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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恋爱?(1 / 1)

身后细碎的衣料摩擦声,她回头,段老板穿了外套蹬上高跟鞋出门,看看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多。

“你要走啊?”

段老板可算知道感冒会传染,及时溜走,但一早知道,干嘛还要来呢?千红像被始乱终弃,心里一阵复杂。

原来千红紧张地支棱双手握拳在身侧,随时准备捂着嘴巴逃之夭夭。被段老板一说,她难为情地松开手指,耷拉在身侧。段老板也松开她,摸出药片看了看,剥出两片握在手心,千红刚要说她吃过药了,就被不由分说地填了两片药进来,没有水,苦得舌头尖都麻了。

“段曼容!”她喊了一声,抱怨段老板故意让她吃苦,捂着嘴巴灌进一大杯热水,太苦又太烫,这股劲儿使不出去,她在地上小碎步地跺脚,好像跳几下就不那么烫了似的,终于给咽了下去。

“有点事。”段老板拧上纽扣,千红慢吞吞地站在门边,想问又没好意思,只好抬着下巴说:“晚上要不要给你留门呀?”

她其实想问的是,你要有事干嘛还过来呀,专门来被传染的?

双手捂着嘴巴,千红呼出热气,其实仍有些发烧,眼眶也微热,身上还是没力气,像被烧开的一锅水,就要变成蒸汽往天上飘。

“我看看。”段老板招手让她侧身坐在床上,扒拉掉捂着嘴巴的双手,用额头碰碰她,千红急忙又捂上嘴,怕呼出什么有害病菌。

“张嘴。”段老板拍开她的手,钳着下巴让她啊了一声,低垂着眼看了两下,“传染不到我的,把手松开。”

她的钱还没来得及存,一张张人民币连零带整贴在桌子上,被摸久了就泛出油光。她把每张钱都抹平,整整齐齐地用皮筋捆好,算算资产只有一千二百块。

那只猪肚子里还有些零钱,她迟疑着摸着猪肚皮,掂着分量还是放回去。

“怕死了怕死了,走了。这两天你休假吧,听说你和你弟弟闹矛盾?先把自己的事儿干好,我也不忙,有啥就棋牌室找我,等我闺女放假了叫她过来找你玩。”

千红被当成了小孩子,想到老张二闺女看武侠小说的劲儿,千红吃吃地笑,蜷缩着躺了一会儿,听暖水瓶里的水沸了,起来倒了一大杯热水晾着。

“我不娇气,我要起来。”千红吞了两片药,药化在嗓子眼,苦得她皱起眉头。

“行了。”老张把她的被子摊开,却发现小小的单人床上容纳两张被子,稍微留意,转头一瞥,看见段老板的化妆包放在桌子上,多问了一句,“段老板在你这儿睡?”

不到中午十一点的时候,千红就病了。

就是病了也横竖睡不着,她闲下来就胡思乱想。钱千里倔得拉不回来,寄希望在老板身上也不合适,她想段老板怎么就能那么真知灼见地知道钱千里不一定答应呢?她和钱千里相处的十六年难道比不上段老板略扫的几眼?

段老板开始习惯在这里睡觉,每次来像是坐公交车,先投币再上车,往小猪里扔两个硬币,像住宿费似的,千红留下这笔奇怪收入,到时候还给段老板。因为她也是住秀芬姐租来的房子,连个二房东都算不上。

“不烧了,就是鼻子堵。”千红捂着嘴巴说话,刻意回避段老板的脸,老张让她蓄意传染,但她可不缺德,又不能把人撵走,只好稍加防范,把杯子多擦洗两回才倒了茶。

晚上段老板果然准时带着两个硬币来,当啷两声,千红刚擦过地:“你别晃悠,别滑倒了。”

“还烧么?”

“嗯。”千红瓮声瓮气地答,往肚子里咕噜噜地灌热水,老张把热得快插进暖壶,叮嘱她记得拔,又像摁倒一只不听话的猫一样把她团起来塞进被子。

“可劲儿传染她,等她来了就冲她打喷嚏。”老张故意逗千红,千红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在说段老板,点了点头:“你可真损,我现在传染给你你怕不怕呀?”

“不用了,我去市里,”段老板抬着眼看她,已经穿好衣服,话到嘴边转了个圈,没解释去做什么,略一思忖,“你要我带什么礼物么?”

怎么又说到礼物了?千红犹豫一下,摇摇头。

“现在我急用钱,你的两万块到时候再还你。过年前一定给你,去学校的事和你弟弟说了么?”

“他不去。”千红来不及想那扯不完的两万块,声音一下子低沉下来。

“我知道了。”

“你有办法?”千红眼睛一亮。

“和我有什么关系?”段老板斜着眼看她,她脸涨红,确实没什么关系,只呆呆地目送段老板消失,干菜婆婆探出头:“不要脸。”

“不许说她。”千红下意识回嘴。

“我说你呢。”干菜婆婆嘴巴尖利,千红被呛了一句:“好好好我不要脸。”

“吃了没?”

“气饱了。”千红转身回屋,干菜婆婆眼疾手快地揪住她的衣领,逼着她下楼到晾衣绳上取下干菜婆婆晒得没完没了的那批茄子干,从破旧的阳台摘下一串咸菜干淘洗了切碎炒辣椒,千红生了病还被使唤得像个丫鬟,被呛得眼泪汪汪。

咸菜炒辣椒又炖上干茄子,一锅又糊又咸又辣的炖菜摆上来,干菜婆婆又指挥她煮了一把挂面。

“吃哇,热热辣辣吃上三四碗,那汗出来了就不烧了。”干菜婆婆坐在一边指挥,千红想合着是要做给她的?三四碗?看干菜婆婆的碗有锅那么大,她迟疑着给自己舀了一碗,用挂面拌着炖菜的汤汁吃,又辣又咸,但因为茄子干中和了过分的咸,吃起来也没有特别过分。

干菜婆婆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翘起脚,脚尖挂着一只绣花黑布鞋,半大的脚晃悠着,手指上戴着顶针,正在缝千层底。千红叫唤着吃了一顿,给辣得冒了一身汗。

“都吃完。”

“吃不动。”

“年轻人吃也吃不动,吃不了苦还吃不了饭了?球用没有,吃不完你别出这个门!”干菜婆婆提起扫把就要打她,她硬是给填下了一肚子面条咸菜,干菜婆婆这才面色和缓:“粒粒皆辛苦了,你也是农民家庭,不要忘了本!”

“好的好的。”

在别人眼里千红勤快得该拿劳动标兵,到干菜婆婆面前她就是又馋又懒不求上进的垮掉的年轻一代,她是争辩也争辩不过,打架也不能动手,像是一团垃圾安安静静地躺着,就□□菜婆婆捡到车子里,从此就没什么消停日子。

她又带着一身汗回屋,一头跌在床上,没一阵就有人敲门。

“姐,我。”

“你咋来了?”她欢天喜地地开门,以为钱千里仔细一想改了主意,可一开门,钱千里一张不情不愿的臭脸把她的笑意驱散了,姐姐的架子浮出水面。

“我听说你病了。”

“哦,听谁说?”千红把人让进来,关门议论家事,做好了钱千里不答应她就不让他出这个门的准备。

从干菜婆婆那里活学活用,千红坐在床上,钱千里像被老师抓到办公室审问,双手背后站得很乖,脑袋却不安分地左右打量,看见两张被子,狠狠地嘁了一声。

千红却从这轻蔑的语气词猜出是谁,眼睛一下子亮了,身子跟着柔软起来,翘起脚看她弟弟:“行吧,那你来看我了?我真荣幸了。”

“别阴阳怪气地说话,你就是跟那种人混在一起学坏了。”

“哼。”千红大声地吼出个语气词,别过头,斟酌词汇,还是温和地问,“是不是想好了?姐姐现在能挣钱了,等你念出好学校,到了那大酒店,以后当了大师傅,一个月挣个四千五千的,姐姐不是跟着你吃香喝辣?”

“我不去,我就是来看看你,怕你病死了。”钱千里说话倔,往床上一坐,拍着那张多余的被子一个劲冷笑,眼见千红眼神逐渐变冷,立即起来倒水,“你可多喝点儿水,早点休息。”

“嫌我了?嫌我的钱脏了?”

“你要这么觉得我也没办法。”钱千里也打定主意不和她好好说话。

千红给气得又要生病,把自己埋进被窝里不再搭理她弟弟,听脚步声渐去渐远,自己又没出息地气哭了,捂着被子流热泪,把一腔的委屈都吞回去。

谁知道钱千里看她还不够可怜,折返回来刺激她:“你看看这像话吗?段老板什么人了?声名在外的鸡头,你和她睡一块儿?过日子呀?你也不嫌脏。”

“我就过日子,我就是和她过上了和你有啥关系?我攀得上钱千里了?人家钱千里什么人了?我脏得像茅坑了狗见了还嫌,你也嫌,行哇,说啥了,走吧走吧,好心当我驴肝肺,我不是人,我是条狗,谁在乎狗心里高不高兴?”

她越说越过,甚至把普通话忘得一干二净,操着流利的方言委屈地直喊,喊得把钱千里赶了出去,她摔了门自己躺下,气得胸脯要炸,眼泪流得止不住。

就是外人欺辱了也还罢,钱千里怎么能这么说她?她是为谁辛苦为谁甜?

钱千里心里也不好过,他明明为她好,被扣上一顶大帽子,这样一来,这辈子他姐都不原谅他了。可他生平真怕人给他牺牲,到过几年,听着人反刍自己的牺牲,“我为了你做了啥做了啥,要不是为了你我就如何如何”,一辈子也抬不起头。

因为念书的事,他已经反复听爹妈倒嚼这件事:“你还不好好念书,早知道就让你姐读了,人家学习好,你看看你……”

现在再看他姐省吃俭用给他送到市里学什么烹饪班,他要真成了大厨子,一辈子都要说:“要不是他姐,他一辈子就是个小学徒。”

他真恨自己被惯坏了,大手大脚地攒不住钱,不像他姐那样狠得下心,一双破烂的鞋穿在脚上也不嫌寒酸。谁不想去市里见见世面?可他不肯低声下气地求什么恩惠,明知道他姐姐绝不是居高临下地施恩给他,可他就是厌烦那一切都为了你好的口吻。明明好好的,谁也不恨谁,大家都是家人,说话间就变了意思,简直是互相拿着刀子捅,给捅满窟窿眼,再用力地抱在一块儿。

恶心!

“你打个欠条,我可以借给你,正好我要去市里,你可以搭个车去看看环境到底要不要去。”段老板在楼下抽烟,等他气冲冲地下来,递过一支,钱千里不接。

“谁要你的脏钱!谁搭你的破车!”他恨段老板比他更接近他姐,这可是个鸡头,又脏又臭,一股骚味扑面而来,远远看见就要吐口唾沫。

就是这个人把他姐变了个人,他一点儿好脸色也没有。

“随你。”段老板抬脚上了一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车灯亮起,司机座位是颗增光瓦亮的光头,钱千里瞪着他们,还是追出去,段老板从副驾驶探出身子:“你和你姐真像。”

“你根本不了解我姐,你这个——”

本打算骂得脏一点,但他现在要坐车,生生吞回难听的话,抱着胳膊冷冷地开门到后座,却在后座看见他姐叠起来的粉色小雨披,眼睛一热,抱着雨披搭在膝头。

老张从后视镜看他:“你姐给我打小工,那回下雨就放在这儿了。”

“我没说话。”钱千里语气不善。

“行行行,人在屋檐下你还不低头,有脾气。你家人都这样吗?”

“别提我家人。”

似乎是苦笑,老张瞥段老板,段老板只是擦燃火柴点了烟,老张说:“这会儿不见你怎么抽烟了呀。”

“来一根?”她摸出烟盒递到老张嘴边,点了火,后面的钱千里非要发出点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嗤,表示他的不齿。

女人抬着冷淡的眼睛看看满身棱角像个刺猬的少年,缓缓吸烟,吐出很长一道雾:“就这一根,不多抽了。”

少年忘却他的吸烟史,捂着鼻子表示对二手烟的不屑和厌恶,甚至摇下车窗迎接夜风,头发给吹成鸡窝也强撑面子假装潇洒,瞪大眼好像凝固了一张帅气文艺青年的面庞。

“抽烟吗小子?”老张一手往后扔过烟盒,钱千里狠狠地砸着段老板肩膀扔回来,表情凶狠。

“你姐不让抽?”段老板揶揄一笑,往老张那里看看,“你闺女不是也不让抽?把烟还我。”

“你就饶了我吧。她管得严,我真是要憋死了,这日子有啥过头了,连根烟也抽不成。”虽然抱怨,但提起女儿,老张还是露出了身为人父的自豪笑容,摸着光头盘一圈,才把烟盒藏到怀里。

路上辗转,钱千里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厚颜无耻地跟上来,盘缠人家出,他算好价格到时候还给那个女人,踩上市区的土地,老张停到加油站,几人下来休息。

段老板说:“这种半大小伙子卖不了多少钱,这波有点儿亏。”

老张也附和:“哎,不如拿去卖肾吧,一个肾好几千呢。”

钱千里年轻,不知道两个人一唱一和地逗他,脸白了白,冲着段老板说:“我姐肯定给我报仇,你……别轻举妄动,小心我姐拿镰刀砍你的头。”

“她拿花瓶砸我的头,很有经验的,”段老板收回烟盒,低头数数可怜的三支烟叹了一口气,拍拍少年肩膀,“惹不起。走吧,去看看什么烹饪学校。”

“哼,你还怕她?你这个——”钱千里不傻,知道段老板演戏给他看,但还是没把伤人的词汇说出来,只嘀咕段老板是坨虚伪的天生地养的臭狗屎。

他姐怒极了吼的那句还萦绕耳畔,他愈发觉得他姐智商堪忧,给一个女人蒙骗了,一门心思地过日子。那时他还不知道千红那只是气话,以为他姐真给段老板这个臭不要脸的骗去玩弄,喘了几口粗气,走到段老板前头:“我要多少钱才能把我姐赎回来?”

“什么?”

没头没尾的一个问题,连一向善解人意的老张也没猜出其中深意,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彼此都茫然。

钱千里说:“我二姨夫就是村里介绍对象的,我姐不愁嫁,就是进了城,只要她愿意,村里小伙还是能随便挑。她还是要和男人过日子的,你别耽误她,她要欠你钱,我挣了钱给你。我钱千里说话算话。”

段老板实在不知如何掩饰想笑又微妙尴尬的情绪,破戒摸烟出来,叼在唇间摸火,火柴似乎掉在车上了,老张递过打火机给她点燃,深深吸一口:“她没有卖,我耽误她什么了?”

“那天警察局门口我就看着了,她跟你撒娇的样子就……就很古怪,你自己心里清楚,别搞那种外国来的什么,什么同性恋什么的,恶心。你自己什么生活我管不着,别拉我姐跟你一起变态。”他史无前例地认真起来,把这临时的谈话当作一场谈判。

“同性恋?”段老板在齿间回味这个词,“恋爱?你这么觉得?你知道我多大了吗?”

“不是吗?我姐都说了你俩在一块儿过日子。”少年心平气和,让自己成熟稳重,尽可能谈判成功,但他太过年轻,完全没意识到话都被段老板牵着走。

“我们搁置争议好吗?去看看你以后的学校吧。”

烟才燃了一半就被她掐灭了,随手丢在垃圾桶上,拉开车门上车,钱千里追着她要继续谈判:“把我姐还给我。”

“她不是你的,她自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老张拍拍少年,把他塞进后座去,发动车子看了看地图,径直往广场附近去。

也说不上是被钱千里气得没缓过劲,还是晚上睡觉时蹬了被子着凉,嗓子疼得吞不进东西,手脚冰凉又发酸。老张摸摸她额头,再摸摸自己:“有点儿烧,今儿你别跟着了,过两天刘老太太过生日再带你过去拉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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