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闻言侧目。这是提醒他,矮冬瓜抽条后会长成葫芦式样的冬瓜么?目光在她平铺直叙的身板儿上一扫,顾衍眼中隐含期待。
也罢,就这样的身条,也只能等看来日。
眼见院门就在不远处,只十几步就能跨进门去。奈何天公不作美,这时候稀里哗啦下起雨来,豆大的雨点又急又密。最后一程路,竟没能躲得开去。
头上淋了几滴雨,身旁之人极快撑起纸伞。两人高矮悬殊,他便微倾了伞面,照顾她多些。
七姑娘这时候遇了雨,心头不禁大赞世子英明。“好在您寻了来,否则回去一身湿透,落汤鸡似的,保不定又得病一场。”
他目不斜视,语气淡得很,“顺带而已。本是要交代,下回送饭,不用专挑清淡的送。本世子同你一般,能够食辣。”
后头春英脚下险些绊倒。七姑娘含糊应一声,心里有些发虚。
她也只是顺带而已,这位竟还当真了么?
送她走到门前,安安妥妥站在廊下。不等她行礼,他已转身离开。直到那位身影消失在假山后,春英才大着胆子,可怜巴巴求她。
“小姐,下回您备得多了,用不掉的吃食,千万别再让奴婢给世子送去。奴婢真怕去了就回不来,还得劳烦您亲自走一趟领人。”
七姑娘赧然,点头不迭。暗道好险。若是叫他知晓她胆敢送了“残羹冷炙”过去,指不定又是一场风波。
夜里梳洗过后,各院都已歇下,明儿得起个大早,继续赶路。
千里之外,燕京城内。皇四子公子丹府邸,大殿内雕梁玉栋,灯火通明。上好的丝绢成匹做了软帐,但有风起,丁香色帐子旖旎飘洒开来,边角拂过青玉石地面,美轮美奂。
白玉高台上,公子丹襟袍散乱,怀里抱着个胡人歌姬,正是美人投怀,好不香艳。两人在台上肆无忌惮搂做一团,以嘴哺酒,形容放浪。
那歌姬看着眼前燕京闻名的多情公子,想着外间流言,都城之中唯一能在样貌上,与公子玉枢平分秋色之人,正搂着她****相好。心里便激荡不止,整个人化作一汪春水,任他掬玩挑弄。
底下坐着的公子丹谋臣,江东名士庞籍,眼看公子丹荒废政事,越发沉迷酒色之中,举杯一饮而尽,阴鸷的目中轻鄙乍现。若非宫中昭仪娘娘托付,他早已撂担子拂袖离去,还留在这声色犬马的公子府作何?凭白污了声名。
“公子,如今公子成有赵国公府牵制,形势于您大好。何不暗中蓄力,多用心朝政,日后也好趁势而起,更进一步?”
“先生急什么。有我那了不得的世子表弟背后谋划,只等看他如何保了本公子上位即可。母妃不是说,她娘家顾氏如何能耐,得顾氏扶持,本公子定当安枕无虞么?”
公子丹生来一幅净白面孔,比许多涂脂抹粉的女子更要肤白胜雪。眉间一点朱砂,容色更添妖冶。于庞籍劝谏,全然听不进耳中,钳着美人儿下巴含了口香津。抖袍站起身,抚着她发顶,笑得春风怡人。
“听了太多不该晓得的秘密,本公子拿你怎么办好?”说罢拢一拢襟口,在那歌姬惊魂未定的注视下,怜惜摸上她眉眼。
“生得好,只是可惜了。”话才说完已一脚踹在她心窝,提了壶酒,歪歪斜斜走下台阶。“前日有军妓不识抬举,投河自尽。正好,毒哑了且去充个数罢。”
庞籍面色难看,想着公子丹暴戾脾性,长叹口气,自顾退下,再不过问。
这位与赵国公府世子顾衍,乃是姑表亲。公子丹生母昭仪娘娘,便是当今国公爷嫡亲妹子。同样有着顾氏血脉,比起世子顾衍,除了样貌,这位却是一无是处了。
“京里那位打着娘娘名号,从国公府支取二十万两银。说是娘娘寿诞将至,宫里需要打点地方太多,开销有些不足用了。”
行进的马车中,管旭捧着奏报,替榻上小憩那位一一呈禀。
“哦?娘娘生辰从中秋提前至夏初,本世子可要赶份礼去?”那人未曾睁眼,话里带着揶揄。
管大人尴尬握拳,凑嘴边咳嗽两声。国公府家务事,这热闹他不好掺和。
“二十万两怎够他花销。再送了这数目过去,就说本世子远离京师,心头仍旧记挂娘娘,愿娘娘一切安好。”
管旭心头一跳,暗自记下,却不明白世子为何对昭仪母子如此看重。
若论资质,文王几子中,公子成最为出众。可惜公子成背后站着太尉府巍氏,与国公府为首的世家早已交恶。巍氏乃文王心腹,却是君上对付世家一柄利器。
若论正统,又有周太子宽厚仁德,朝堂上根基已稳,后族朱氏不遗余力全力辅佐。且太子一党对世子多有拉拢,只世子未有言明,态度耐人寻味。
惟独对昭仪娘娘所出公子丹,世子是有求必应。旁人眼中,国公府世子顾衍,对性好酒色,庸碌无为的皇四子,念在表亲一场,可谓颇重情义。
莫说管旭想不明白,便是顾氏中人也一头雾水。国公爷对昭仪母子,尚且不是死心塌地,一条心的。那位大人给国公府留了条退路,便是婕妤娘娘所出皇五子公子义。
公子义年岁虽小,总好过公子丹不学无术,无心政事。正因如此,昭仪娘娘虽能体谅国公府难处,但免不了生出些怨怪。教养不好公子丹,便只能一心倚重世子爷。毕竟,顾氏族中,除国公大人权势最大,便是世子说一不二。
管大人愁眉苦脸,一头整理奏报,一头低声提醒,“您这般,国公爷知晓,又是一番雷霆震怒。回京以后,免不得还得召您说话。”
果然,在这位跟前提及国公大人,世子面色寡淡,眼皮都没一下。
管旭无奈另翻开一本公文,却见上面提到“内廷”一事。
“公子成上书,称王上宜组建‘内廷’。方便打理宫中日常事务。文王于早朝之上征询众朝臣,除太尉一党极力推崇,旁的,大多不以为然。若非要多出项不菲的开支,这事儿怕是早已议定。”
直到此刻,顾衍方睁开沉凝的眸子。目中晦涩难明,鲜少肃了容色。
内廷……如此一个要命玩意儿,世家中竟无人看破?可笑之至。
“公孙如何说?”
“先生难得缄默,似遇上了难题。虽则还未言明,却将此事看得极重。正与您手下一干幕僚,反复探究公子成意图。先生断言,此事背后有太尉府插手。”
顾衍点头,这才稍微满意了些。此事表面无关国事,乃是王上私底下家务事。实则门道深得很,却是文王大意失了御邢监后,另辟蹊径,打起了朝政的主意。
三公九卿,丞相统领朝政的局面,延续逾百年。文王此番动作,却是欲借“内廷”之名,聚拢皇帝心腹班底,取九卿而代之。
待得此事办成,朝堂之上掌控大半权势的世家,权力早被文王架空。等到文王再要收拾起世家这颗毒瘤来,便是大刀阔斧,再无顾忌。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顾衍嘴角轻勾起笑来。这还是管旭第一次见世子露了笑颜。只是这笑,阴森到骨子里,一看便知这位心情糟得很。
“传令公孙,上折子玉成此事。”既将如此大事改头换面,托口成了内宫事,明面上谁也没道理阻拦得下。
内廷组建,不过迟早而已。这盘棋,早已没有回转余地。他如此应对,亦是釜底抽薪,且看谁人笑到最后。
“您要促成此事?”管旭惊疑。这还是世子头一次,与公子成、太尉府同一政见。
“不过送个顺水人情,来日回报百倍于此。”
怎么个百倍法,管旭沉下心来,静静琢磨。同样在掂量此事的,还有后头马背上几人。
“都说公子成此举是为讨好文王。二弟以为如何?”
被姜楠点名,一直安静听他与张琛说话的姜昱,笔直的眉毛微微蹙起。“文王宠爱公子成远胜周太子。若然真是他邀宠,绝非小事一桩。莫不然,何以讨好得了君上。”
“不是说公子成诚孝?连内宫事都考量周全。”
“当真如此,单只为表诚孝,太后千秋宴上,公子成岂会被上头两位抢了风头。”
听他这般剖析,两人方才慎重起来。
马车又行几日,终是到了麓山脚下。小县城人丁不旺,景致却是极美。依山傍水,整个县城拢在霞光之中,傍晚时分炊烟袅袅,安宁祥和。
“小姐,这便是麓山么?没想象中来得热闹。”
离官学招收学子尚有几日,她们一行算是来得较早。客栈里还有大半屋舍无人入住。听掌柜的说,惯例的,再过两日,这条街上七八家客栈便会人满为患。那时候,真是一屋难求的。实在不成,也有学子借宿山脚下寺庙,还能图个清净。
跟着世子一行,自然不会住前堂那些个厢房。却是在后面挑了间独院儿,一日三餐都有跑堂的小厮送到门口。
两位姑娘住了西边的芜房,这会儿才被放出来的绿芙,面上很是失望。“还以为麓山这样响亮的名声,总该是处宝地,游人如织。”
七姑娘自个儿推开窗屉,莞尔笑道,“时令已过。五月韵华满山,遍山妖娆。到了六月,花期不在,便该池亭里赏鱼。麓山北面的小潺涧,便是个好去处。得空问问二哥哥,若是能成,出去游玩番倒也应景。”
说到玩乐,屋子里便喧嚷开来。绿芙被关得怕了,一个劲儿说好话,求她去央了二爷,务必通融通融。春英笑着收拾箱笼,听姑娘说起麓山风光,也是向往得紧。
因着晚上待屋里闷热,各人便到院子里乘凉。几位爷摆了酒席,在香樟树下畅饮。只世子依旧捧了茶盏,偶尔被几人请教学问,难得有耐性指点一二。
姑娘们聚在葡萄架下,一边打扇子,一边听丫头讲各自家乡稀罕事儿。
本还说得好好儿的,轮到绿芙,这丫头讲到兴头上,话题一拐弯儿,说起村东口几里外,那口一眼望不到底,绿油油的深潭水。
“那都是邻村的传闻了。说是里头沉了好几个浸猪笼的‘招弟’。都是没等到郎君,在外头有了相好的,被村里人发现,连同姘头一并处了私刑。还有人说在水潭边捡到一截儿艳红红的头绳。说拾了小衣、绢帕的也有。”
这丫头少根筋,嘴里念叨着水潭,竟没联想到半路上主仆三人到过的那汪亮堂堂,被世子暗指沉了腐尸的潭水。这会儿她是人多胆儿也肥,倒把一旁七姑娘和春英膈应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背脊都毛毛的。
同一院落里,这边丫头们挤作一团,听得津津有味。既害怕,又有些舍不得丢开这热闹。
那厢顾衍留意她动静,见她那小身板儿不自觉又躬成了虾米,幽暗的眸子隐约带笑。垂眸吃上口茶,男子微微挪了挪身,此处刚好将她身影收入眼底。姿态比方才更加从容。
“听你这话,这‘招弟’可是那童养媳妇子?”出门前五姑娘交代要以和为贵,辛枝也就放开了没那么多顾虑,胳膊肘拐一拐绿芙,透出几分以往没有的亲近来。
有人这般兴致勃勃听自个儿说话,绿芙立时高兴起来。
“不同的。这‘招弟’是家里头盼着男丁,买来穷人家女子一直养着,图个‘招男’的吉庆兆头。也不管日后这女子比男主子大上多少,总归算是订了亲的。孤苦些的,一辈子没见着自个儿夫郎出世,便算是生生守了活寡。日子凄苦得很。”
姜瑗不想乡下还有这等陋俗,实在荒唐。想一想,若是那女子年长三五岁,便如富贵人家抬举通房丫头,日子说不得如何得意,到底还有个指望。可若是大上十来岁,男子还没长成,招弟已人老珠黄。这样的姻缘,注定便是结了怨的。
婢子们七嘴八舌,抚着胸口直说上辈子积德,没生下来就做了那苦哈哈的招弟娘子。
“正是如此,那深潭才吓人。都说怨气重的女鬼,去了底下阎王不收。难怪那池水绿油油,看着就碜人。知道鬼火么?坟头上飘忽忽,碧绿碧绿,跟那色儿有些像。”
这话越说越玄乎,没见识的丫头不觉得如何,传入几位读过圣贤书的爷们儿耳中,简直是污了耳朵,神叨叨没个体统。
“可要过去知会一声?”姜楠想着面前这位喜静,今儿个好脾气没摆冷脸,万不能因着府上几个不知轻重的丫头给开罪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