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杨枫说这话时,神情里不止是萧瑟落寞,更有刻骨的仇恨。这正是马之京相信他的原因,柳杨枫自从失去了一切,便把所有努力放在与赵剡作对上,而越是殚精竭虑,他对皇城里那群人的恨意越是刻骨铭心。可是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他总算看清了自己的力量是多么弱小,挑反了一个凉州,就几乎将自己搭了进去。眼下他只能躲起来,而唯一安全的地方只有清虚派。
他坚信终有一日公输染宁会发觉他是对的,而后就像过去一样宽恕他的所作所为。
所以柳杨枫让孙继童以后追随马之京,将族人安置在凉州。这是柳杨枫对孙继童的承诺,为此孙继童出卖了三位长辈的性命,柳杨枫不想欠他的。而后他告诉马之京,一旦在城内放毒,公输染宁一定会尽全力救人而无暇他顾,如今的局面在他的掌握之中;修为高些的贾雪涵不在城内,柳杨枫建议利用太守府周围的小巷,以小股队伍偷袭,从而令君山派守卫来回跑动,他与马之京再突破外围,攻入府中围攻白祁山。
马之京让弟子脱下道袍,露出里边的黑衣,但他们晚了一步,在向太守府潜伏过去之前,一直徘徊在凉玉城外的贾雪涵感觉到了城内陡然间直上云霄的灵力,心说城里的人究竟在搞什么,虽说贾掌门自认为修为比白祁山和马之京要高出一截,不怕重华派将来不认账,可看着阵势,他不禁担心他们会把城拆了。
贾雪涵差两名弟子回去多叫些人,自己带着剩下的人御剑飞入城内,旋即被苍木化生阵繁复而恢宏的阵图震慑在半空。他意识到这是清虚派的人在施法,忽然心里生出一股令他恼恨的挫败感。阵眼的位置一目了然,贾雪涵落在太守府门前,里外皆是君山派弟子把守,把贾雪涵堵在外边;蒋林翀正在前厅小坐,听见贾雪涵的声音,但没有动。
蒋林翀自认是个十分会揣度上意的人,临行前齐诤之暗示过,要在凉州的三位掌门之间巧妙周旋,尽量压住重华派,朝廷会催促天一派尽快前去;而后来钦差大人实地考察一番,果然发现三位就像是互斗的大白鹅,都不是什么好鸟。马之京算是实打实地造了反,但白祁山跟贾雪涵未必就没有效仿的心,万一这三人串通起来……念及此处的蒋钦差心中一凛,当即选了看着最好拉拢的白祁山拍马屁,虽说后来果真激得贾雪涵连晚宴都没来,蒋大人也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也不指望自己搞点小动作就能收拾一个道者,只盼着能靠着白祁山吓唬吓唬马之京,等天一派的救星驾到。
本以为有一个清虚派真人,马之京必然不会弄出什么大动作,蒋林翀却因为年纪尚轻,没见识过柳杨枫的种种事迹而犯了大错。公输染宁跟齐家的事他很清楚,当年他刚到京城,去齐府拜访时也曾见过齐桓晟跟齐桓景。而方才慌了阵脚,跟白祁山提那种建议,现在想起来,蒋林翀背后顿时冒了冷汗。
但就在此刻,贾雪涵竟然回来了。蒋林翀这才真切地感受到这帮想飞就飞的道者的行为是不能用过往经验来预测的,想了一会儿,突然东北边传来兵刃碰撞的声音,公输染宁命封闭正院,白祁山只得将事务交给几个年长弟子,于是府中登时乱了起来。蒋林翀抓住一名从外头往里间跑的君山派弟子,得知是重华派带人杀回来了;贾雪涵也不知发的什么火,一听柳杨枫的名字就带人冲了过去。
蒋林翀松开手,坐在椅子上,右手紧紧地握着扶手,无论如何,事情到了这般局面,他回去肯定会受重罚,但罪不至死,应该是流放或贬黜,然而这两样是蒋林翀决不能接受的。
故而蒋钦差心一横,霍然起身,急匆匆跑到门口,对一名驻守的君山派的弟子说:“清虚派的真人有要事要同贾掌门商议,白掌门不能出来,叫下官来传个话,还请快快去寻贾掌门来!”
那弟子信以为真,也不知道贾雪涵身在何处,一路打听着去了;蒋林翀说完扭头跑进府中,正院里公输染宁的眼睛已经阖上,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滴;苏溪亭跪坐在旁,不敢出一点大气。蒋林翀在院子外边喊了几嗓子白掌门,白祁山听出声音,拉开门出来,蒋林翀将其拉到一旁,低声道:“马之京又回来了,外边全乱了,不过贾掌门也回来了。”说到这他故意停了下来。
白祁山:“贾雪涵人呢?”
“不知道,外边太乱了。”蒋林翀说。白祁山便想当然地认定贾雪涵必定是觉得这边一团乱麻,正好让君山跟重华两厢厮杀,他好坐山观虎斗,将来捡个大便宜,怒道:“人呢?!都回来!守好府衙,不要出去了!”
“您先别轻易下令,兴许贾掌门是去讨伐反贼也说不定,待会等他回来再作商议,”蒋林翀说,“但马之京,还有柳杨枫,他们的确是朝着这里来的,到时您以一敌二,恐怕不占上风。”
白祁山的怒火被引到另一个方向,要真的马之京跟柳杨枫联手,他不丢掉一两只胳膊腿,今晚就别想跑了。
“再说了,他们真的打进来,清虚派那位估计……是不会帮您的,”蒋林翀好似犹豫了一会儿,才跟白祁山说,“齐尚书两个儿子送到公输真人座下,前后死于柳杨枫之手,他不还是照样要保他,真当是师徒情深。依下官愚见,清虚派若真有心,就不会布什么阵,以那般的修为对付马之京跟柳杨枫,岂不是绰绰有余!”
“这种事你怎么如今才说!”白祁山深感被耍,不禁火冒三丈。
蒋林翀:“之前看您和公输真人相谈甚欢,下官不好背后嚼舌根。眼下……情况实在不好说。”
白祁山明白这个“不好说”意指何事,公输染宁将灵力散给了苍木化生阵,身边只有一个小弟子,如果能趁机予以重创,以此要挟,看样子至少能逼退一个柳杨枫。白祁山那张儒雅的脸藏不住戾气,他开始修行时已经十五岁,到如今顶了天也只算个二流道者,几十年如一日如履薄冰,贾雪涵要闭关了,他派人去踢馆;马之京要造反,他跟朝廷透风,以前还有南边的临溪楼,这几年日子才好一点,转眼又变成了这般四面狼嚎的局面。
“那依蒋大人之见,该如何?”白祁山意味深长地问。
“这不还是看白掌门的意思,”蒋林翀说,“不过您一个人有些冒险,下官方才麻烦了贵派仙徒去寻贾掌门,想必很快就回来了,您先进去看看情况,有什么话下官可以带到。”
白祁山这才发觉自己被蒋林翀牵着鼻子走了,但他别无选择,恼怒地说:“那就听你的!跟贾雪涵交代清楚,我死了,马之京未必会留着他。”
“是。”蒋林翀行礼。
白祁山关上了门,蒋大人咬着牙原路折返,要去把剩下的半场戏演完。他算得不错,那个弟子从找到贾雪涵到劝说他回府,果真花了不少功夫。贾雪涵半信半疑地路过前厅时,蒋林翀挤开那名弟子,说白掌门让他叫门派上下弟子不要继续进攻,全部撤回到府内防守。
那弟子跑走之后,蒋大人才四下查看一番,对贾雪涵说:“贾掌门您怎么才来?白掌门危险了!”
虽然能听到白祁山可能要死,贾雪涵来不及高兴,沉着脸问:“怎么搞的?”
“这消息白掌门不敢走漏,只让我来跟您说,清虚派跟柳杨枫是一伙的!今晚的走尸是重华派与清虚派准备好迷惑视线的障眼法,他们打算暗算您跟白掌门,再把那些走尸的罪责推到白鹤堂跟君山派身上,”蒋林翀说得咬牙切齿,仿佛自己在这场刚刚编出来的骗局中受到了莫大的伤害,“白掌门刚得到消息就叫我来找您,趁着现在清虚派的人没有防备,先下手为强。”
贾雪涵被蒋林翀拽着往里走,话没听进去一半,脑袋先昏了三分:“你说什么?!”
“您待会儿进去,白掌门会先动手,到时候您千万要配合,”蒋林翀把贾雪涵的耳朵拉过来说,“只要除掉里头的,外边不成问题。”
贾雪涵就这么被送到了正院门外,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他脑子转不过来,敲了敲门,开门的是苏溪亭;尽管有些意外,苏溪亭还是把人放了进来。贾掌门眼睛四处扫一圈,就看见西面的廊檐下,白祁山面对着公输染宁的后背,盘腿趺坐,佩剑横置于膝上。
见贾雪涵进来,白祁山看了他一眼;贾雪涵心里咯噔一下。
苏溪亭关上门闩,回到公输染宁身边,朝着东边跪坐在一旁的软垫上,百无聊赖地摸着地上流动着的阵图的碧绿线条;指尖的触感仿佛竹枝一般清润,她正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跟师祖一样厉害,就看见一道阴影笼罩下来。
然后她就被一脚踢了出去,来不及感受后背的疼痛,她就一头撞在走廊的石头底座上,脑袋里如同几百座钟同时撞开,眼前一片黑白杂斑。
她爬起来扭头,透过被血模糊了的眼睛,看见师祖的胸口,有一截长剑刺出来。
喉咙里的尖叫带出一口血,她刚扶着镰刀站起身,天地间突然一片黑暗。
同样震惊的还有贾雪涵,他没想到,蒋林翀所言竟然是真的;而就在此时,公输染宁睁开眼睛,阵图猛然缩笼,脚底窜出三根藤蔓,直接洞穿了白祁山的腹部。随后公输染宁勉强转身,已经说不出话来。
这一切只在贾雪涵眨眼间发生,他真的害怕了,白祁山如果失败了,他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去!贾雪涵强按下恐惧,挺剑上前,趁公输染宁不备,刺下第二剑。
至此,凉玉城里冲天的光芒,突然间黯淡了下去。
正在东南角清扫行尸的段云泉见状,不免疑惑地朝着城中心看了一眼;这时候一道白芒破空而来,是夏随春用飞鸿书送来的回信,上边只有两个字:速归。
没说援兵何时会到,也没说会来多少人,段云泉以往格外顺服,但眼下……他朝周围看了看,一剑将最后一具走尸钉在墙上,过去救下一个孩子,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最后他还是把信纸叠好收进怀里,御剑向太守府飞去。
而他落地时正好看见公输染宁一招击退白祁山与贾雪涵二人的场景,段云泉瞟见晕倒在墙根的苏溪亭,提剑便架住了贾雪涵的剑,厉声质问:“你们要干什么?!”
贾雪涵语塞,在他上下打量段云泉盘算着究竟有几分胜算时,越过对方的肩膀,他看见白祁山腾空而起,捂着伤口飞速逃离,便咬牙切齿地做个假把式,扔下一张火符飞走。
外边的君山派弟子火速撤去,柳杨枫在阵法失常时便心生不安,如今白祁山匆忙离开……似乎在躲些什么。他心头猛地一颤,不跟他人打招呼就径自向着府中去。
等他到达时,太守府几乎面目全非:荆棘从土里爬出来布满墙头,一重一重的青藤如同锁链一般将残存的院落围得水泄不通,里边的灵力如同洪水一般泄出,几乎要将他从剑上冲下来。
柳杨枫找个空档钻了下去,刚一落地,就被一柄修长的飞剑击退好几步,他定睛一看,那是单手拈诀、浑身是血的公输染宁;对方看清来人,松了口气,又咳出一口血。他简单地给自己包扎过后,便把苏溪亭拖到怀里,确认她只是晕了过去;旁边段云泉焦灼地给京城与冕山连发了两封飞鸿书,大体说明了君山派与白鹤堂双双叛变的情况,请援兵尽快赶到。
而柳杨枫的眼里只有公输染宁衣襟上的大片血迹,他面色惨白如纸,那是从他师父身上流出来的血,以往公输染宁手指破上一点皮都要叫嚷,而他现在又怎么能一声不吭。
“师父你,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公输染宁招手让他过来,喘息着说:“是白祁山和贾雪涵,原因我也……不清楚。”
柳杨枫根本懒得追究元凶:“我、我去找大夫……”
“我就是大夫,”公输染宁眼前大片大片地发黑,“这点伤……”他本想说不重,但贾雪涵那一剑令他的肺里泡了血沫子,呼吸之间都带着腥气,“……不会死得太快。”
柳杨枫跪下抓紧他沾满血的右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公输染宁笑了笑:“你以为……做出这幅样子,我就会原谅你了?”
“我不求你原谅我,师父,我只要你活着。”
“你怎么每回,都要等惹了祸,才知道怕?”公输染宁疲惫地盯着他的眼睛,“你要报仇,好,我不拦你,可你为何,要牵连这么多,无辜的人?”
“别说了,我去找马之京,以后随你怎么骂,我再也不躲了,真的。”
白祁山第一招正中胸中的内丹,他也是勉力支撑才维持灵力不曾溃散,重伤之下,贾雪涵的一剑变得致命,公输染宁开始有些喘不上起来。他想如果现在是在清虚派,有一仓库的药材,他兴许还能捡一条命……就在他准备屈服于现实,叫柳杨枫去找马之京的时候,蒋林翀不失时机地跑了进来,惊慌失措道:“走尸又回来了!”
段云泉:“怎么可能?!”
“是白祁山!他拿着搜来的符纸见人就杀,几位仙师,还请救救这一城百姓!”蒋林翀匍匐在地,额头砸在石砖上,磕出了一片血印子。不能跑,蒋钦差得知白祁山失手时,迅速镇静下来,他要拖住公输染宁,决不能令那两人被逮住,一旦对了口供,蒋大人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段云泉想起来公输染宁的确是把镇命符交给君山派,目的是方便辨识,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发展。他看公输染宁实在伤势严重,便道:“您还是别管了,晚辈这就送您出城。”
“我们都不管,剩下的人怎么办?”公输染宁反问。
段云泉沉默。
“既已拜入道门,见苍生悬于水火,不竭尽所能,又如何对得起,这一身的修为?”
公输染宁轻轻将苏溪亭放到墙边,推开柳杨枫,挣扎着站起来。血滴在地上,渗入砖缝,而后放出璀璨的光芒。
柳杨枫与段云泉来不及阻止,就被来自公输染宁周身的威压死死按下,靠着佩剑才没双膝跪地;而几丈开外的蒋林翀直接昏死过去。
苍木化生阵再次展开,这一回,碧绿的符文流动如同涓涓细流,源源不绝地铺满了整座城市,连最肮脏黑暗的街角里,都被这光所填满;墙壁上胡乱黏贴的镇命符无火自燃,喉咙上开了口的尸体站起又躺下,血液凝固在街头,渐渐躁动安静了下去,更多剩下的活人从柜子里和床底下钻出来。
启明星自东方升起。绿色的光芒暗去,凉玉城安静了下来。
公输染宁向后一个趔趄,以折柳剑为支撑;双腿轻得好似不存在,头却昏沉得不行。柳杨枫身上的重压突然间消失,他刚要站起来,就被折柳剑抵住了咽喉。
公输染宁眼里不带半分感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过去种种,我不好追究,可如今看来,我希望教会你的,你一样也没有学到。”
柳杨枫顺着剑往上看,突然苦涩地笑了出来:“又是这样,又是这样,你又是这样高高在上,我全族一百多条性命,因为他一张圣旨,独留下我一个。你袖手旁观可以,不闻不问也可以,难道连可怜可怜我都不可以吗?!”
公输染宁的手再也握不住剑柄,向前栽了下去;柳杨枫伸手将他揽入怀中,就像两人从此言归于好。耳畔传来低沉的絮语,仿佛渐渐沉入水底时越来越遥远的呼声,抓住了几个字眼,却又不能连缀成句,最后连同意识一起消逝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