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煊晃晃悠悠,被颠得半梦半醒,似乎下雨了,有什么东西打在他脸上湿湿的。
然后他才听到谢陟厘的声音,“大将军,您撑住,你要撑住啊呜呜呜……”
风煊吃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辆简单的马车上,谢陟厘正努力想把他扶下车,一面念叨,一面泪落如雨,泪水一颗颗地全打在了他脸上。
“怎么这么能哭啊……”
风煊低声道。
“大将军您醒了?!”
谢陟厘脸上还带着泪,眼已经露出惊喜的光。
这一路上她可太害怕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风煊带出战场的,一切只能说如有神助,每每有北狄人冲过来的时候,总有人帮忙解围。
她在一团混乱稀里糊涂地把风煊带了出来,才发现真正的困难才刚刚开始。
他的身上插着三枝箭,略动一动便鲜血直流。
可马车哪能免得了颠簸?谢陟厘只见他的血源源不断往外流,打湿了马车上铺着的席子。要是再不找到大夫,他的血只怕就要流光了。
“我们到医馆了,马上就能找到大夫了!”谢陟厘抹了抹泪,她手上沾着血,这一抹就把自己抹成了大花脸。
风煊少年从戎,久经沙场,看惯了血腥,没有人知道他骨子里其实很讨厌见血。但这会儿泪水把谢陟厘的眸子洗得清亮,里头惊喜的光芒更是耀眼得很,这点血倒像是无意间抹上去的胭脂。
虽然抹得乱七糟,但胭脂总是胭脂,会让人想起一些花前月下春风细雨之类的东西,很是温柔美好。
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能从血里看出这种感觉来。
谢陟厘只觉得他瞧着她的目光好像有些涣散,因而便显得毫无攻击力,和平时的森冷气象截然不同。
一定是失血过多头脑昏沉,连话都说不出来!
谢陟厘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扶了起来。
这一下牵动风煊的伤口,风煊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呼,然后才像回过神来似的,抓住她的手:“不要……不要去医馆……”
谢陟厘急道:“不去医馆怎么行?您这伤一定要看大夫啊!”
“不能去医馆。”风煊说话会吃力,但一字一顿,眼睛盯牢她,“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我……”
他的眼睛认真起来,以往的森冷压迫力又回来了,换作以前,这样的目光可以把谢陟厘压得不敢抬头,乖乖听话。
可这一刻谢陟厘急得快哭了:“不行,不行,不看大夫你会死的!”
“谁说我不看大夫?”风煊虚弱地微笑了一下,“你不就是大夫么?”
谢陟厘当真呆住了。
她她她她算哪门子大夫?
完了完了,大将军已经伤得神志不清了。
“我是兽医啊大将军!”
“不,你是大夫,你还是个很好的大夫。”风煊道,“我的伤势不算重,只是牵动了旧伤,你只要把箭拔/出/来,为我止住血就可以,这点对你来说不难。”
单只是说这么几句话,风煊已经喘息了好几次。
上一世他得到消息率军从大营赶到赛马场的时候,索措已经得手离场,他只和他小小地遭遇了一场。索措的连珠箭逼面而来,他闪避得再快还是被其一支射了肩膀,将养了三个月才彻底痊愈。
这次他有备而来,衣袍底下穿着重甲,不顾一切也要斩杀索措。
可没想到索措的箭刁钻异常,竟能从锁子甲里穿进去。而且他高估了自己的身体,三年前与库瀚一战,他虽从鬼门关走了回来,一身旧伤却永远地留了下来,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拿命去拼了。
谢陟厘还在摇头,一面摇头,泪水一边往外涌。她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带着哭腔道:“我不行的,大将军,我真的不行的……”
“行不行都得行,我说过,不能让任何人见到我。”风煊抓着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我命你医治我。这是……军令。”
谢陟厘含着泪准备下车。
风煊唤住她:“擦擦脸。你这样进去,医馆的人会以为你家病人已经没治了。”
谢陟厘乖乖擦脸,一面擦一面掉眼泪。
风煊叹了口气:“过来。”
大概是着实没有力气了,他这一声说得低沉至极。
谢陟厘听话地靠近一点,原以为他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忽见风煊缓缓抬了起手,还拿袖子垫了垫,然后蹭过她的眼角。
他的动作缓慢,目光专注,谢陟厘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风煊的呼吸也微微乱了。
眼前人肌肤如玉,还从底下透着一层淡红,那是她方才擦得太过用力,把自己蹭红的。
嘴唇的红又比这更深一些,像清晨初开的芍药花瓣,因为还有几分抽泣,小巧的唇微微颤抖,像是等着人去安抚怜爱。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之后风煊觉得自己的脸也有点发烫了。要命,现在可不是该心猿意马的时候。
他收回了手:“去吧。”
百姓们都逃进云川城了,虽说没有发生大规模踩踏事件,但难免有摔伤的蹭伤的,还有卖油饼的锅被撞翻,一烫就是好几人,医馆里竟是人满为患。
大夫忙得脚不沾地,见谢陟厘只要医药工具,乐得省力,让医女把东西整理好交给谢陟厘,只叮嘱她用完赶快还。
谢陟厘带着东西回到马车上,见风煊靠着车壁坐着,忍不住道:“大将军,您要不还是躺着吧?躺着省力一些。”
风煊:“不用,坐着好借力。”
在外伤这一块,治人和治兽其实差不太多。
都是先服麻沸散,再拔箭,然后清洗伤口,敷药。
人的话会多一个步骤,那就是脱衣服。
风煊这件外袍十分繁复,谢陟厘剪断箭杆之后有点束手无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风煊瞧着她呆愣愣的样子,眼睛睁得圆圆,嘴微张也圆圆的,忍不住就说了句:“怎么?没解过男人的衣裳?”
话一出口自己才回过味来,这……过于冒昧了。
好在谢陟厘诚实地点头:“没有。我只脱过小羽的,但那是小孩子的,只有几根系带。”
明明已经连呼吸都有点费力,风煊心情却莫名有点好,他道:“你先把蹀躞带解了。”
谢陟厘心说她其实就是不知道怎么解这玩意儿,连头在哪儿都找不着。
时间耽误不得,她还是大着胆子下手了。
可越是想快点解开就越解不开,她的手在风煊的腰腹间蹭来蹭去,风煊的气息都乱了,一咬牙,自己忍着痛解了,看了她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玩?”
谢陟厘若是仔细看,就会从这一眼里发现一丝玩味,甚至还有一丝风煊自己都没发现的笑意。
但谢陟厘哪敢?她一想到自己只短暂修习过短短一阵的医术就打心眼里发怵,现在连衣裳都不会解,更是十分内疚,连声赔罪:“大将军对不起!”
“没有怪你。”风煊微微喘息,“要玩以后玩。”
谢陟厘心说我没有玩,这真没有什么好玩的,她都快哭了。
到铠甲就更麻烦了,这玩意儿她见都没见过,更别提脱。
卸甲并非易事,平时风煊也需要亲兵协助,此时万万没有力气动手了,只能口头教谢陟厘,“肩上……领口……有个小扣锁……对,肋下,腰……”
一面说,血液一面升温,因为谢陟厘差不多把他上半身全摸遍了。
风煊有几分头晕眼花,心跳得快,血流得便更快,失血便更快多,等谢陟厘终于把铠甲解了下来,风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再给她这么摸下去,他只怕要提前失血过多而亡。
可心脏并不理会这一茬,兀自砰砰乱跳,因为谢陟厘马上就要解他的里衣了。
只剩最后一层,便要袒裎相见。
这有什么?他问自己。他是男子,男子赤个上身怎么了?对,他没什么好紧张的,主要是怕谢陟厘害羞,她脸皮薄,万一……
还没有寻思完,衣襟便被剥开,谢陟厘的动作又轻又快。
这家伙……
风煊别开了脸。
……该是肖想了多少次,才能将动作做得这么流畅?
谢陟厘很感谢风煊的里衣没有像外衣那般复杂,两边系带一解便扯开了,风煊的整片胸膛露了出来,三枚箭簇埋在皮肉之,鲜血汩汩而出,小腹全被染红。
“大将军你感觉如何?麻沸散还没有起效吗?”
谢陟厘抬头问。
然后才发现风煊原本因失血而苍白的面孔不知何故透着一层殷红,仿佛要滴下血来。
谢陟厘大吃一惊——据说人在回光返照之时便是如此,会有短暂的红光满面,紧跟着便是元气耗尽,神仙难医。
“大、大将军……”谢陟厘舌头都发抖了,“你、你觉着怎么样?头晕了么?我可以拔了吗?”
“拔吧。”风煊盯着车顶,刻意忽视自己滚烫的脸颊,“以前麻沸散用多了,对我没什么作用。”
谢陟厘真要哭了:“那怎么行?”
风煊想教教她,一个好的大夫应该遇事冷静,一视同仁,不能动不动就哭鼻子。但又一想,自己若真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只怕会哭死过去,声音便柔和了一点,“放心,我命硬,死不了的。”
谢陟厘真懵了,她第一次给人拔箭,居然是在对方清醒的状态下。她颤巍巍地拿钳子夹住了断箭,只轻轻一碰,伤口处的血就流得更多了,风煊也发出了一声闷哼,手抓住了车架。
谢陟厘整个人都在颤抖,不敢再动。
风煊咬了咬牙,大喝一声:“拔!”
“呜!”谢陟厘哭着用力,拔出了箭簇。
风煊整个人一用力,背脊重重撞在车架上,脖颈直直扬起,脸色刹那间苍白如死,汗如雨下。
硬是没有发出惨叫。
他还喘息着,望向谢陟厘,试图笑一笑:“……看……你不是拔得挺好吗?我说了,你行的……”
谢陟厘呆呆地看着他的脸,只这么一下,他的头发就被冷汗湿透了,额头脖颈全是湿的。
刹那间她懂得了他的安慰与鼓励,同时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她在干什么?她是大夫,他是病人,此刻他正忍受着常人不可能忍受的痛苦,她还要他来担心?
谢陟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住双手,低声道:“大将军,你忍忍。”
手下如飞,把剩下两枚都拔了出来。
剧痛超出了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风煊整个人失去了力量,手软软地垂了下来,人再也坐不住,跟着歪倒下来。
“大将军!”
谢陟厘一把扶住他。
他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但嘴唇微微动了动。
谢陟厘连忙把耳朵凑过去。
她以为他有什么军令要交代,然而不是,他的声音低如蚊蚋,他说的是:“看吧阿厘……我说了,你会是个好大夫……”
最后一个字已经轻到微不可微。
风煊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不在马车上了。
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粗棉布的被面纹理虽粗糙,但因用得久了,反而十分柔软,还散发着被太阳晒过的芬芳。
他掀开棉被瞧了瞧自己——胸前的箭已经拔了,伤口裹了一层又一层,厚实得像是给他穿了一层铠甲。
军医和一般的大夫不一样。寻常大夫只求治病,军医却还要学会省药省料,因为随军出战,无论药材还是纱布等物都有限。
他当初在伤兵营看过谢陟厘包扎的伤口,又轻巧又妥帖,能用最少的药最大程度地减轻伤兵的痛楚。
原来……她一开始也是这般笨笨的,扎个伤口,能给他裹出一只乌龟壳。
如他所料,因为有重甲的保护,他的箭伤并不是很厉害,此时疼归疼,并不是太妨碍行动。
他撑着坐起来。
这是一间十分简单的小屋,没有珠帘没有丝帐没有屏风,仅有几样基本的家具,每一样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在桌角上泛着光。
桌上搁着粗瓷茶壶,围着几只茶杯,风煊有些口渴,掀开被子起身。
做这些算是有点为难此时的身体,但他自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对于“为难自己”这件事十分擅长。
就在他刚刚下床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含在喉咙深处的低吼,充满威慑。
声音来自房间的角落,一只大狼狗趴在地上,正对他呲牙咧嘴。
狼狗的身边懒洋洋地靠着一只大肥猫,放下正舔着的爪子,和狼狗一样用戒备的眼神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