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1 / 1)

张琛面上少了和煦,凝眼望着众目睽睽之下,两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僵持,再没了获悉七姑娘受伤时候,表现出的大度宽和。

世子性情如何,各人心里都掂量得清楚。于七姑娘这事儿上,显见与五姑娘不同。一次算得例外,接二连三便引人遐想。

这时候七姑娘脑子迟钝,哪里还顾得上旁人眼光。眼里满满都是世子比女子还生得漂亮的手掌,突然便记起方才在车里,这人也是用这只手,扣着她手腕。吃人似的告诫她,“国公府之人”这层沉重难言的身份。

彼时他指尖薄薄一层沁凉,如今都还记忆犹新。再对上他沉静,一眼望不尽的眸子,七姑娘被他瞧得激灵灵一个寒颤,想也没想,一把将怀里阿狸推了出去。

……

县衙后院,厢房虽不及郡守府里讲究,好歹有个样子。县令巴巴送了婢子过来供七姑娘使唤,春英便带着绿芙挨个儿打开包袱,将姑娘惯用的物件一一取出摆放归整。两人偷偷瞄一眼恹恹卧在榻上之人,憋了许久的话,终是没能忍住。

“小姐,奴婢怎地感觉,方才世子不是要向您讨要阿狸?”

“对啊,奴婢也觉着世子不是那意思。之前世子不是还说,让您离去时候带上阿狸?怎会突然变了主意,特意等在外边又向您讨要回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念叨得姜瑗直把脑袋往褥子里钻。不用她两个提醒,只方才那人睨眼看她,半晌后极快翻手拎了阿狸脖子,就那么阔步离去,一个字儿也没撂下。姜瑗便知,她好似无意中又招惹了他。

丧气抱着被褥,如何也想不明白:那人既要抬举她,为何又那般疾言厉色,敲打她认清自个儿身份?

“小姐,您这般模样倒是要躺到几时?管大人方才传话,说是世子与几位爷前头用饭。您与五姑娘是一块儿用好,还是各自送屋里去?”

绿芙铺着床铺,抽空回头问道。

“累得乏了,便不去叨扰五姐姐清净。”想来姜柔也没心思应付她。

春英从带出来的箱笼里取出碗碟,越发心疼起来。“小姐,您最爱那套团花青瓷碗碎了,一个也没落下。如今也就还剩一只青花釉里红的小瓷碗,您看可还成?”

今儿个马车毁了,里面放着的物件瓷器砸坏不少,好在太太给的首饰打得精致,除了支锦绣堆叠的钗环,上面嵌的宝珠有些松动,旁的都还能用。

一听自个儿喜欢的物件没了,七姑娘懒懒应了声儿,有气无力。歪歪斜斜躺在榻上,记起那套瓷碗还是郡守大人生辰送的礼,低垂着眼睑,闷闷不乐。

掉转个身,还没躺踏实,又咋咋呼呼突然坐起来,惊得春英绿芙齐齐向她看去。

有意避着人,姜瑗伸手往袖兜里一摸,隔着荷包揉捏两下,片刻不到已煞白了脸。完了,今儿个她不止招惹了他,还成了祸头子。自个儿撞了不算,连带太岁头上那价值连城的簪子,也一并磕得断作几截……

“春英,上回跟太太出门。祥福楼那支祖传的玉簪,卖的多少银钱来着?”他随身物件自然非外头可比。这样问道,也只是存了个念想。

春英偏着脑袋,沉吟着忽而一拍掌,啧啧咂嘴。“小姐您怎地又突然想起那支簪子来。听掌柜的说,少了三万两白银,便是不识货的,污了那宝贝。”

得,彻底没辙了。七姑娘心里沉沉往下坠,拧着小手,心里急得不行。

怎地每每遇上那人,她就各种不顺遂?莫非世子命格太贵,压得她这寻常之人抬不起头来,喘息都艰难?

掂量半晌,犯了事儿绝难瞒得过去。往常都是他来寻她,这次,便是撑破了胆儿,硬着头皮,她也得乖乖送上门去。

于是这晚上七姑娘等两个丫鬟睡得熟了,在两人耳边细细嘀咕一阵,确定她二人不会醒来,披了暗花织锦外袍,轻轻推门出去,贴着墙根儿往上房摸去。

半夜里黑灯瞎火,墙上映着婆娑树影,疏疏淡淡,张牙舞爪。也不知哪样鸟在叫唤,“咕”一声拖出去老远,七姑娘头皮发麻,脚下走得越发快了。

她胆子不小,惟独怕黑。前世为了研究一病例,被整个课题小组拉着看了整整一周的鬼怪电影。等课题结束,她已被吓得连独自乘电梯都怕。

如今只她一人走在月朗星稀的夜里,背后早已寒毛直立,拢着两手搓搓手臂,颇有种疑神疑鬼的惊悸。

路上撞见两个婢子,那两人一看她是傍晚与世子同来的贵女,隔着老远已放下手里差事,规规矩矩跪伏下去。

真见了人,七姑娘偷偷缓一口气,心里少了些惧怕。就这么仪态极好从她两人身畔走过,淡淡免了礼。

看她们脚边搁着的物什,原是派来添油灯的丫鬟。也不怕这些人嚼舌根,既然她敢明目张胆的过来,便是摸透了这些人心思。

县衙门口那一幕,怕是深深烙在这些人脑子里。便是没亲见,也绝不会没有丁点儿耳闻。

能与世子同车的贵女,行事再不合规矩,夜里又是往上房去,里头的弯弯绕绕,越是叫人浮想联翩,越是有种讳莫如深的避忌。

过了月门,前头便是国公府一行暂居的院子。门外檐下挂着两盏红艳艳的风灯,透过绡纱,将紧闭的门扉并着底下三两步石阶,一并照得鲜亮起来。

夜里有人值夜,一听门外轻声拍门,挑着灯笼开了条门缝。这军士一见是姜家七姑娘,听她道明来意,挥手使人通传,也没让她在外头干等着,却是客气让了她进来。

片刻后周准亲自迎出来,臭着张脸,径直领她到世子房门外。一句提点的话没有,差事办成,柱子似的杵在门口,显然是不肯搭理她。倒叫姜瑗有些惦记起管大人的好来。

提着心推门进去,七姑娘小心翼翼寻那人身影,只见空无一人的厅堂里,摆着张红漆方桌,两侧各置一张圈椅。落地罩后珐琅彩插瓶算不得稀罕,只是里头妆点的梨枝十分招眼。粉白的梨花层层铺开,沉甸甸压在枝头,给屋里添了分生气。

目光落在右侧屏风上,还没来及看清花样,猛然发现那人抱臂倚着雕花坐架,一声不响,就这么静静观望着她。脚下蹲着狐假虎威,正冲她龇牙咧嘴的阿狸。

姜瑗吓了一跳,三更半夜突然就多出个活人,还这么高深莫测盯着她看,当她有几条小命,受得住他惊吓?

“深夜请见,便是为赏玩本世子屋里插瓶?”顾衍只着了月白中衣,脚下还蹬着皂靴,形容恣意,少了分疏冷,多了分落沓。

瞧他这般打扮,再记起此行目的,七姑娘低垂着脑袋,手里无意识圈弄着腰间穗子,面上露了几分赧然。

正当她鼓足勇气,正要往袖兜里掏荷包,却听那人沉声道,“有胆子推攘它与本世子,没胆子认错?怎么,这会儿想明白了?”

她倒是好,当着人前,拿猫与他敷衍。本是顾念她肩头有伤,她身边那两个看起来就毛毛糙糙,没经人好好调教。由他扶了她下来,总好过底下人周到百倍。

姜瑗不妨他问的是这出,惊愕抬起眼眸,正好捕捉到他盯在她肩头,极快移开的视线。心跳莫名就有些加快,脑子不听她使唤,自个儿转动起来。

彼时他看着她,她脑子不甚清明,这会儿回过味儿来,才惊觉他几次稍稍调转目光,都是往左边儿看顾。莫不是,那会儿他就存着照拂她的念头,而她蠢笨得不识好歹,还傻子似的推了阿狸过去?

越想越羞惭,绯红的脸颊益发滚烫起来。七姑娘揪着裙摆,悔得恨不能捂了帕子在脸上,实在没脸见他。

怪只怪,她这样善于琢磨人心,遇了他深深掩藏,毫无破绽的伪装,他只凭着一双眼睛,已足以令她无功而返,屡次挫败。

她能看破这世间万千人心思,惟独他,令她束手无策,心里茫茫然,越发难以保持镇定。

顾衍何许人,将她神情看在眼里,立刻明白,眼前这人后知后觉到令他嗟叹!本以为她是想明白了过来认错儿,哪里知晓,竟还是个榆木脑袋,没他问这一句,她恐怕至今转不过弯儿来。

眼看她眼里盈盈一汪水润,偷偷觑他时怯怯软软,平日里温婉不知怎地就化作了委屈,盛在她星子似的眼眸里,满满快要溢出来,可怜得很。

男子目中幽光一闪,些许不自在错开她窥视。回身进了里屋,重新整肃容色,坐在案后叫她进去。

“今夜所为何来?”

几次召她说话,哪里会看不出她眼中戒备。若是料想没错,她该是与常人无异,心里到底惧怕他三分。

如今肯自个儿送上门来,想来不会是突然变得精明了。七姑娘不知,此刻她在世子眼中,从最初的“温婉宁静,颇有几分灵气”,多了条“脑子不开窍”。

听他这话,姜瑗简直想拔腿走人。她得多不争气,才会又被他看穿了自个儿笨拙。世子这么一问,分明是看穿她根本不是为这事儿来道歉。

缩着脖子往前挪腾几步,姜瑗自个儿都没意识到,当这人跟前,她已下意识缩短了彼此间距离。或是几次被他下令“近前来”学得乖了,便是他不说,她也能自然站得离他几步开外。

顾衍眸中极快闪过丝波澜,俊朗的脸上不动声色。借着归置案上文书,男子眼睑低垂,手下有条不紊,不疾不徐。眨眼后,再抬起头来,眼底又是无边深邃,再难为旁人察觉他所想。

除了羞愧,姜瑗心心念念都是如何开口,赶紧了结簪子那事儿。哪里还能留心书案后那人,因她而起,与平日稍许不同。

“那个,前些日子您搁我这儿暂且放着的白玉簪。今儿个撞车时候,一不留神,也实在顾及不得了,竟跟着被碰碎了去。”

一气儿交代完,只觉屋里刹那安静下来,耳畔只余她砰砰心跳声。姜瑗心里颇有种听天由命的泄气。

心虚瞄他一眼,但见那人少有拉着俊脸。之前还神仙似的人物,这会儿半边脸隐在暮色中,竟比阎罗还吓人。

姜瑗一急,也顾不得细想,一股脑把关于簪子的事儿全给抖了出来。

那人单手支着额角,眼波在她面上划过,漫不经心道,“哦?日日都带在身上,还专门缝了荷包?”

男子本就微挑的眼角倏然扬起,向后一躺,直直冲她摊开掌心。

“拿来与本世子瞧瞧。”

这就是她嘴里说的荷包?

顾衍翻弄赏玩一番,来来去去的看,连他府上三等丫头都比她做得入眼。方方正正的布头,剪裁僵硬。缎子只算勉强,织得太糙,细细摸上去欠了滑软。针脚倒还好,可见她眼力劲儿不错。

通体素淡着,连个暗花都没有。口子穿了彩线,线头麻花似的拧成络子,是最简单的式样。收拢起来,一端坠着穗子,末了添了颗翡翠珠子妆点,算是寡淡无味的荷包上唯一一点看头。

他虽看得专注,脸上也无显而易见的揶揄,到底还是叫她不自在了。因着要给他奉上簪子,她靠得更近些,束手立在他身旁,厚着脸皮替自己遮羞。

“都是夜里避着人缝制,难免粗鄙些。您要觉得看着碍眼,还是瞧瞧羊脂玉簪子来得要紧。”七姑娘语声怏怏,突然就觉得,这话好像也不对。

她催他看簪子作甚?莫非还指望他赶紧降她的罪不成?

顾衍脑中却浮现出她讲述的光景:夜里她一人挑着灯,安安静静穿针走线。柔和的眸子蕴着暖意,低垂的睫毛偶尔扇动,宜喜宜嗔,臻静温婉。剪影映在垂帐上,摇曳间暖香轻拂。

她是喜静的人,人静,性子也静。而他不喜人喧嚷,因而她在他跟前,他只觉适应,比他预想中隐隐多出几分熨帖。

“做了几日?”

姜瑗不察他突然发问,偏着脑袋回想,老实交底,“第一晚剪样子缝针,这活儿细致,到了子时才睡下。第二晚快上许多,只需打了络子,稍作点缀即可。统共也就三四个时辰。”

说完才发现他依旧盯着荷包,套着玉戒的拇指反复摩挲,并不着急验看被她糟蹋的玉簪。

不知为何,姜瑗只觉这时候的世子,浑身拢着层淡淡的郁色,他沉了心绪,连带她也沾染上几分。

他是想起了往事?七姑娘心思跟着飘远,神思虽有恍惚,眼睛到底还落在他手中茜色荷包上。

顾衍淡淡“嗯”一声算是应她,翻手拣了这平日绝难入眼的荷包往袖兜里揣。

直到七姑娘发觉眼前空荡荡,只见他四平八稳,仪态舒雅的坐着,这才讷讷伸手指一指他袖口。“世子,您还没瞧那簪子。”

还有句话她没敢问出口:您是不是一不留神,夜深了脑子也跟着不清明?荷包呀,您怎地当着它主人面前,堂而皇之贪墨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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