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海怪
德黑兰又迎来了一个安详的夜晚。但在警察总局大楼里，却无人有赏夜的心情。德古拉号上的乌龙事件传了回来，让皮辛加警长大为惊怒，脸上无光。即便是一向稳健的穆罕默德，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无法坐定。自以为周全的跟踪计划竟被钻了空子，以致于让敌人偷龙转凤。更严重的是，他们的敌人像是有意而为，故意将他们调查的线索错误地引导到这艘邮轮上。而石棺中的真正事物，早已断了线索。
“我们会立刻调查这个王力的信息，”即便被摆了一道，穆罕默德还是显得冷静沉着，“你们在船上好自为之，可以试着继续接触这个人，了解更多的信息——但是千万小心。”
他并不知道杨剑铭在船上差点被拉进地狱。
压力如山，警方不得不继续挑灯夜战。这些不眠的人，让城市的半空铺满花瓣。
远在阿拉伯海之上，德古拉号正徐徐南行。这艘船以历史上最著名的吸血鬼来命名，是有其原因的。邮轮的总设计师撒加罗尼，就是地道的罗马尼亚人。那位在斯托克笔下远征伦敦，翻云覆雨的恶魔的原型，实则是罗马尼亚历史上抵抗外来侵略的一位民族英雄。
邮轮的船尾，有一处酒吧区。一些年轻而精力旺盛的男女纷纷来到这里，在灯红酒绿间寻找一种前所未有的浪漫或刺激。这里有那些镭光四射的劲爆区间，也有轻歌悠缓的恬静小店。主街之外，还有一片露天场地，与之以精致的植栽相隔。杨剑铭竟认得出道上的路灯是维多利亚式的。他指给徐芝璇看，后者不以为然。
刚才的乌龙实在让他们大为神伤。虽然他俩都觉得，这个王力和整个案件也不能说没有任何关系——别忘了在德黑兰租车的人就是个用了假名的中国人。但是，在事情没有完全清楚之前，他们无法再刻意要求更多。那时，船长和脸色气得铁青的王力不断地赔礼道歉，并十足十地保证将退还他这次这趟邮轮游的费用。徐芝璇认为这是合乎常理的调查，即使最终发现是冤枉了对方，己方也没有任何需要道歉的义务。杨剑铭清楚她的倔强，心中思量，还是给王力道了歉。对方说不上欣然接受，但好歹也是摆手称和，表现出了最少的风度。
“他有问题，”回到房间后，徐芝璇肯定地说，“单凭直觉就能知道。”
杨剑铭心想这完全是废话。“女人的直觉和天气预报，是世界上最不可信的事物。”这句调侃换来一双冷箭。他赶紧说：“不过话说回来，现在可以推测到的是，警方追踪石棺的过程中，某一个环节出现了纰漏，才让对方金蝉脱壳。这不但说明他们早有所警觉，而且还是早有预谋，让我们刻意地查到这艘船上。”
“木箱是假的，但拥有者是个中国人——这未免太巧了，”徐芝璇咬牙道，“这个人并不简单，很可能和袭击你的那些人有关。”
“警方不得不重新审视之前的追踪过程，然后制定一个新的计划——他们的目的达到了，我们落后太多。”
“但我们手上还有一个线索。”杨剑铭知道她说的当然是王力。他们都同意，有必要好好了解一下这个人，毕竟前面的路也只有这一条。
难得地一拍即合，两个人迅速离开了房间，来到中庭广场。现在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广场上的人只有稀稀疏疏的一些。两个人逛了一会儿，倒是不费功夫地发现了一位同胞。杨剑铭立刻跑上去，拦住了这位彬彬的男士，问：
“请问您知道王力现在在哪儿吗？”
“你们……就是那两个国际刑警？”男人斜着眼打量他们，有些想法。在离开货舱后，他们拿到了宾客名单，其中只有三位中国人，而且应该彼此相熟。“正是，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徐芝璇道。他刚才一定见过王力。
“好吧，”男子摊了摊手，“我打个电话问他。”说罢便走到一旁去打起了电话。一会儿后他回来，说道：“王力准备洗澡，他说他洗完澡后就会去船尾的酒吧区，你们如果想要见他，可以去那儿等。”他还把王力的手机号码给了他们，让他们到了那儿再联系。
“架子十足。”杨剑铭想。
就这样，他们来到了酒吧区。
徐芝璇打了个电话给王力，响了大半分钟后才接通了。王力用略显疲惫的声音说十分钟后就到。徐芝璇即刻就挂了，不多说一句话。
他们在露天区靠路的一张圆桌坐了下来。殷勤的侍应立刻递上菜单，徐芝璇翻了一眼，直接把菜单递给了杨剑铭，随口点了一杯龙舌兰；杨剑铭看到这些眼花缭乱的名字，再加上远处的喧嚣，直感心烦意乱，最后索性要了一杯白开水。
“你经常来酒吧吗？”风中色溢，杨剑铭总不想闷闷地等待。
“不。”干脆有力的回答。其实，在徐芝璇心中，又何尝不想多说几句话？只是翻开菜单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龙舌兰这种酒，然后情不自禁……
总算这里热闹非凡，让人无法静下心来。两个人的酒水尚未送到，注意力便被远处的争吵声勾走了。杨剑铭看了一眼姑娘，明白她的意思，便起身离席，去看看是什么回事。
不少客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离他们这桌不远的另一桌，那儿的两个人已经吵得不可开交。那个年轻的白人翘着二郎腿，摊着手和那个站着背对杨剑铭的人解释些什么，但那站着的似乎毫不领情，一只手举着杯，另一只不停地挥着。杨剑铭走到侧面，认真打量这个人。他大概五十多岁年纪，高鼻深目的伊朗面孔，但头发斑白而凌乱；身材高大，穿着皱巴巴的西装，也没系领带，脸上发红，醉意斐然。站在他身边，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
杨剑铭心想是这个人发了酒疯，没什么可看的，便转身欲走。没想到那个老人突然伸手扳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有些出奇。“先生，你别走，你……你给我评评理！”他的英语倒流利得很。
“别管他，这是个疯子！我在这儿喝着酒，他就这样突然过来找茬子。”坐着的白人无奈地说。杨剑铭心想也也是合情合理，不过他还是问那个疯老头儿：“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信我的话！为什么不信我，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
“他说他是个波斯什么什么王朝的后裔，还让我听他讲故事！这疯子，究竟是怎么上船的？”
“你说谁是疯子，谁是！”老头头火气上冲，右手突然一抖，把杯子里的酒全都淋到了白人的身上。后者气疯了，一下子跳起来，挥拳就打。杨剑铭连忙扣住他的手腕，说道：“这不是个好法子——叫人来吧。”转头又对老头儿说：“先生，你冷静些！”
白人也不磨叽，转身就去找人。杨剑铭把老头儿按回了椅子上，道：“酒多乱性，您还是少喝一些吧！”老头儿拨开杨剑铭按他肩膀上的手，怒道：“我没喝多，你别按着我……”他又伸出一根手指，摇晃着道：“如果你肯听我讲故事，我就请你喝酒如何？”
徐芝璇走了过来，问道：“怎么回事？”杨剑铭和他解释了。姑娘道：“别多管闲事，回去吧。”杨剑铭想起白人口中老头自称“某王朝后裔”，心中好奇，说道：“我想听听他的故事。”徐芝璇秀眉一皱，道：“你无不无聊，还嫌事情不够多？”杨剑铭说道：“没事的，我一会儿就回去——你回去等饮料吧。”这大胆的话让徐芝璇心中冒气，哼了一句，转身走了。
“先生，你刚才说，你是什么王朝的后裔？”杨剑铭索性坐到他对面，笑问。
“说来可话长了，”老头儿见他有意，登时眉飞色舞起来，“我的祖先可说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一批人。他们开创了一个横跨亚非欧的巨大帝国，将权力和荣耀遍布到每一个角落。你看，从印度河到巴尔干，都被他们置于足下……”他说话的声音尖锐如割铁，听得杨剑铭十分不适，偏偏却又滔滔不绝，奔流而下。杨剑铭这才明白了白人的感受，连忙打断了他：“先生，你的祖先，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居鲁士大帝的后人！”——波斯帝国伟大的君主，被犹太人冠以弥赛亚的圣明，但杨剑铭根本没听过。这老头儿说话的声音不小，引来了邻座客人的窃笑。这时，白人带着一位经理，气势汹汹地走了回来。他指着老头儿说：“就是这个老头儿，打扰我的兴致，你们是不是应该把他扔海里去？”杨剑铭站了起来。
没想到那位经理看到老头儿，表情一愣，随即苦笑道：“阿格维什教授，你可醉了。”老头摆手，迷迷糊糊地道：“我没醉，我……只是想让人听我讲故事……我家族的辉煌故事！”经理客气地道：“你真醉了，我还是扶你回房吧。”
“他是教授，见鬼了，就这种人？”白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人不可貌相，杨剑铭也是颇为吃惊。这时，他背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大名鼎鼎的阿格维什教授都不认识，你们当真是孤陋寡闻！”居然是王力。杨剑铭回头，看到徐芝璇也已经站在一旁。
“什么大名鼎鼎，我从来没有听过！”白人气愤地说：“是教授就能这样胡来吗，我也可以说我是霍金的远亲了！”王力微笑道：“我代他向您道歉。”白人打量了他一下，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帮他？”王力不语，从口袋里拿出钱包，抽出一张百元的美钞来，递给他：“这应该够今晚的酒钱了吧？”白人惊愕不语，一时也不知道该接不接，想了一会儿，还是手下了。“好，我不和钱过不去。”说罢扬长而去。
“带他走吧。”他对经理道。经理见他出手阔绰，也不敢违背他的话，就搀扶起醉成烂泥的阿格维什教授离开了。众人见他以这样的方式解决争端，无不惊异。
戏既落幕，目光也就一一撤去。“两位，”王力对他们说，“刚才货舱的事，我出言稍重，希望你们能原谅。”他的客气倒出乎意料，徐芝璇倒不会下这个楼梯了。杨剑铭点头道：“没事，我们也正好有事要问你。”
于是他们回到原来的位置，王力又向侍应要了一杯葡萄酒。“你为什么要帮那个疯老头儿？”徐芝璇问。王力露出绅士般的笑容，轻描淡写地道：“我只是不想有人打扰旅途中这样美好的夜晚罢了。”言下之意，好像依然稍有指。
“你不认识他？”杨剑铭惊道。王力点头默认。“这一百美元也算使得其所，无怪王先生买了那么多工艺品了。”徐芝璇带刺道。但是王力欣然接纳，说道：“我也是有个改不过来的癖好，就是没到一个地方，就要大量采购当地的工艺品，拿回家里去作纪念。说来惭愧，父母对我的这种行为，已经颇为不满。”杨剑铭心想：“这可真是败家。”问道：“王先生是哪儿人，家里都是干什么的？”
王力挤出一丝狡黠的笑，问道：“这算是开始正事了吗？”徐芝璇道：“只是例行问下，毕竟这个案件，你也牵扯其中。”她心中依然感觉到这个人的可疑。
“我是北京人，父母都在澳洲，已经退了休。我在一个跨国公司担任投资顾问。”杨剑铭问：“什么名字？”王力微笑不语，反而问道：“恕我好奇，两位在调查的，是一宗什么样的走私案件？”
“无可奉告。”徐芝璇毫不含糊。王力尴尬一笑，正好适应端着他们3人的饮料来了，王力站起身来，为他们把饮料逐一递上。“也是，我只是个闲人，与案子毫无关系。”他自嘲了一句，又问道：“听两位的国语，可是南方人？”诚然，杨剑铭也听得出，王力的普通话完全是北方的圆腔。
“我们是香港人。”徐芝璇道。杨剑铭听得清楚，她用的是“我们。”
“噢，好地方，”王力举杯，送酒入喉，“我很喜欢看香港的黑帮和杀手电影，有几部尤为经典，不管重温了多少遍，还是意犹未尽。”
“……”徐芝璇唯唯而应，心想着这样似乎问不出什么东西。杨剑铭也是心有所思，因为当他听到“黑帮”和杀手两个词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不过这几年，香港无论是电影还是电视剧，都有些后继无力的感觉，”王力倒和他们大谈起影视来，“现在的许多内地电视剧，投资既大，演员阵容也相当豪华，无论是软件硬件，都已经有超越港剧的趋势了。这不是，有很多香港明星，最近都喜欢到内地来发展了。”又问：“不知两位最喜欢的是哪位明星呢？”
杨剑铭在脑子里搜索着琳琅的明星们，还是徐芝璇简单明了：“不好意思，我不怎么关注这些。”
“噢，真遗憾，”王力笑道，“不过，能在这艘船上与两位相遇，也是一种有趣的缘分。”他举杯欲干，两人对视一眼，还是应礼对饮。杨剑铭一口气就喝了大半杯，然后问：“王先生不是一个人来旅游的吧？”
“我和另外两位好友一起，在这里上的船，”王力倒是对他们很感兴趣似的，“两位在国际刑警里，干了多久了？”
“这不关你的事吧。”这样的问题无疑找来徐芝璇的冷锋。但杨剑铭心中却自庆幸，如果真要他回答这个问题，倒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噢，真是抱歉，我对这方面实在是感兴趣，”王力笑道，“如果不是父母的要求，说不定我就会去考警校了。”杨剑铭想这实在不能不当做是撒谎。徐芝璇倒是没听他说的什么，一口气把龙舌兰饮尽，突然注视着王力，问道：“你认不认识井上明？”
“井上明？”他想了想，道：“我不记得认识这样一个人，如何——有问题吗？”当然了，如果他看新闻报纸的话，大概也只会知道田中润这个人而已。徐芝璇立刻追问：“真的吗，你确定？”
王力有些无奈，摊手道：“我没有理由欺骗你们，不是吗？”但杨剑铭却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某些不和谐的音符——这是他的直觉。他也注视着王力，看到他无辜的表情后面，仿佛带有一丝嘲弄似的。杨剑铭心中果断地觉得他有问题。他看了徐芝璇一眼，没想到徐芝璇也看了他一眼，然后对王力说说道：“王先生，今天先告辞了，如果有事相询，我们会再联系你。不知你会在什么地方下船？”
“当然是马赛。”他的目光一直定格在温和之中，似乎在拉弓。
这种漫散的眼神让杨剑铭感觉如烈光灼目。徐芝璇起身和他道别，杨剑铭也只得站了起来。王力翘着腿，叉着双手坐在那儿，什么也没说。他们刚转过身去，突然听到背后的声音：
“不知你们找到那个叫做贺廷的人了吗？”
两个人心头一震，刚转过身去，顿觉头晕目眩。王力把时间算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