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故人
不过,其实也很难怪前世时的秦川总不能放手,不管是前世的秋阳还是今生的阿愁,说起来其实都是个挺让人操心的孩子。比如,李穆的忽悠。
虽然李穆很高兴自己能够忽悠住了阿愁,可与此同时,他不免又替她一阵操心——这孩子,忒好忽悠,忒没个警觉性了!
不仅如此,李穆还被她的“笨”给郁闷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已经暗示得那么明显了,可阿愁看起来似乎还是没有察觉到他就是秦川的前世……
可就算李穆在学着放手,他发现,有些事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放手不管的。
比如,那季银匠的小徒弟,跟阿愁一样从慈幼院里出来的冬哥。
自前世起,阿愁的观察力就不强,李穆却是那典型的处女座。他几乎打从一进门起就注意到了,那个名叫冬哥的孩子似有什么话要跟阿愁讲。偏他那副鬼鬼祟祟的模样,看着就叫李穆心头一阵不爽。也亏得那孩子是个胆小的,每回他有意靠近阿愁时,李穆只一个眼风扫过去,那孩子就吓得再不敢动作了。
叫李穆深感满意的是,直到狸奴过来提醒他时间,那冬哥最终也没能找到机会跟阿愁说上一句话。
其实要说起来,阿愁并不是观察力不强,她只是很容易对她感兴趣的事痴迷罢了。这会儿她一心扑在那些神奇的试验上(简直跟小时候的化学试验课一样神奇),她连李穆都顾不上搭理,又哪里会注意到那欲言又止的冬哥。直到李穆招呼着她要走了,她这才注意到冬哥那奇怪忽闪着的眼。
偏李穆一个眼风扫过去,吓得冬哥又一次垂了头,倒叫阿愁以为自己是会错意了,便在李穆的有意打岔下,一边跟他讨论着玻璃运用的广阔前景,一边出了那小院。
因着冬哥,不由就叫阿愁想到季银匠,以及当初郑阿婶想要给他和莫娘子牵线的事来。由着郑阿婶,却是不由又叫她想起珑珠的婚事,还有最近郑阿婶因着珑珠的婚事跟珑珠闹得不可开交的事来。
过了年,珑珠就十八了,郑阿婶也早就在替珑珠寻着亲事了。听说最近那亲事有了眉目,郑阿婶替珑珠寻了一门好亲。对方家里略有薄产,且自身识文断字,更妙的是,虽然对方已经二十了,在这男孩十五六岁就结亲的年代里,已经是晚婚的,居然还是头婚,前头没有妻子,珑珠嫁过去就是原配。
可不知为什么,珑珠就是不中意,只道对方条件那么好,为什么会看中她这么个侍候人的。
郑阿婶道:“人都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人家是看中你的人才。”
珑珠只不信,道:“这话就跟有人说,‘肉丝会卡牙缝,没有白菜好吃’一样,不过是些哄人的话罢了。今儿说是看中了我身为大家婢的规矩,明儿不定就得嫌弃我侍候人的低贱了。”
却是不管郑阿婶如何劝,她都再不肯点头。
问急了,珑珠才说她其实心里早看好人了。再一细问,郑阿婶就恼了。
却原来,珑珠看中的,竟是李穆那个老实巴交的田奶娘家的三儿子,田三儿。
那田三儿和他两个哥哥不同,生下来就腿有残疾。如今那两个哥哥都被小郎差使得天南海北四处跑,只他守着家里病弱的老娘哪里也去不了。
这田三儿没两个哥哥出息倒还罢了,那郑阿婶只听说田三儿是个瘸子,顿时要死要活的再不肯点这个头。偏人前从来都是温婉可人的珑珠竟似吃了铁称砣一般,只说非田三不嫁……
而因着李穆的缘故,叫阿愁和珑珠走得极近,如今的她可再不能说她跟珑珠不是朋友了。阿愁知道,那田三跟珑珠其实早就认识了,可要说这二人间有点什么,应该早就有了才是,怎么这二人忽然于这个时候才好上?!
她于人后悄悄问着珑珠时,珑珠倒也不瞒他,只红着脸说,“之前也没看中过他,只是不知怎么的,从去年他替小郎做事以后,整个人看上去就不一样了……”
这话阿愁就有些不明白了。
如今想到这里,她便开始拐着弯地向李穆打听起田三其人来。
李穆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只听阿愁拐着弯地说了那么三两句话,就已经猜到了她的打算,便笑着把如今田三帮他管着的那一摊子事给阿愁略说了几样。
阿愁这才知道,他居然除了折腾香水、镜子,以及帮她折腾一些女人家的玩意外,还参与了波斯人的“海外贸易”。
李穆还毫不避讳地将他和漕帮合伙开船行的事也给交待了,且还将那些生意都分别挂在谁的名下,也一一交待了。
他那里说着什么生意他跟什么人合伙,什么生意又跟什么人怎么拆分时,却是听得前世就对数字很不敏感的阿愁一阵眼打蚊香圈。最后,他微微一笑,竖着一根手指贴到她的唇上,又压低声音故作神秘状,小声道:“这些事,你听听就算了,可得替我保密。”
他的手突然贴到她的唇上,却是引得阿愁的一双小眼立时就瞪了起来。看着鼻尖前的那根手指时,她的两只眼珠都险些对在了一处。
此时的阿愁和之前一样,依旧还是没有意识到,这“熊孩子”是有意吃她豆腐,她还当他只是又犯了“熊”,便推开他的手,以自己的手指代替了他的手,竖在唇上发誓道:“小郎放心,我一定替你保密。”
李穆给阿愁坦诚他的家底时,就跟他把握着分寸对阿愁透露着那玻璃和镜子的事一样,他以一种极技巧的手段,叫阿愁误以为,那些生意都是他手底下的“能人”们主理的,他最多只是个挂名的“领导”。
可即便如此,当他说到哪一行当将来可以给他带来怎样的收益时,便是阿愁对当世的物价不怎么了解,她于心里把那些数值偷偷换算成“值多少个她”之后,依旧还是吓了一跳。
虽然在看到玻璃和镜子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到了,只怕将来他会成为大唐最有钱的人,却是直到很多年以后,有一次她硬被李穆拉着去听田家三兄弟报账,她才头一次惊觉到,此人到底已经有钱到了一个什么程度……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了。三月的暮风带着花香,吹得人十分舒爽。李穆不想就这么回去,便拉着阿愁在他这间别院里转悠起来。
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这里居然就是仁丰里,且这座宅子她也并不陌生,是仁丰里少有的五进规整大宅院。只是,李穆买下这宅院后,只留了那最后一进的院落,中间的几进全都被他拆掉改成了花园。
他带着阿愁在花园里闲逛着,一边给她展望着他那如今正在渐渐铺展开的生意,却是听得阿愁只觉得脑子里一阵金钱掉落般的“叮叮”连响,便喃喃道:“你是要立志做大唐最有钱的小郎君吗?”
李穆微微一笑,道:“因为我需要力量。”
于是,阿愁脑海里忽然就无厘头地闪出某人外穿内裤,举着只拳头一飞冲天,一边高呼“赐我力量吧”的囧囧画面……
她赶紧摇掉那幻像,笑道:“你已经贵为王府小郎君了,还需要什么力量?”
李穆短促一笑,却是没有告诉她,在不久的将来,他可能会遇到的麻烦,只含糊应了句道:“保护自己人的力量。”然后便将话题重新拉回原处,道:“珑珠看上田三,也是她的眼光好。以前田三只管着一些内务,人前还不显能耐,如今他站在最合适他的位置上,他的好处自然一下子就显出来了。”
阿愁想了想,道:“要不,你给他俩做个媒吧,只怕这样的话,郑阿婶就能同意了。”
李穆立时斜她一眼,“你就不怕我做了媒,你那个郑阿婶觉得我是多管闲事,坏了她女儿的姻缘?”
阿愁一怔,立时道歉道:“我错了。”——小郎替珑珠做媒,看着不过举手之劳,可事实上,却是叫李穆做了坏人呢……
见她含着愧疚看向他,李穆心头一痒,忍不住伸手过去拨了一下她的刘海,道:“你放心,我信珑珠,她自己应该能处理好。”
阿愁被他弹得一怔,抬头时,就看到他伸长的手腕间,露着那道仿佛撞青一般的胎记。
她记得,秦川的手腕上也有这么一道胎记。当初他们不打不相识时,她还以为那是被她打出来的伤痕……如今看着这同样的胎记,却是不由得阿愁不惆怅——物是人非啊……
李穆却是一点儿也不知道阿愁此时的想法。他只恼怒着这丫头的迟钝。她的眼明明都已经落在他的胎记上了,她怎么竟一点表示都没有?!
他正想着该用什么更为激烈一点的办法点醒阿愁时,阿愁的思绪则又跑远了。
从珑珠的婚事,却是叫她想到郑阿婶此人。然后又由郑阿婶,再次想到她总想替她师傅保媒的事来。然后由着这件事,却是再次回到郑阿婶总想牵线的季银匠的身上。
想到季银匠,不由就叫阿愁想起他的身世来。
作为一个以为自己注定会找不到知音的穿越人士,在发现她和李穆竟能沟通无碍后,哪怕她明知道自己是个成年人,对方只是一枚小小少年,阿愁依旧还是于不自觉间把李穆当作了朋友……何况,山不亲水亲,这孩子还是秦川的前世。
于是,她就这么很自然地跟李穆八卦起季银匠的事来。
而因着冬哥,叫李穆自己心里装了鬼。这会儿听到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起季银匠时,他倒没有觉得,阿愁这是下意识里将他当作了亲近之人,反而有些做贼心虚起来,只假装不认识此人,反问着阿愁道:“谁是季银匠?”
阿愁不由就是一挑眉,指着小院的方向道:“你竟没认出他来?!当初我把你撞出一脸血的时候,就是他把你抱进宋老爹的老虎灶里的。”又疑惑道:“我还当你是想报答他,才特意雇了他的。”
而事实上,李穆之所以请了季银匠来,其实跟他当初收周昌做他的陪读一样,不过是因为阿愁于无意中提到冬哥的名字,叫他习惯性地想要把一切不安定因素都扣在他的掌心里罢了(——好可怕的男人)。
不管他是不是真不记得季银匠,阿愁只兴致勃勃地给他八卦起季银匠的身世来。
当初阿愁才刚到仁丰里时,就曾听人提过,那季银匠自己也是他师傅从慈幼院里领回来的养子。不过跟她和冬哥不同,季银匠运气不好,他师傅领他回家,就是冲着得个免费劳力去的。他师傅一直没有正经教过他任何手艺,一切都是他自己偷学的。直到他师傅发现,阿季做出来的东西竟比他做出来的还强些,这才开始教他一些什么。不过,那也不过是打着将他培养成一棵摇钱树的主意。后来虽然阿季的手艺渐渐有了名声,他师傅竟一直不肯让他满师,以至于他二十好几了,依旧只能依附于他师父,直到那黑心老头喝醉了掉进河里淹死。
他师傅死后,师父的亲儿子,他那嫉贤妒能的师兄就再容不下他了,几乎以驱逐的方式将他从家里赶了出去。而虽然他没有正式满师,因他有技术在,城里的首饰行会还是承认了他那银匠身份,这却是他那师兄没有料到的。
当初他师兄嫉恨着他,不仅将他从自家户籍上赶了出去,且连姓氏都不肯再给他用。因阿季是慈幼院里出来的,他不知道自己本姓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属鸡,当初在慈幼院时,他以“鸡”为名,如今则干脆以“季”为姓了……
和李穆并肩走过一片落英缤纷的桃树下时,阿愁不由感慨了一句:“亏得我遇到了我师傅,冬哥又遇到了他师傅……”
她话音未落,那原本猫着腰在不远的树下收拾着落花的一个小丫鬟却是忽地直起腰来,猛地回头看向她。
那忽然而起的动作,不由就引得阿愁也扭头向那人看了过去。而她还没有看清那人的脸,就已经从那眼熟的衣裳认了出来,这女孩正是之前那个将竹扫帚当枪使的洒扫婢。
而,四目相对处,阿愁不由就呆了一呆。
“你、你是……”她抬手指住那人惊呼,“你是胖丫?!”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