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1 / 1)

见她疑惑瞅他,男子沉着的眉眼微扬,方才还沉沉气闷,转眼已从容昂首,意态洒然。“怎么,看了是断作两截还是三截。两截是个什么说法,再多又如何?你是打算合计清楚了,再与本世子做个交代?”

莫名的,她觉着哪里不对。可这人说的都在理,磕碰坏了便是坏了,看得再仔细又如何?

那人理直气壮,换了她生怯怯不敢顶嘴。

“那您看,闯了这祸事,该怎地罚了才好?”到底没忘了今儿个是为请罪来的,七姑娘揪着小脸,惆怅得很。

他又发现她身上一可取之处实诚。老实巴交的样子,不懂去想歪门邪道的法子糊弄人。说穿了就是“笨”!

她一身大义,多半心思,全都用在了姜家头上。轮到她自个儿,反而欠了考量,有种心不在焉、得过且过的舒舒懒懒。

这事儿要换了国公府那几个丫头,没人会傻呼呼站出来,甘愿领罚。倒是又不知要推诿到哪个婢子身上,草菅人命。

斜着睨她一眼,那人端坐起身,习惯道,“侍磨。”

自挽了袖口,执起笔架上镶玉莲蓬斗笔,尚未行文,手腕悬空忽而一顿。

倒是他险些忘记。今儿个她肩头有伤,不宜动弹。遂撩开手去,合上公文。“可通晓梵文?”

七姑娘提心吊胆一晚上,这会儿已被眼前不按理出牌之人折腾得没了脾气。记不清谁人说过,大凡身处高位之人,总有些叫人莫测高深。

人家说“一”,你得接着往“二、三、四”跟着联想。譬如当下,世子问她看不看得懂梵文,很可能是要罚了她抄经!

七姑娘如释重负,心下飘飘然欢腾起来。果然,她下定决心来这一趟,十分值得。在她看来贵重得只可远观,不宜沾人气儿的簪子,在他眼中不过是个死物。国公府稀罕玩意儿多了去了,不差这一件儿。倘若当真寄托了别的念想,也不会随手拔下来就往她手里塞。

比起她这个暂且派得上用场的大活人,姜瑗开始念叨起世子的好来。幸好,幸好,在他眼中,她总比簪子分量更重些。

大半夜里她神采奕奕,一扫颓丧,眸子亮得简直能辉映整个上房。黑黝黝的眼眸藏着欢欣鼓舞,莹白的面庞瞬间清丽起来。

本就是好颜色,这会儿多了灵动,倒把他看得一愣。鼻息不觉就放得清浅,硬生生挪开眼去,探手从身后架子上抽出一卷《华严经》。正待递与她,又掂量着放了回去,重新取来《妙法莲华经》,摆到她近身书案上。

《华严经》惯来于他有静心之用。国公府女眷庙里上香,更喜听小师傅讲《莲华经》。

近几月来,他已少有借用诵经一途,安神养气。方才下意识挑了《华严经》出来,已然拎不清到底是存心要磨她性子,还是自个儿心境起了变化。

姜瑗只见他屈指压在扉页上,惟独拇指掐了几页,骤然一松开,便见淡淡泛黄,密密麻麻誊抄着经文的书页,哗啦啦一页页翻过。沙沙声响起,静室中隔绝了喧嚣,竟显得格外好听。

她出神盯着他手指,猜想着老话说的“手有余香”,会否让他本就带着冷梅香气的指尖,略微再沾染上笔墨香气。

那人观她走神,不着痕迹收回手去。抬眼对上她目光,严正吩咐。

“既是有伤,且先回去歇着。白日用功诵读经文,日后总有用得上时候,切莫虚耗时日。倘若无有要事,不必夜里赶来。”

被派了个莫名其妙的差事,姜瑗捧着经书,一时间悲喜交集。

簪子的事儿这人好似没打算继续追究。可又扔了本她压根儿不耐烦诵读的佛经。连拜菩萨都是为了讨太太欢心的七姑娘,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被逼着老老实实,诵经念佛的一天。

“怎么,不肯?”她非工于城府之人,轻易便叫他读懂了心思。虽则藏得深,却瞒不过他眼睛。

旁人是看脸色,而她,自以为是,一双眸子却掩不住心事。

哪里敢违抗他谕令,且她还是戴罪之身。赶忙点一点头,觉着不对,又摇得拨浪鼓一般。

“使得,使得。明儿一早就起来晨读,绝不辜负世子好意。”嘴上恭维说是好意,可这“好意”好在哪儿呀?七姑娘摇着脑袋,嘴上却诺诺应是。

看在他眼里,只觉这人憨傻得厉害。不嫌弃,倒是有股“憨态可掬”的讨喜。

跟前多她这么个人,时时瞧着,心也得以少些疲累。

捧了经书出来,近乎能用到“请”这个字眼儿,姜瑗觉着自个儿从没有这般虔诚过。那人也是信佛的么?分明是阎罗的性子,佛祖还能收他不成?

“周准,护送她一程。”

……果然不能背后嘀咕人。

一路回走,周准前头掌灯,步子跨得又大又急。她在后面提着裙裾,费力追赶。有人领路就是不同,浓稠暮色里,他的身影游曳在她抬眼之间。方才走得战战兢兢的来路,回去时候不过眨眼就到。

穿堂里的风呼啸而过,额头碎刘海迷了她眼睛。

前面那人忽而停在门廊这头,回身看她,眼里带着看好戏的玩味。“看来姜家二爷对七姑娘很是着紧。”说罢侧身将她让了出来。

姜瑗不傻,除了在世子跟前,她脑子惯来够用。抬手抹一把脸面,拨了捣乱的碎发到额角,模糊瞧见前头一人靠着抱柱,像是等候许久。

离得远,不知那人可有对上她目光,只见他回过头来,接过身后仆从递上的灯笼,屏退人缓缓独自行来。

她与他太是熟悉。他端茶时候,手臂永远稳稳抬得与下颚一掌的距离。站定时左脚跟略微靠前。她要认出他来,只需一个姿势,一个轮廓足矣。而他如今脚下沉稳,行进间步子仿若丈量过,下巴微抬,走得越发不疾不徐。

七姑娘心里咯噔一跳,暗自叫遭。他与她是同样的性子,甚至许多时候比她更能沉得住气。他越是稳稳当当,收拾起她来越发不讲情面。之前她还与他嬉闹,“二哥哥自来是先抑后扬的秉性,寻常人撞到你手上,还真难全身而退。”

如今他停在周大人跟前,面上客气笑起来,拱手作揖,有礼谢过。姜瑗梗着脖子,僵硬挪到他身旁。

他自是看也不看她的。一晚上被两个男人压在头上,一个位高权重,她顶撞不起。一个自小相伴,她甘愿领受。七姑娘心里替自个儿委屈,老天都不站在她这边儿。她曾经怀疑姜昱作息精准到比更漏也差不离的。分明亥时该安歇之人,怎会破天荒守在她厢房门前?

“如此,在下奉命将七姑娘送回。二爷在更好,交到您手上想来再安妥不过。在下还需回去跟世子复命,实不便久留。”周准略一颔首,将她怅然神色看在眼中,桃花眼流光溢彩,好不妖娆。

“大人且慢。”正待离去,却被她出声唤住。但见她埋着脑袋在袖袍里一阵摸索,掏出个青花瓷瓶来,直直送到他跟前。

“若非白日里您带人奋力稳住车厢,如今也不会有姜七安然站在此处。想来以姜七女子之身,往后也无力回报大人救命恩情。我观大人那事之后再未握过缨枪,亦换了左手抱着您那柄从不离身的佩剑。方才在世子门外当差时几次无意抚过手腕,想来大人是右手有碍。还请大人务必珍重。您身负赵国公府世子安危,姜七旁的使不上力,是个不堪大用的。只得叫了跟前丫鬟到管大人那里厚颜求来药膏,还请大人切切不要推辞才好。”

知他未必待见她,可这样的人反而易相处。他不喜她,她便远着些。他为人磊落,肯放下私人恩怨,救她于危难,她理应感怀在心,恳切道谢。如今只回报他一瓶药膏,说来还是她亏欠了他。

周准不想她竟这样敏慧,除了世子,连管旭都未察觉出异样。与他朝夕相对之人尚且如此,更不说他手底下一干兵士。

她是除世子外,唯一留意他手腕不灵便之人。虽则无大碍,只是扭了筋骨,两日调理便能恢复如初。然则这份心意,着实令他动容。

沉吟着接过她手里药瓶,比方才世子赏的御用药膏显有不如。正欲退回,却见她清朗如月的眸子里暖暖渗出希冀。十足有耐心捧在他跟前,手里还艰难拢着三卷经文。

极快伸手受了她好意,周准调转身离去,昂藏背影渐渐吞没在暮色之中。

廊下再无旁人,姜昱半侧过身子,目光在她身上端看许久,终是喟然轻叹,拉她进屋里说话。

值夜的春英绿芙沉沉睡在外间,便是姜昱进来也未有察觉。如此情形,再无审问她的必要。

她本事如何,无人比他体会更深。“命她二人出去。”

知道今儿个再难敷衍过去,姜瑗请他里间稍坐,出去半晌,便听外面有了动静。春英搀着迷糊的绿芙,两人手忙脚乱套了外衫,披散着头发,被姑娘叫到耳房里将就一晚。

怀里搂着被褥,绿芙向后仰着脖子,往上颠一颠滑落的绣枕,狐疑看向春英,“小姐这是怎的了?好好儿的说这几日独自歇惯了,现下立马适应不过来。叫你我二人委屈一晚,还说明儿个准能调换回来。你说这是不是怪事儿?几日功夫还能抵得过十年光景?”

侧身用胯顶开木门,绿芙摇头晃脑,咕哝着铺了床倒头就睡。春英褪了鞋躺在她外边儿,紧紧拢着被子,心里惊疑不定。闭着眼,脑子里闪过方才出门时,不经意瞥见圈椅上搭着的男子袍服。眼熟得紧,极是离家时太太为二爷新制的八吉祥云纹斗篷。

莫非在她二人熟睡之时,二爷有来过?或是……根本人就还留在姑娘屋里?春英想着自个儿疏忽,心里悔得不行。姑娘寻了借口遣她们出来,若是真对着二爷,怕是讨不了好。她怎能这般不中用,连个惊醒也没有的?

怀着消不去的自责,春英竖着耳朵就想探探隔壁动静。也不知何事劳烦二爷大半夜里到姑娘屋里,片刻也等不得就要问难。

“早该想到。”与七姑娘主仆料想不同,姜家二爷此刻心里虽烧了团火。烈焰熊熊,烧得他脑门子犯疼,喉头又酸又涩,搁在桌上的手掌五指成拳。却没真个儿冲姜瑗动怒。

“难怪你绝口不提,怨不得你,怨不得你……”为人兄长,他竟到了今日,方才知晓她辛苦瞒着所有人这等天大之事。

姜昱怔忡抬着眼,只觉从小看她长大,身量还是如此娇小,尚且带着稚气的面庞,是这般令人疼到心坎儿里去。

“世子,他可有太过为难了你?”

门外她与周大人一番应对,早揭破她今日背着人去了何处。联系早有的疑心,姜昱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原以为姜家得世子青睐,不过国公府满意姜家知情识趣,这时候投效了顾氏。直至一切水落石出,整个郡守府,甚而姜氏一族,竟是承了她这十来岁姑娘的情,仰仗她一身本事,得她荫蔽。

紧紧握住掌心,好半晌后,姜昱微微抖动的眉头平静下来。手掌摊开来抚着托盘里搁着的斗彩瓷盏。依旧那样俊朗的样貌,斜飞入鬓的眉眼,清瘦的脸颊。他心里如何强压着不痛快,她也跟着不会好过。

两人一母同胞,许多事情她瞒不过他,而他亦然。

“二哥哥,世子待阿瑗很好,谨守礼节,从未有僭越。”为安他心,叫他少些负疚,她赶忙浅浅笑开来,拉着他手连连摇晃。

一把反握了她小手,姜昱偏头避开她去。“你明知这套今日行不通,又何必费事。”起身绕过去立在她身旁,微微压了手掌。

姜瑗只觉三分力道搁在她未受伤的肩头,头顶姜昱一字一句,落地有声,异常决绝。

“阿瑗,你只需应我两事,你一心隐瞒之事便就此揭过。若不然,待我即刻修书一封,便是父亲辞官归乡,姜家二房从此身是白丁,想来爹与大哥也与我一般,心头无怨的。”

心里存了事,夜里总也睡不安生。迷瞪着,不是世子斜眼睨她,就是姜昱不言不语,木着张脸,端坐看她。七姑娘翻来覆去,那两人在她脑子里轮番做乱。最戚戚,他二人盘坐炕上,隔桌对弈,下子儿前不忘回头给她冷眼。吓得姜瑗梦里瑟瑟,陪着小心,接连冲那二人俯首作揖。

隔日醒来,七姑娘揪着褥子蒙在脸上,想了许久也没闹不明白。她何时这般不争气了?连梦里也被两人治得点头哈腰,抬不起头来。

不能呀,七姑娘觉着自个儿不是这么没骨气的人。

翻身朝着里边儿,又记起应了那人早起诵经,另应下姜昱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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