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曾说,三岁以后,每到下雨天我就会很安静很沉默。为此,他很担心将来的她会自闭。
三岁以后,程君相的世界突然不见天日。
二十二岁的她,搬了一个椅子坐在门口。
听一场淅淅沥沥的雨,等一个己心欢喜的人。
风在蒙蒙细雨中吹进程君相领口,吹乱她亲手埋葬的不可告人的深情,牵扯出见不得光的思绪。
思绪里刚好下着倾盆大雨。
门外不远处响起的熟悉的钥匙间的碰撞声,打断她的触景生情。
程君相知道,他回来了。
随着脚步声的越来越近,她利落的站起身迎接阿笙。
凭着对他的熟悉,程君相感觉到一个高大的身形在面前站定,笼罩着自己。
“外面下雨了,你没有淋湿吧。”程君相抬手凭着直觉去摸索着他的衣服。
幸好,没有被淋湿。
“快进来吧。”从他站在门口的那一刻,一阵酒气也扑鼻而来。
程君相很担心,隐隐之中还有些害怕。
“君相。”阿笙高大的身形朝她靠近,随后一双大掌从身后抱住她的肩膀。
他的双臂横在程君相锁骨处,下巴在她头顶轻轻磨蹭。
她被阿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想要挣扎,但他的桎梏太牢靠,程君相挣脱不了。
“你喝醉了。”阿笙无论对她再怎么温柔体贴,无微不至,也从来不会有半分逾矩,只有她在漫长的七年里一厢情愿自说自唱。
因为喝醉后的神志不清才逾越她们之间那根隐形的接线,所以程君相的悲凉才来的真真切切。
他低低的说:“对不起。”酒香缭绕之间,她被他带着清风味道的气息笼罩。
“先进去吧,关门好吗?”
“好。”
阿笙迈进门槛,反手将门带上。
他扳过她的身体转向他,随后紧紧的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下巴依旧放在她头顶上。
靠在他温暖厚实的怀抱里,程君相获得了久违的安全感。
像一艘停在沙漠里的小船等来了一片河流和绿洲。
“对不起。”阿笙沙哑着嗓子说。
“没事,”她摇摇头,“你醉了,好好休息吧。”
程君相最排斥的就是他对她说的对不起,而他总会说这一句。
她不明白阿笙做一个对不起右一句抱歉到底什么意思,明明是她欠他的,明明是他任劳任怨不求回报的照顾她七年。
明明……
冥冥之中我得到的答案让程君相欲哭无泪。
“对不起,”她听见他含含糊糊的说,“当你问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时,不是没有理由,而是我不敢回答。我怕你接受不了,更怕你不原谅我而就此离开。”
语言有碎骨粉尸的力量,阿笙的话像一股闪电劈得她四分五裂。
“我是你妈养的狼崽子,”他的声音哽咽难言,颤抖的像一只困兽,“你妈为了我爸主动抚养了我六年,直到我爸去世,我上大学你妈都在赞助我。”
瞬间,天空中响起一道惊雷,仿佛要穿透她的耳膜。
黑暗中,程君相却能感受得到那一道明亮刺目的闪电。
爸爸,是你在咆哮吗?
你在怒吼我不该跟情人的儿子一起生活了七年吗?
呵,这是一个多么不好笑的笑话,像有人说自己见到外星人一样令人震惊。
我的母亲,我一毛不拔对她自己照样抠门的母亲,居然大方的资助了情人的儿子六年。
“放开。”程君相撕扯着嗓子吼了出来。
整个人都是颤抖的,那种在黑暗中抓不到任何东西的恐惧感再次光临在她身上。
“对不起。”阿笙抱着她后背的手微微松动。
程君相立刻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然后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的在黑暗中摸索着大门的方向。
她恨死了这一双瞎了的眼睛,拖累了我整整十九年。
还有人在比她在仇人面前逃跑的如此狼狈如此不堪么?
废物。
程君相自嘲的笑了起来,身后的人看见我这种模样一定很想笑吧,然后又用那一双虚伪的善良的手施舍般的搀扶我,再怜悯的说——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哈哈哈,,,她应该往死里笑啊。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不放心么?良心未泯么?还是害怕我那死在地底之下很多年的爸爸的孤魂缠上你么?
妈妈,试问你去了天堂还是地狱。
像你这种人如果去了天堂,我相信地狱里所有的鬼都不会心安,不会心甘情愿的去投胎得。
终于摸到门把手,程君相打开门虚晃着脚步跑了出去。
这里她再也不想待下去了。
再也不想。
一个瞎子慌慌张张急急忙忙摇摇晃晃下楼梯的情景一定很吓人很搞笑。
像在黑暗中钢丝上行走,不知什么时候会一步踩空一命呜呼。每迈一阶楼梯的脚步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很不真实。
程君相扶着铁质的楼梯扶手,用生死赌这三层楼梯。
突然,她在意料之中情理之中的撞到人,接着便摔下楼梯。
席卷而来的钝痛感证明了她是一个真实存在的鲜活的生命。
“没事吧。”一只大手粗暴的将程君相从地上拽起来,“你说你一个瞎子不好好在家带着乱跑什么?”
来自陌生男人粗犷浑厚且不耐烦的斥责和嘲讽声。
她挣开男人的手,顺着墙壁慢慢一步一步移到楼梯口出,然后扶着扶手往下冲。
大不了就是死。
她听见男人上楼时扔出的轻蔑的话“瞎子赶着去投胎,看不见路上赶着也投不了啊。”
瞎子,瞎子。
这两个字就像是面具一样死死的戴在她脸上怎么也取不下来。
风呼呼的刮着,像在藐视程君相的无能。
滂沱大雨霹雳吧啦的打在她的脸上打湿我的全身,沉闷的雷声如同大炮轰鸣,震耳欲聋。
雨水像蛇一般在身上四处流窜,黑暗被恐惧吞噬,时间被无限拉长,整个世界忽然变得离我很远,变得寂静无声,变得死气沉沉。
慌乱在心里迅速滋长,她手足无措站在黑暗里,漫无目的的寻着漆黑蹒跚,不知东南西北。
看不见听不到,不知道这是哪,她被无尽的漆黑拉扯,这些伸手不见五指的怪物似乎要将她撕碎。
忽然想起某人熟悉温柔的声音:“别害怕,我就在你身边,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茫茫墨色之中,指引她往前走的明灯,,为什么……会是卢笙?
巨大的悲痛在胃里翻江倒海,排上倒海的崩溃压断了程君相的大脑神经,一股洪流般的痛楚涌上心头,夹着雨水鼻涕的泪水蔓延到了喉中。
“啊,,,”一阵凄惨悲咧的哀嚎来自她的胸腔。
一道尖锐刺耳的喇叭声将她拉回世界。
“你瞎啦,大雨天的横穿马路,大喊大叫,有病吧你。”来自陌生人的责骂。
接着又是“嘟”的一声。
一辆车从她面前擦过,换而言之她刚跟死亡擦肩而过。
忽然,来自四面八方的喇叭声、刹车声,以及人嘴里的谩骂声纷至沓来。
顿时,响的头痛欲裂,程君相下意识的用手捂住耳朵。
聋了多好,为什么我不是个聋子。
程君相在原地蹲下,捂着耳朵尽量缩成一团。
再次见到……不,应该是听到卢笙的声音时,程君相坐在派出所里的椅子上瑟瑟发抖,尽管身边的女民警在一直安慰我。
“对不起,对不起。”听见不远处来自卢笙的道歉声。
她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
“那姑娘受了不小惊吓,以后好好照顾她,别在让人家一个姑娘到处乱跑。”
“警官你说的对,都是我不好。”
忽然,她被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怀抱里弥漫着淡淡的白酒味道。
自责,愧疚以及委屈通通化为泪水夺眶而出。
“对不起。”程君相终于明白我不肯原谅的不是他,而是自己所谓的至高无上的自尊。
“是我疏忽了,你委屈了都对我发泄出来,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阿笙紧紧的抱着她,仿佛要把她揉进他身体里似的。
(4)
阿笙帮她梳头时,说:“明天我们去乡下踏青吧。”
“踏青?”程君相习惯性的皱起眉头,远方与她而言就是一个热烈的渴望着却遥不可及的梦。
梦就该待在它应该待着的地方。在脑海里想想就好,在思想里转转就行。
所有的不切实际皆会沦为不自量力。
“不想去吗?”阿笙问她。
程君相确实不想去,外面的世界怎样她不想关心,更不想产生兴趣,如果可以我愿意当个鸵鸟或者乌龟。
“不是。”程君相摇摇头,如果一起去外面的人是阿笙,那么她可以试试。
为了他,也为了自己。
“我再想你怎么突然想要去踏青?”
阿笙替她梳了一个低马尾。
他在程君相身前蹲下,抬手将她耳边一缕发丝别到耳后:“君相,我不认为让你待在家里是对你好。我想带你去外面感受这个世界,在这个感受的过程中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有我在,你不需要警惕的防守你的世界。”
“阿笙……”
程君相想说你不要对我抱有太大希望。
想说最后的结果也许并不会像你预料的那般好。
想说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之中对她而言可能寸步难行。
我害怕跟你走丢。
她想说……一个双眼看不见的人,踏青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她想问,你是否看到我的欲言又止。
“好。”最后还是将所有想要说出口的话如数吞回。
答应他之后,她开始变得忐忑。
下车之后,当阿笙牵起她的右手时,所有的不安,担忧都化为了幸福的泡沫。
“从这一刻起,君相,让我成为你的眼睛。”
轻柔的风缠绕着阿笙绵沉如水的声音轻轻的拂过她的脸,这一刻,镶嵌在胸腔里的心绽放成一朵鲜艳娇柔的蔷薇。
“嗯。”
程君相,你什么都不要想。就这样紧握住他的左手,跟着他的步伐,与他一起并肩而行,一起去枫前柳下,闻香赏花。
花香味的空气俏皮的钻入鼻间,溜进毛孔,清爽的风撩拨着每一根神经。宽广的天地使她感到自由,整个人被松绑之后,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童真,就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三岁之前。
虽然脑子里并没有三岁之前的记忆,但是程君相敢肯定那段时光一定是最快乐的。
有生之年无可复制。
现在,亦是如此。
跟着阿笙抬脚迈上田垄,一步一步慢慢的行走,“这是什么花的味道啊?”
她嗅到一股十分好闻的味道:“阿笙,你当我的陈述者吧。”
“好,你闻到的是油菜花的味道。”他娓娓动听的声音配此情此景格外深情,程君相不由自主的着了迷。
沦陷在他的世界里的那一刻,她好像踏上了一条阳光明媚的路,有鸟语花香,碧空如洗。
“据说油菜花是黄色的,黄色是什么样子?”她朝阿笙在的那一边撇过头问他。
“黄色就和你今天穿的裙子的颜色一样,很漂亮很温暖。”
她身上的连衣裙是阿笙特意为挑选的,阿笙口中所说的很漂亮很温暖黄色一定是被阳光渲染过的颜色吧。
“阿笙,”程君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娇羞轻轻的呼唤他的名字,“你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的?”
“浅蓝色的,”她听见他一本正经的回答道,“是天空的颜色。”
天空的颜色,程君相想那大概很明媚。
阿笙牵着她穿梭在油菜花田,她的手心里来自他指尖上的温度,不冷不淡。
闭上眼睛,蔓延在程君相世界里的光像白纸落进溪水中迅速被浸透。
而她的眼前立着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孩,他周身被镀了一层薄薄的光芒,他的身后是一片像阳光一样的花海。
来自程君相身体里那些见不得光的黑暗和隐晦,被阿笙温和的笑容挖出然后埋葬。
她不再觉得自己是被上苍玩坏了的试验品,也不再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遗弃的孤儿。
“君相,”阿笙扶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你等我一下,我马上来。”
他刚松开我的手就被她立即抓住他手臂:“你去哪?”
“没事,我就在旁边,不会离你太远。”阿笙摸摸她的头,轻轻松开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