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煊下床走了一步,狼狗盯着他,口里呜呜作响,牙齿呲得越发显眼。
那只肥猫也弓起了身子,一副与狗联手抗敌的模样。
“不许吵,都出来。”外面一个稚嫩的声音道,“阿厘说了我们要安静。”
那声音来自屋外,虽稚嫩却是一本正经,猫与狗显然听惯了这声音的号令,闻声麻溜地起身,跃过门槛。
风煊试探着开口:“……小羽?”
屋外静了静,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出现在了门口,隔着一道门槛用乌溜溜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小嘴却是抿得紧紧的,脸上神情严肃得紧。
风煊微笑了。
他没猜错,看来这里就是阿厘的家。
按照计划,他安排好的亲兵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他离开战场,然而谢陟厘的到来让他看到了更好的选择——只要那人有心,亲兵的去向尚有迹可寻,乱入的谢陟厘才是神来之笔。
谁也不可能想到他会出现在西角城的一间民宅里,在谢陟厘出现之前,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你师姐呢?”
风煊的手伸向茶壶,一提竟没法提动。
一来是茶壶满满的,确实有点份量;二来略一使劲,他胸前的伤口便扯得生疼。
他停下来微微缓了一口气,然后就见小羽皱了皱鼻子,还撇了撇嘴。
风煊:“……”
这鄙夷的表情会不会太明显了一点?
他这是被一个小屁孩看不起了?
风煊微一用力,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胸口虽然疼着,但脸上一派镇定,十分从容。
小羽那鄙夷的表情终于收起来了,嘴还是紧紧抿着,不知道怎么就是透着一股子不满意的味道。
“你师姐呢?”风煊又问了一遍,“她不在吗?去哪里了?”
“去当铺了。”小羽不情不愿地答。
“去当铺做什么?”
“当东西。”小羽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为了给你买药,阿厘把我爹娘给她的嫁妆都拿去当了。”
风煊一怔。
他这二十来年虽然过得坎坷,但从来没有在银钱上吃过苦头,没尝过穷的滋味。眼看这房屋矮小,陈设简单,也只是觉得简素雅致,有山林野逸之气,很是不俗。
而且,想着谢陟厘每日里便是在此间穿梭忙碌,便觉得连桌面上凹出来的一道小坑都显得可爱起来。
是到了此刻才想到,治病是要钱的,买药也是要钱的,甚至连一日三餐都是要钱的。
小羽兀自气鼓鼓地:“那可是阿厘的宝贝!我们穷得连馒头都吃不上的时候,她也没有想过要当的!”他瞪着风煊,用力地,“哼!”
小羽真是太讨厌这个人了。
因为这个人,阿厘居然把他扔下了。
虽然后来阿厘骑着马去接他了,但在那之前他已经哭好几顿,以为再也见不到阿厘了。
没想到一回来就发现家里多了一个人,阿厘还再三叮嘱,让他别把这事说出去,又要他乖乖在家,别吵着这人。
小羽原以为这个人会有点不好意思,说不定还会自己搬走,哪知道这个人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低头一笑,道:“对不住了小羽,莫生气,以后你要多习惯些,阿厘她,待我确实是太好了。”
小羽:“……”
小羽:“!!!!”
小羽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厚的脸皮!
就在小羽快要气炸的时候,外头传来了马蹄声。
紧跟着一个响亮的妇人嗓音隔着院子传过来:“哟,阿厘今天买这么多东西啊?还买这么多菜,今日请客吗?”
“没有没有,就是……小羽想吃。”
风煊听着谢陟厘的声音不由又有一丝笑意浮到了嘴角上。
她着实很不会撒谎,一撒谎声音就会发紧,而且这借口用得也实在蹩脚,一个五岁的小孩儿能吃多少东西?
那边妇人的声音果然讶异了起来:“小羽才多大,吃得下这许多?”
“就……反正便宜,我就多买些。”谢陟厘支支吾吾,落荒而逃,“小羽还在等我,大娘您先忙吧。”
从窗子里望出去,可以看到一片小小的院落,院种着一棵高大的枣树,上面已经结满了果实,油亮的叶片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谢陟厘把马系在树下,猫和狗都迎出去围在她脚边打转,狗的尾巴狂摇,不停往她身上扑,猫则喵喵叫个不停。
谢陟厘摸了摸猫狗狗,问它们乖不乖,有没有听话,语气就跟和小孩子聊天似的,让风煊想到了她帮追光洗澡的时候,也是这般。跟人聊的时候一个字都不想多讲,跟这些兽类倒是有说不完的话。
她从井里打了桶水给马喝,然后捧起水洗了把脸,太阳把她的脸晒得通红,水花扑上去四溅,好像洒在宫内造的织羽锦衣上,滴水成珠又滚落下来,打湿了一点衣襟。
风煊忽然不敢再看了,收回了视线。
然后就见小羽愤怒地盯着他,迈动小短腿跑到窗前,张开双臂,像要挡住他的视线,同时大声道:“不许看!阿厘是要给我当媳妇的!”
风煊讶然地瞧着他:“小不点,你才多大?就知道要媳妇了?”
“哼,我娘说过的,等我长大阿厘就是我媳妇!”
谢陟厘一进门,听到的就是这一句。
顿时就一阵心慌。
这是师娘曾经说过的一句玩笑话,后来王大娘学给了小羽听,小羽不知怎地就记住了。
记住了便记住了吧,怎么当着人大将军面前乱喊?且这种话都说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说别的。
她胆战心惊地把小羽拉到身后:“大……咳……大爷莫怪,他还小,胡说道,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她还没说完,就发现风煊的眉头皱了起来。
“大爷?”风煊看着她,声音里明显有一丝不悦,“我有这么老么?”
谢陟厘:“……”
那不然叫什么?您要隐瞒身份,我总不能再叫“大将军”。
“哼,大爷!”小羽拉着谢陟厘的衣裳,躲在谢陟厘身后,冲风煊做了个鬼脸。
风煊并没有同小孩子打交道的经验,但因为去年母妃诞下了一位小公主,他虽然没有见过这位小妹,却因此对小孩子多了份善意,觉得小孩子都是可爱的。
此时却发现自己错了,并非所有的小孩子都可爱,比如眼前这个。
大将军久经沙场历练出来的杀气,仅仅是释放一点点,也让小羽立刻把嘴一扁:“呜呜呜阿厘赶他走,他是坏人……”
“不许胡说,我不是交代你要乖乖的吗?”谢陟厘把小羽抱在怀里,一面哄一面教导,“这位大……是好人,是很好很好的人,我们要好好照顾他,知道吗?”
谢陟厘的神情甚是认真,小羽也不敢太作妖,只挂着泪,扁着嘴,搂住谢陟厘的脖子,把脑袋抵在谢陟厘的肩窝上,一面抽抽咽咽,一面看着风煊,眨了眨眼睛,眸子里有明显的得意,像是抢到了一件大玩具。
——看,阿厘是我的。
风煊明明显显从他脸上读出这几个字,不知怎地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打喷嚏原是寻常事,只是这一下猛地牵动伤口,一股骤然的剧痛让他险些端不住手里的杯子,茶水晃了自己一身。
“大将军!”谢陟里脱口而出,待要放下小羽过来,哪知道小羽爪鱼似地赖在她身上,口里道,“他装的,他方才还好好的,还自己倒水喝了……”
“谢羽!”谢陟厘抬高了一点声量,“我不是告诉过你要好好照顾病人吗?他生病了,病得很重,你怎么能让他自己倒水?”
全名一叫,小羽立刻萎了,乖乖松开了手,不敢顶嘴。
谢陟厘扶着风煊坐下,不敢碰他胸前的伤口,只敢替他抚着后背顺顺气,看他脸色极差,整个人似摇摇欲坠,她也紧张得脸色发白:“您怎么样?”
“我……头晕得很……”风煊看上去无比虚弱,头无力地靠在了谢陟厘身上。
谢陟厘心慌得很,伤口的恢复有时候比医治还要重要,若是伤口崩裂,她可没办法治下来,非得请大夫不可。
完全没有注意到,风煊朝着小羽的方向,眨了眨眼。
小羽原本老老实实站着,这会儿目瞪口呆,眼睛睁得老大,指着风煊道:“阿厘,他是装的!”
“谢羽!”谢陟厘当真生气了,“回你自己屋里去。”
小羽泪眼汪汪,恨恨地瞪了风煊一眼,哇哇抹着眼泪跑了。
“……”风煊生平头一次欺负小孩子,欺负完了才有些许的良心发现。
但谢陟厘一只手紧紧地搂着他,一只手扣在他腕上听脉,他人坐在凳子上,头靠在谢陟厘怀前,谢陟厘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好闻味道,像是混合了阳光、青草和药香,淡到极点,若有若无,只有凑近了才能闻得到。
此情此景,良心什么的便不再那么重要了。
忽地,他的鼻子又一痒,这回是接二连三,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胸前的伤口受不了这般猛烈的折腾,一丝血红从厚厚的纱布下透了出来。
这倒罢了,风煊有种可怕的感觉——他的眼眶在发烫发胀,好像有泪水汇聚。
他……好像……要哭……
谢陟厘惶急之余只见风煊眼眶发红,眼看已经要肿起来了。
她再看看在脚下转悠的猫,忽然明白了什么,连声道:“霸道,你快出去。”
猫心不甘情不愿地“喵”了一声,跃上窗子,跳了下去。
谢陟厘问道:“大将军,您是不是对猫过敏?”
“什么?”风煊强忍着眼酸胀,死也不想在谢陟厘面前哭出来,“它就是霸道?”
那么,那只狼狗,就是雄壮喽?
明明伤口痛得要死,此时此刻,风煊还是想大笑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