女。
那么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在这里经历这般的修罗场?
“这位是叶先生,”许艾重新介绍了一遍,“这位是李同学。
”
“噢,叶先生,”李扬笑笑,朝叶负雪伸出手,“那叶先生是……”
“表哥——”
“未婚夫。
”
叶负雪握住了李扬伸出的手:“我与许小姐有家族婚约。
”
许艾,20岁,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渣女。
但此刻面前李姓少年的眼神,让她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家族……家族什么?”李扬的视线像乒乓球一样在两人脸上来回跳跃,“这年头还有婚约?这么……这么酷炫的吗……?”
叶负雪笑了笑:“是先人传下来的约定,历经百年,到我们这一辈,终于有机会履约了。
”
李扬转头望向许艾,求证的眼神。
“……是啊,”许艾说,“虽然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但总归是有这么回事。
”
虽然她也不知道叶负雪为什么突然要提这个,但总归是有这么回事。
明明之前他还一直说她是表妹来着。
不过,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好。
她悄悄抬眼看李扬,对方的表情还停留在被震惊的瞬间。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出去吧。
”许艾推了推叶负雪说。
叶负雪点点头,于是许艾赶紧打开门,带着他离开后台。
途中又被各种目光注视了一路——注视她手中的花,注视她身边的人。
明天——或者今晚,现在——学校论坛会出现什么帖子,完全不难想象。
终于走到礼堂外面的时候,许艾长长地吐了口气,看了眼时间,正好晚上9点。
月色安静,礼堂里传来的歌舞声像隔了一个世界。
“你唱得很好,”走着走着,叶负雪说,“虽然不知道那位主唱是怎样,但我觉得你就很优秀。
”
“……别提这个了,”许艾挥挥手,“你也听见刚才的呼声了,他们都是冲着那姑娘来的,能听我唱完,已经很给我面子了。
”
虽然确实有直接离场的人,但能让一部分没来得及走的人重新坐下,许艾已经十分满意。
满意自己的表现。
两人朝着学校大门走去,明明隔着半步远,地上的影子却像靠在一起。
走到一盏路灯下的时候,许艾看看光线还算亮堂,于是叫住叶负雪:“你难得穿个西装,我们来合个影吧。
”
叶负雪有些惊讶地扬起眉毛,犹豫了一下,然后咧嘴一笑:“好。
”
于是许艾拉着他站到灯下,自己一只手捧着百合,一只手高高举起手机——“咔嚓”。
屏幕上,她歪着头,他挑起唇;她穿着合体的连衣裙,身姿秀丽,笑容甜美,他西装笔挺,俊朗清逸;两人的视线莫名默契地汇集在延长线的某点上。
路灯的光线正正好,没有太亮,也不算太暗,就像一片盈余的月光轻轻飘落。
“好看吗?”叶负雪说。
“好看呀,”许艾说,“我当然好看啦——嗯……你也好看。
”
两人各自抿嘴默默地笑,继续朝前走了。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许艾开口了:“你刚才怎么就突然……”想了想,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突然提那个了……”
这个问题她憋了一路,一直时不时地冒头出来,按不下去,就像雨后在泥土里耸动的蚯蚓。
“不能提吗,”叶负雪说,“本来也是事实呀。
”
“以前不都不说的嘛……”她都习惯自己是“远房表妹”了。
叶负雪笑了笑:“那是怕给你惹麻烦。
”
这话没法接了,总不能说“现在就不怕给我惹麻烦”。
然而旁边的人自己说了下去。
“现在是怕给我惹麻烦。
”叶负雪说。
许艾一下子站住脚步。
面前是学校大门,身后是礼堂,身旁是一盏明亮的铁艺路灯。
“我不喜欢你说这种话。
”许艾说,平静又冷静地说。
这句话提醒起她一些事了。
片刻前的欢欣与喜悦瞬间消失不见。
叶负雪的表情顿时局促起来,慌慌张张地收起刚才的笑容,好像恨不得把刚刚说出口的那句话再拽回来。
“我不喜欢这种话,模棱两可,含糊不清——一点都不喜欢,你以后不要说了,”许艾重复了一遍,语气认真,“如果你一定要说,那你先告诉我——”
她一步上前,抬头逼视叶负雪的眼睛。
“你先告诉我,当初为什么要退婚?”
叶负雪皱起的眉头凝固了。
许艾看到他在镜片的阴影下紧紧闭着眼睛,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不准备说明,不准备解释,不准备吐出任何有关的字句。
哪怕这是她第二次问他。
两人的影子重叠在地上,夜风从身后吹来,远处的礼堂传来《难忘今宵》的歌声,晚会结束了。
嘈杂的人声渐渐从远处响起。
“……我告辞了。
”叶负雪说着,试图绕过许艾朝前走去。
许艾一步拦住他的去路,然后飞快地伸手摘掉了他的眼镜,同一时间,她开口:“看我。
”
——看我。
不知是她那未知名的能力发动了作用,还是叶负雪下意识地做出反应。
他睁开双眼了。
夜色里,许艾看到一双碧玉般的瞳孔。
仅仅一瞬。
下一秒,叶负雪飞快地夺过许艾手中的眼镜,重新戴回脸上。
“我走了,”叶负雪说,语调里隐隐有些慌张的怒意,“多谢许小姐今晚招待。
”
说完,他抬起右手,用手掌遮挡着面孔,径直朝前走去。
许艾看看他,又看看越来越近的人群,跟上几步:“我送你出去吧。
”
两人走出校门,走过马路,一直走到车子前,再没有说过半句话。
然后叶负雪上了车,许艾礼貌地道别,就要转身回去。
“等一下。
”叶负雪叫住她。
许艾站住了,回过头。
她看到他从车窗里伸出手,递过来一个什么东西。
“上次你说镜子炸了之后,我有点不放心,就让‘小朋友’做了个东西,想让你带在身边,”叶负雪说,“不过你要是担心你那个朋友的话,先交给她也行,反正……”
“反正”什么,他没说下去了。
许艾走回一步,从他手里接过那个东西。
她的指尖不小心点到他的掌心,他的手微微一颤,然后立刻收了回去。
“那么我们告辞了。
”叶负雪说着,摇上车窗。
这是今晚的第三次告别。
大奔终于在夜色里绝尘而去。
叶负雪送来的是一串手链,红色的丝绦,晶莹的玉石,细细编成一束,正好扣合她的手腕。
许艾在腕上比了比,有些喜欢,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还是决定送出去。
反正……哼,反正。
她给赵梦静发了条信息,问她身体情况如何,明天在家还是在学校,但对方一直没有回复。
于是许艾卸了妆,刷牙洗脸,爬上床去。
小莫一边刷论坛一边非常兴奋地连声问她什么,她懒得听懒得说,猜也猜得到。
她直接戴上耳塞说了句“我睡觉”,就拉上床帘躺倒了。
这一晚的梦又乱又杂,切换得飞快。
她一会儿在叶家花园里逗猫,一会儿又在自家老房子里和哥哥打闹;她看见叶负雪提着一盏灯,问她要不要吃米糕,她还没应,四周的景色飞快地颓败,房屋坍圮,花叶枯萎,面前的树只剩下干瘦的残枝。
许艾转过身,荷塘干涸了,只剩下满池子的淤泥和枯叶。
昏昏沉沉的梦境终于结束,许艾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还没亮,闹钟还没响。
她伸手摸来手机一看,赵梦静还没有回复她。
也许身体不好,顾不上看手机?许艾打开朋友圈,看到“夜深梦静”昨晚更新了动态。
夜深梦静:今天非常抱歉,让期待的朋友失望了。
等我调整好状态之后,一定努力为大家带来更好的表演
配图是她插着输液管的手,以及一个写着她名字的药袋。
许艾一下子紧张起来了。
昨天时间紧迫,她光知道赵梦静晕倒了,具体是什么情况什么原因也没来得及问。
她看了看这条动态的更新时间——在她发去信息之后不久,她戴着耳机上床睡觉的时候。
夜深梦静:嗯,突然晕倒了,可能是低血糖,真的不好意思
夜深梦静:现在已经没事了[笑哭]谢谢关心,只是医生说还需要休息
夜深梦静:那太好了呀,说明我在与不在都一样嘛[笑哭]
……
看来她已经知道昨天表演的事了。
许艾想了想,点开李扬的名字。
许艾:赵梦静今天来学校了吗
李扬:她请假了
许艾:哦……
李扬:你要去看她吗
许艾:嗯,我有点东西想带给她
李扬:那
李扬撤回了一条消息
李扬:那你路上小心
他的语气十分微妙,不知道是因为许艾现在问的问题,还是因为他昨天得知的事情。
但许艾知道如果自己追着他问……那就更微妙了。
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于是上午的课结束后,许艾直接背着书包搭上公车,自己去找赵梦静了。
距离上一次来已经过去一周有余,那栋小楼前的棚子早就拆了。
许艾站在上次看到两个老爷爷的电线杆前,抬头望了望,半空中只有一行行花花绿绿的衣服,晾在竹竿上,好像万国旗。
许艾依着上次的印象找到了赵梦静住的小楼——她记得很清楚,门前贴着一张大大的标语(“禁止堆放垃圾”)。
她顺楼梯上了2楼,在上次的门前站住,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声拖长了调的“谁啊”。
这声音把许艾吓了一跳,又低又粗,好像砂轮锉着木板。
她吸了一口气,又敲了敲门:“许艾。
”
里面传来“啪嗒”一声,好像什么重物滚到地上了。
然后是脚步声,同样拖得很长,很重。
许艾有点后悔:赵梦静的状况看样子不太好,也许她来之前应该先打个电话问问,如果她不方便见客……
许艾摸了摸口袋里的手链。
就算她不方便见客,她还是想尽早把这东西给她。
脚步声拖了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终于拖到门前。
老旧的木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颗披头散发的脑袋从门缝里探了出来。
“有事吗?”赵梦静问,双眼红肿,声音粗哑,浅灰色的长发乱蓬蓬地挂下,整个人看上去老了一倍。
“……你身体还好吗?”许艾问,“我有点不太放心,就过来看看你……还有点东西带给你,是我一个朋友做的,应该……应该对你有点好处。
”
赵梦静笑了笑,嘴唇上扯出几道深深的唇纹。
“进来吧,”她让开一条道,“不嫌我这乱的话。
”
“……不了,”许艾说,“我看你也挺累的……你还是多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
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条红丝编织的玉石手链:“就是这个东西。
我朋友说……很有用,可以帮你赶走不好的东西。
”
赵梦静又笑了笑,随手接过,随口道谢。
然后许艾就准备告辞离开了。
“昨晚上的演出很成功吗?”赵梦静突然开口问道。
许艾站住了,望向她的眼睛。
平时为了配合发色和妆容,赵梦静一直戴着各种颜色的美瞳;今天她没有化妆,没有梳头发,穿了一件松垮垮的t恤,瞳孔也是平凡的深褐色。
还有点失神,看起来非常疲惫。
“……昨晚上我努力了,”许艾说,“虽然还是很业余吧,但我自己对这结果满意。
”
她停了停,又不补充了一句:“当然如果是你的话,肯定能做得更好。
”
赵梦静似笑非笑地挑起嘴唇:“那还用说?为了这场演出,我可是准备了一个月。
”
她的语气听着奇怪,许艾有点接不下去。
她就把视线随意地一瞄,看到赵梦静身后,屋子里乱成一团。
地板上丢满碎纸,好像是被愤怒的双手撕开扯开又抛下的;还有几个神像之类的东西滚在一旁,她脚边也散着一地念珠、护身符、十字架。
许艾粗粗一看,什么宗教都有。
“你现在可是论坛热度第一的红人了呢,”赵梦静又似笑非笑地说,“‘意外惊喜的表演’‘英俊的送花人’‘传闻中的未婚夫’……多出风头,大家都在盯着你。
”
她的语气更奇怪了,许艾听着很不舒服。
她收回视线,朝后退开两步,走到楼道口。
“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许艾说,“把身体养好了,才能唱更多的歌。
”
当着她的面,木板门“砰!”一声关上了。
——赵梦静大概是对自己接替她演出的事很不高兴。
从小楼里下来的时候,许艾一直想着刚才她的表情眼神和语气。
不管怎么看怎么听,都显然是生气了。
也许就像她自己说过,她活着是为了得到别人的注视和赞扬,也是别人的注视和赞扬让她继续活下去。
所以她全力以赴地准备每一次演出——所以对于半路截去她主唱位置的自己,相当不满,相当敌视。
许艾叹了口气,也许这一次不用叶负雪提醒,她也不需要再和她来往了。
反正演出也结束了,李扬也……许艾皱着眉头脸红了一下。
总之,日后应该不会再和“坏脾气”有什么交集了。
她像往常一样迅速地安慰了自己,然后继续朝前走去。
……不对。
许艾转头看看旁边,左手边有一张很大的红漆标语:“禁止堆放垃圾”。
这一圈,似乎已经是她第五次经过赵梦静住的小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