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的那一刻,苏溪亭就像是深处海底,突然看见了一道光。她先去摸头上的伤口,触到了丝绸残损的边缘,突然发觉这是师祖的衣料。晕倒前的景象历历在目,她支起身,就看见柳杨枫长跪在地,揽着公输染宁;段云泉在一旁沉默不语。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却又不肯相信似的爬了过去,轻轻拉着公输染宁的手,眼睛痛得不行,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们就这样谁也不动,直到东方一封飞鸿书传到段云泉手里。
柳杨枫将公输染宁的衣裳整理好,一丝不苟的模样令在旁的苏溪亭心中陡然生出毒液一般的怨毒来,她的眼眶里盛满泪水,硬撑着不让它们掉下来:“师祖是为了你,才到这里来的。”
柳杨枫置若罔闻,似乎除了压平眼前人衣服上的褶子外,其余的事与人都无关紧要。他最后把折柳剑收回剑鞘,放在公输染宁身边,而后转身,踢开蒋林翀就要离开。
苏溪亭大声喊道:“你要去哪里?!”
“去找白祁山和贾雪涵,”柳杨枫恢复了漠然的神情,“师侄,你还太小,总有一日|你要明白,各人只能走各人的路。你若是真的要杀我报仇,也得再等几年。”
苏溪亭来不及细嚼他的话,就被最后一句揭开了她自从醒来后就不愿面对的事实——师祖重伤的时候,她就像个破皮球一样给人踹了出去,都没来回弹几下。
柳杨枫走后不久,段云泉对苏溪亭说他也要走,后者沉浸在悲痛之中,没有留意这突兀的决定,麻木地点点头。段云泉实在不忍,说:“左护法很快会赶来,可能……要将真人带回兖州,你——唉。”多说无用,段云泉收好夏随春的信,扬手召出明庶剑,朝着东边的一线晨光飞去。
留下苏溪亭一个人,跪在公输染宁身边,嗅着掺了锈味的檀木香气,突然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
夏随春回信的内容有些古怪,得知段云泉已经通知京中左护法,她命令他立刻返回,同时避免先与公输策碰面。段云泉隐隐猜测到师父的态度,但从心底抗拒。
他绕了个大圈子,从南边回到天一派总营。一见面夏随春便问他可有收到令他速归的传信,得到肯定回答后问:“那为何不归?”
“情况危急,不好脱身。”
夏随春冷漠地看着年轻的弟子,觉得是时候教他认清事实了,道:“你擅自向京中传信,有违次序,另,你说曾在收到第一封飞鸿书前传信告知门派,我这并没有收到。”
段云泉抬头,感到难以置信。
“如若左护法问起,你不想被他责怪,就不要提起此事。”
恍惚间走出房间,段云泉拉了一个师弟问:“昨夜掌门可曾派人出去办事?”
“不曾,”师弟说,“昨夜山上下了雨,掌门还特许我们早些睡呢。”
整日下来,段云泉一直处在神思不属的状态中。公输策派段云歌来同门派告假,他让清虚派收回了折柳剑,但他二叔必须要安葬在公输家的几座山里。夏随春起初还担心公输策会抓段云泉,把所有细节问个遍,就痛快地批了。
段云歌交代完差使就去打听段云泉在何处,得知兄长大白天居然在房中,便觉得有些稀奇。
“哥,你是不是练功出岔子了?门都不出。”
段云泉坐在窗边,问:“你怎么来了?”
段云歌露出些恻隐之色:“师父叫我来的,他要离京一段日子,宫里没人主事,可掌门好像也没打算找人去顶上。”
段云泉一听是公输策,心里不自觉地发虚,小心地试探着问:“左护法……他可有说些什么?”
“没有,虽说不常往来,可毕竟是家人,师父他……应该挺难过的,”段云歌忽然反应过来,“不过这真不是你的错,是两个无耻至极之辈突然下的手,不然我们这边也能早些派人过去。”
喉结上下翻滚,段云泉将目光移到地板上,某样不具名的东西堵在胸口,也塞住了他的嗓子。
段云歌以为他是因报信不及时而自责,越是安慰,段云泉越是打定主意要把事情吞进肚里,好一会儿他才想到另一个话头,问道:“清虚派那边知道了么?”
“信已经送过去了,不过那位道友不能御剑,师兄送她回江州了。”
“不会御剑?以她的修为,怎么能不会御剑?”段云泉问完才想起苏溪亭昨晚扛在肩上的,似乎是镰刀。
“似乎是……畏高。不过送她走的时候她也没说什么。”
段云泉的心情平复了一点,草草结束了对话。他有些担心苏溪亭,那丫头年纪小,资质又高,可千万别因为这事受了太大的打击。
苏溪亭闭着眼睛,落在始阳山山脚,送她来的王邵筠说:“我不方便上去,道友保重。”
她木然地点头,抱着折柳剑上山,山门的值守哨岗里,韩潍舟已等候许久。两人见面后半句话也无,韩潍舟拍了拍苏溪亭的后脑勺,带她到正清宫去;道者不讲究规程,但一切鲜妍饰物皆除下,或盖上一层白部,故门派上下一片萧索景象,与之相称的是同门弟子惶恐的神色与苍茫的残照。
公输策的飞鸿书被赫兰千河截留——当时他刚收到谢晗光寄来的曲谱,正在厅外练习,看完之后他赶紧去找沈淇修,只盼这不是真的,公输真人那样好的人,怎么会说没就没呢?
沈淇修接过信纸扫一眼,手腕抖了一下。昨晚大师兄用墨菱花传信说邀了马之京过后,就再也没了消息,他起初以为只是出了一点小麻烦,白鹤堂与君山派顶多是不合作,可谁料想他们竟然狂悖之斯。沈淇修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让赫兰千河先不要声张出去,等苏溪亭快到了,才将五位堂主召至正清宫,公布了此事。
坐在圈椅里的宋柳君听完,勾下|身子,拇指与食指掐着前关,遮住了眼睛,对拍着他后背的韩潍舟说:“没事……不要紧,听师叔的,让我缓一会……”
荀熠风年龄最长也最镇定;第五铏之与季堣阳年少时,哪次受伤不是公输染宁治好的,一时间愤怒无比,要求严查下去,最好能将白、贾二人拿回门派处置。韩潍舟劝不了宋柳君,急切地想出去独自呆一会,见到苏溪亭时,他先是将悬着的心放了下去,而后不免心疼起这小姑娘来。她太安静了,脸颊上没有一丝泪痕,反倒是乌黑的眼睛里,多了某种凛冽的东西。
韩潍舟担心苏溪亭身体不舒服,劝她先把事情告诉自己,再由他这个师父转告沈师叔,但苏溪亭拒绝了,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等她说完,已是斜月当空。
随后,沈淇修下令昭告门派,荀熠风问要不要命云中楼鸣丧钟,沈淇修说:“不,掌门正在闭关,此事万万不可令他知晓。”
是夜,九州南宗第一派广发檄文,悬赏白祁山与贾雪涵的人头,同时宣布,一旦碰上君山派与白鹤堂的弟子,不问姓名,一律缉拿。
苏溪亭从正清宫出来,赫兰千河追上去,问道:“你还好吧?”
“没有大碍,”苏溪亭点头目送旁边荀熠风离开,“万松阁跟宋师伯我不方便去添麻烦,过几日再去看……对了,师祖的剑我带回来了。”
赫兰千河:“按例应该送到金玉宫,干脆我替你送吧。”
苏溪亭抓紧了折柳剑的剑鞘,掌心的皮肉按进雕饰的缝隙里头,说:“我跟你一道去。”
大半夜里,别的地方人忙的忙睡的睡,所幸连钰秋一有打造新武器的灵感便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以前他都是一个人关在锻造室里,现在多了一个崔钟悬。连钰秋额头上系着一圈白汗巾,得知凉玉城发生的事时,手里握着锤子,呆滞了好久,才闷闷地说:“知道了,你们快回去吧。”他脸被烟熏成黑灰色,浑浊的汗珠往下直滚。
“怎么了?”连钰秋见苏溪亭抿着嘴唇,似乎有话要讲。
“弟子能不能……留着它?”
连钰秋:“不行,折柳剑非你所能驾驭。”
赫兰千河也劝道:“我明白你的心情,要不先回去修炼一段日子,回收的剑都会放在山谷的溶洞里,将来你再去取不就行了?”总算是把她劝走了。
玄溟堂大门上的春联被撕了下来,留下一点红色的边;房里乐怀雅给苏溪亭点了一盏油灯,在一排黑压压的房间里安静地亮着。苏溪亭这才想起锦囊里的芷萧,那股郁结于心的东西蓦然出现。她吹熄了灯,在房里坐到天明。
隔一日便是七月初七,正清宫|内,季堣阳恳请沈淇修,要将君山派与白鹤堂残部一网打尽,折断仙脉,废掉修为,向椅琴在一旁没有出声,可显然是赞同的。
“弟子也同意,”第五铏之说,“两个不知哪冒出来的杂种,视道门规矩如无物,可想教出来的弟子都是些什么货色,最好趁此次将其一网打尽!”
荀熠风见沈淇修迟迟不发声,道:“凉州离江州上千里,我们若真的派人前往,那边不可能没有防范,况且我们也不熟悉那边的情形,劳师远征实在不大可能。还是先同天一派联络上再做打算。”
“难道连替尊者报仇这样的事也能叫天一派代劳?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第五铏之不屑道。
沈淇修试探清楚各人的态度,最后说:“中元将至,夜猎事宜还需筹备,可外调人数不足。但凉州之事,鱼真人已经知晓,说不必门派出人,她会亲自处理。”
第五铏之立刻闭上了嘴。鱼尘欢在雍州,到凉州只需半日。季堣阳早有此意,有他师父出手,定能叫君山派与白鹤堂寸草不生。
荀熠风沉吟道:“鱼真人既已开口,弟子们当全力襄助,且凉州地域广袤,是否再增派几人过去?”
沈淇修拿着赫兰千河拟好的门派各部中元节空闲人员名单,说:“万松阁派三人,正清宫六人,云中楼十人,名单等会列出,天亮时动身。”
散会后,房里只剩下沈淇修与赫兰千河两人,后者才犹豫地问:“是要把那两个门派的所有弟子都废掉灵力么?”
“说是这么说,不杀光已经是他们的运气了。”沈淇修说着话时,既不愤恨,也不同情。
“可……万一有些弟子是刚进门的呢?也许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赫兰千河突然打住,想起公输染宁终究是沈老师多年以来的大师兄,自己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
不想沈淇修静默良久,说:“你说得对。但我没有办法,我压不住他们。”
赫兰千河结舌,公输真人过去有多好,凉州就要死多少人,他说:“可这件事太诡异了,那两人哪来的胆子?会不会还有别的事我们不知道?”
“我也这么想,已经请鱼真人去查了,”沈淇修的手指敲着桌面,“白祁山受了重伤定逃不远,就怕贾雪涵快我们一步,逃入关外,届时就麻烦了。”
事实证明沈淇修的担忧是正确的,鱼尘欢到白鹤堂时,只剩下十来个入门不久的弟子,在收捡最后一批布帛与金银,虽不知贾掌门是否真的遁入北漠,但清虚派二十人加上天一派越来越多的增兵,在凉州摸了半个月,除了捉了大部分逃散的白鹤堂弟子外,在没有别的收获。
七月十一,鱼尘欢在凉玉城同段云泉与段云歌议事,晚上突然几条黑色巨狐踩着瓦片闯进院子,被照鲤剑削成满地细沙,一只木盒放在地上,里边是白祁山的人头还有折成三段的佩剑。
鱼尘欢告诉沈淇修,柳杨枫替他们把事办了一半,可是新的问题随之出现:天一派要求将君山、白鹤两派里边不相干的弟子暂时就地□□,为此鱼真人都快同段云泉吵起来了。
沈淇修觉得这是夏随春见到便宜就随手捡了,无甚影响,便只提醒鱼尘欢,要照顾万松阁那三人的感受,其余的他管不上。
外头日光透亮,有个灰袍小弟子噔噔地跑进前厅,跟赫兰千河说了两句,后者脸色一变,卷起手里的夜猎名录就往外跑。沈淇修想,这些天也是难为他了。
赫兰千河是被卫溱筝叫走的,原因是苏溪亭在百春堂大发脾气,吓坏了一圈的同门。
“老苏她会发脾气?还摔罐子?”赫兰千河咋舌。
“唉,都是因为怀雅师姐……”
赫兰千河心说她们不一向挺好的么,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加快脚步赶往围满了人的那间屋子,就看见苏溪亭抓着乐怀雅的胳膊,红着眼眶指着一旁桌上的木匣:“你究竟喝不喝?!”
乐怀雅尽管迫于她的威势不敢回答,却咬着嘴唇死不答应。
卫溱筝为难得直跺脚:“师叔是这样,苏师姐从凉州带回的药能治好怀雅师姐的经脉,可怀雅师姐不肯喝,你快帮忙劝劝怀雅师姐吧!”
赫兰千河只擅长劝慰单个的生气的女性,对这种复杂的情况同样无措:“……我试试。”
他先靠着辈分,将驻足围观的弟子赶走,接着对苏溪亭说:“老苏,老苏,你冷静点,你声音这么大,人家想说的都给你吓回去了。乐师侄,这药绝对有效,你快些喝了吧。”
乐怀雅感激地看他一眼,随后又看看门口的卫溱筝,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赫兰千河会意,拉着卫溱筝出去了,顺带关上门。
苏溪亭心情平复,她一早将芷萧送到百春堂,可今日来才知晓,乐怀雅竟然叫宋堂主不要把药浪费在自己身上,恶气冲上头顶,她险些砸了桌子。
“婷儿,你别管我了,”乐怀雅拉起她的手,“家里来信,说张家长公子殿试得了第五,已经进翰林院了,催我快些回去呢。”
苏溪亭:“你家里要卖你,你就屁颠屁颠跑回去给他们卖啊?!”
“没有!婚约是早就定好的!”乐怀雅生气了,“我家里的事,你凭什么乱说!”
苏溪亭:“那凭什么你非要事事听家里的,你问问你自己,真的要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吗?!”
“我毕竟是乐家的女儿。”乐怀雅道。
“那又如何?!难道你不想接着修炼了吗?今年你就能取到佩剑,来年就能御剑飞行;你很快就要到凤初境,到了再后边的琴心境便能延年百岁,腾云境更能飞天遁地,难道这些你都不想要了吗?”苏溪亭的眼里泪水抑制不住地渗出来,“师祖为了替你取药,还去同那人渣示好;现在药拿回来了,治不好你,对得起师祖吗……”眼泪滴在地上,她低下头,不愿意让好友看见自己流泪的模样。
乐怀雅也红了眼眶,手上加了力道:“我也不想下山,婷儿,你能帮我吗?”
“只要你说,我一定尽全力。”两个少女四手相握,眼泪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