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她也是爱打扮自己的爱美姑娘,如今怎么就变了?自嘲地笑,抬脚蹬上鞋,却听见厨房细碎的声响。
难道是老鼠?千红自诩捕鼠能手,田间地头她提铁锹一拍一个准,多少毛耗子死在她手底下,惯出她家猫好吃懒做的脾性。也没顾得上再换拖鞋,也不管刘老太太多讲究,顺手抓起一杆扫把靠近厨房,细细碎碎的声音越来越小,受了惊似的停下了。
略微挤进厨房看了一眼,一个肥大的身影背对她,桌上是冻好的鸡腿,却不知道怎么,有两三只落在那人兜里。那人回头,瞪大眼睛窘迫不安地看千红。
“谢谢您。”千红算着自己挣的钱,一个月一千五,日用花去二三百,留一二百应急,一个月可存一千块,过年前一定能存完,还能省下盘缠和生活费。
出门换鞋时,她看着自己窘迫破旧的那双鞋发愣,算算开支,还是打消了买新鞋的念头。
是护工,刚才还在院子里,现在在厨房偷生鸡腿。千红的扫把无处安放,放在身后,刚想说什么,刘老太太下来了:“鸡肉煨烂一点,我牙口不好了,最近鸡肉贵就多买一点放冰箱,再涨价又要亏。”
看见千红提着扫把在厨房,也倨傲地抬抬头,并没有赶人,只是说:“你还在啊,留下吃饭吧。”
上次来,她耳朵竖起来,听到老太太说市里开了个插花培训班,捎带提了一嘴有一个学校专学烹饪,毕业就分配到市里的大酒店,口碑还挺好。
她认定厂区的饭店味道再好也酒香很怕巷子深,难有出头的日子。她想明白没办法扭动钱千里回去念书,就只好放飞他的梦想,再高再远一点。
“我不清楚,不过我看市里的培训学校,顶到天了也就三千块,你要是赶着送人过去,就等过完年估计新开班。”
“要是她的话可能就说,不要钱您拿去。我不傻,二十就行。”千红肆意地学段老板冷淡抬眼下巴看人的架势,语调冷冷的,还带着点儿不情不愿的谄媚。
“那我卖她这个人情,五十吧,挺难的,我找了好几个女孩子都不肯学这种钩针,说熬眼。”刘老太太吃准千红是听段老板的话才没收五百块。或许是好事,人情应该比五百块昂贵,千红当时不明白,只觉得五十块赚了,小心叠起来收在衣裳里头缝好的兜里。
“哪有人嫌钱多。”
“这也太多了,顶人家一个月工资。我也没有出材料费,就是手工费,您给我二三十就可以了。”
千红不说话,一手按着狗按捺不住要去撕咬毛衣的头,一手握拳搭在膝头。
那件毛衣是后来被人抢走了,这件毛衣太漂亮太鲜艳,不符合艰苦朴素的时代特征,老太太摩挲着它,站起来去换上了,回来时问她:“你觉得好看吗?”
酒红色的毛衣流淌在膝头,把暗淡的照片衬得昏暗无光。年轻的刘老太太穿着一件酒红色毛衣坐在椅子上,永远定格成黑白。千红看老太太戴满了珠串戒指的双手剐蹭过毛衣,但什么珠宝都没有这酒红色那样纯粹。
“你老板教你这么说?”老太太垂下眼,一手插在她绣花的钱袋中,抬着眼考量价格,在想段老板这份讨好价值几何。
刘老太太抱起狗,重新按响了收音机,已经是要送客的架势。千红不识眼色,大胆地问:“我想问个问题。”
“你要去?”老太太倦懒地抬起眼,千红摇摇头:“给我弟弟问,他喜欢做饭。”
“说。”
“上回来,您说市里有学厨子的学校能给包分配到大酒店,我当时没细问。您知不知道学费多少?”
“对不起,有一点大了,我该收收领口。”千红老实巴交地说。她没办法恭维枯瘦的老太太穿上酒红色的毛衣有多赏心悦目年轻了三十岁,只能说穿起来精气神不错,可说精气神不错,就像是在恭维一个半掩在棺材里的老年病人,于是她谨慎地不说话。
“我该给你多少钱?哦,真是不好意思,之前没有和你讲定价格,五百块你看可以吗?”老太太拿出零钱包,千红不安地直起身子:“这么多?”
千红犹豫不知道是否该把护工偷鸡腿的事情说出。她本该毫不犹豫,但护工回过脸的一刹,不辩解也不恶人先告状,只瑟瑟地望着她,好像是恳求,可又带着点儿在富贵人家沾染的骄傲,矛盾都写在脸上,汇聚成复杂的怯懦表情。
于是就没脸没皮地拖延下来,留着吃饭。她也知道自己早该滚蛋,但这件事挥之不去,竟然腆着一张脸坐下,护工小心地盛饭盛汤,鸡腿肉和豆腐粉丝煮在一起,漂着几片煮烂的娃娃菜。
她也分了一碗,低头吃不敢多说,只觉得屁股底下长了钉子似的坐不住。
该当没看见。
扫把就立在最近的墙边,她还没有换鞋,简直是把刘老太太的爱干净的习惯放在地上踩个稀烂。刘老太太瞥她的鞋,太破了竟然也没吐出什么话,半晌无声,等吃得差不多了,刘老太太问她:“你老板给不给你发工资?”
“发的,发的。一个月一千五。”千红紧张交代,看老太太脸色不太对,眼神直勾勾地牵连着自己的鞋,才道歉说,“我换了鞋要走,但……看见厨房有老鼠,着急过来打。”
“打死了吗?”
“嗯……嗯打死了,扔出去了。”千红扯谎。
“家里怎么会有老鼠?”老太太问护工,护工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我好好打扫了,可能是今天开门不小心跑进来的。”
“以后多注意点儿,耗子最脏了。”
“好。”
千红终究没把偷鸡腿的事情说出,吃过饭慌不择路地逃走。刘老太太像动画片里成了仙的老狐狸,眼睛一眯她就要害怕,可刘老太太也说不上是坏人,她边走边想自己是不是惹人嫌了,路过卖劳动布鞋的小摊还是六块钱买了一双,换掉她的破鞋。
她扔鞋的时候,干菜婆婆蹬着三轮车在对面翻找垃圾。干菜婆婆是个捡废品的,因为每次吃饭碗里都只有很多干巴巴的咸菜干,所以被人叫干菜婆婆。千红过去把鞋放在三轮车上,压在啤酒瓶和输液管上头。
干菜婆婆转脸看她:“你干什么抢我的鞋?”
“我,我没抢你的鞋啊!”
人老了就糊涂,千红和干菜婆婆没什么交集,此番被误会恨不能立即逃走,涨红了脸,争辩也不是,立即就跑也不是。
干菜婆婆嘴里碎:“什么素质,真是一茬不如一茬,丧了天良了!”
千红又气又恨,可她犯不着和一个老太太在大街上骂起来,转头就走,走出没两步,干菜婆婆就喊起来:“小兔崽子你站住!”
一个老人佝偻身躯,蹬着三轮车捡破烂,身上衣服虽然洗得干净但没一件好的,谁看谁心碎。反观千红年轻有力,长着一对可耻的大胸,身子挺拔,真要吵起来,人们的唾沫点就要不由分说地淹没千红。
有人停下来打算看热闹。
千红站住,打算理论理论。但和老人理论往往一理论就不是人,她做好被骂哭的准备,咬着嘴唇等干菜婆婆。
干菜婆婆:“知道错了哇?”
千红:“知道了。”
心里想着,莫名他妈的奇妙。
“还能穿,穿上!”干菜婆婆勒令她再次穿上那双破鞋,拿走她刚买的新鞋,放上三轮车,蹬上走了。
这回不是偷拿是明抢,千红和干菜婆婆不熟,被两天拿走两双鞋也有点儿气性,大步流星地跟在干菜婆婆的三轮车后面。干菜婆婆捡啤酒瓶,她就在旁边冷眼看着,像个审查官,干菜婆婆捡废纸,她也看着,看了一整天下来居然看明白了什么是可以拿出来卖,什么是不能卖的。
城区捡垃圾的老人不少,但干菜婆婆在江湖里熟人颇多,遇见一个蹬自行车的也打招呼,遇见一个蹬三轮的也打招呼。各人都有自己的片区,互不干涉,泾渭分明。
她是走的,干菜婆婆是蹬着车,她不说话,干菜婆婆也当她是个无色无味的屁,两下相安无事,直到夜幕低垂,干菜婆婆蹬着三轮车过桥,回头瞥千红一眼:“有手有脚的不劳动,咋,指望我带你了?”
“我的鞋。”
“谁说是你的鞋了?我拿着就是我的。”干菜婆婆蛮横地把她的新鞋一扬,鞋带栓好,挂在车把上,慢吞吞地蹬上车。
“那把我原来那双还我行不行?”千红不想多理论。
“我拿你啥了?我拿你啥了么你就说?有手有脚的年轻人,讹诈我老太婆了?丢人!”
千红被扣上丢人的帽子也没多说什么,老太太蹬三轮车慢得像乌龟爬,她跟着走了一路实在烦心,把鞋的事放在一边:“我蹬吧。”
“咋,偷三轮车呀?你看不起老太婆了?”干菜婆婆越说越激动,从车上拽下一根中空的铁管就冲千红挥舞。这会儿千红明白了,干菜婆婆神智不清,她多纠缠也是费劲。
心里那股气一下子泄了,她摆摆手,抬脚上了三轮车。干菜婆婆提着铁管追过来,千红以为要打她了,抱头弓腰。
铁管没落到身上,干菜婆婆利索地弓着腰爬到后头:“看我干什么?蹬呀,有手有脚的连个三轮也不会蹬?”
靠着骑自行车的天赋异禀,千红硬是把装满废品的三轮车蹬回厂区。
她是个天生傻子,好较真,白白浪费一天和两个老人周旋。干菜婆婆蛮不讲理就像密不透风的金钟罩,她怎么打都反弹回来把自己打个半死。
等干菜婆婆指挥她把废品都卸在楼后面的铁丝网围起来的空地上,她已经没了斗志,只打算以后再也不较真,万一再碰上疯子。
铁丝网边上整整齐齐码放着各种废品,金属和纸都分门别类甚至按颜色放着,明明是脏臭的垃圾堆,却色彩分明看着格外有序。千红是倒了霉的苦力,用这一天入门了废品分类知识,可她一点儿也不想知道,累脱了形,干到九点多才算歇息。
干菜婆婆说:“行了,有手有脚的年轻人吃不了苦,干这点儿就坐下了。”
千红只好站起来。
“谁让你站起来了?咋,比我高自豪了?骄傲了?还是站起来吓唬我了?打我老太婆呀?”干菜婆婆蛮横又想象力丰富,嘴巴又碎得像给剪刀豁碎了,千红一点儿脾气也没有,垂着头半蹲下。
脖子上突然给挂了个什么。低头一看,干菜婆婆把抢来的她的鞋给她挂上来。
“好好的鞋还能穿就扔了?你是个有钱的?天天大腿劈开有钱了就忘了本了?”
干菜婆婆以为千红就是个小姐,越看她越不顺眼,所幸千红今天低眉顺眼,没惹她发火。
“哦……”千红无心争辩,只想回去洗个澡睡觉。
“咋,我说错你了?好好的鞋脏了不洗,放外头我给你洗了?我是你奶奶还是你姥姥了?丢了活该,还有这,买了新鞋就扔旧的呀?喜新厌旧了?放旧社会你这种败家娘们要休回家的。”
“哦。”千红被教训得没脾气。
“什么风气!爱听你不听!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我听着呢。”
“你有手有脚的咋就干那营生?我看着那鸡头三天两头往你这儿跑,咋了,羡慕了?吃好的穿好的就有行,廉耻也不要了?”
“不许说她。”
“我就说她,就得说说她,你看看都是有手有脚的年轻人,干点儿啥不好就干这了?那可是,来钱快,不用劳动么,省劲儿,说白了,年轻人都懒。”
干菜婆婆当着千红的面奚落段老板,一个唾沫一个钉给人钉上耻辱柱。干菜婆婆嘴碎爱说教,今天说教到千红头上。她知道过去辛苦,九十年代人们狂放了,兜里有点钱就开始消费了,铺张浪费盛行了,老一辈看不过去是正常的。
但谁愿意走在大街上飞来一个长辈指着鼻子就开始说教啊?
理都在干菜婆婆身上,她怎么说都没用,搓搓发僵的双手:“我走了。”
“爱听你不听。”
她不爱听。把鞋拿下来提上,上楼时却发现她门口歪着一个身影。
段老板?
她小跑几步过去,段老板眼睛垂了垂,把她纳入视线:“这么晚?”
这么晚都是因为她倒霉,遇上了干菜婆婆。着急开门,段老板身子一趔趄,好像是站久了,千红说:“你什么时候来的呀?”
“刚刚。”
“别瞎说,刚刚来我就能撞见你。”
她推门进去,愈发讨厌干菜婆婆拖延她,害段老板等她这么久,等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径直跌在她床上。
诶?段老板这是打算在这里长住?可没见段老板收拾东西,千红惴惴不安,脱掉发臭的外衣放在盆里:“你要睡就脱衣服,把衣裳都压皱了,今天不忙呀?多会儿走的我都不知道,要不我去把你的洗漱兜子拿过来,别起那么早了,晚饭吃了没有?”
她一连串地问,竟有一股安定的过日子的感觉,洗了澡又换洗衣服回来,段老板已经自行脱了外衣叠在另一张空床上,自己穿了件黑色吊带裙歪着脑袋靠在枕头上翻看千红的读书笔记。
“那是工厂的时候写的,我字丑,你别笑我。”
她摸出孙小婷那把钥匙,迟疑一下,还是用彩线穿好放到枕边:“下回别等着了,你还穿高跟鞋呢,我就穿不惯那个,不过可真好看。”
“今天去刘老太太那里,怎么样?”段老板合上笔记放到枕边,胳膊撑在两张床之间的铁杆上,撑脸看她,千红想了想,还是简单地概括了一下今日见闻,隐去了护工偷鸡腿以及干菜婆婆无理取闹的事情。
“烹饪学校?你攒钱为了这个?”段老板认真起来,“你可以问我借。”
千红想起段老板昧下两千块,又不打收条又把她丢到局子里的过往,吃吃地笑:“不要。”
“那你攒到什么时候?”
“到过年前肯定就有了,还能攒下生活费呢。”
“问过你弟弟了么?”
“他肯定同意。”
“这么肯定?”
“他还要什么?我给他出钱诶!”千红急了,她当姐姐的这份爱心被质疑,声调就拔高了,被段老板一笑,就没了底气,“我明天问问他去。”
“他不一定喜欢你这么牺牲自己照亮他。”
“他敢?”千红蛮横不讲理起来,好像钱千里就在眼前一样。她历数自己为了攒钱连鞋也舍不得换的窘迫场景,又追念为了钱千里而放弃念书机会的过往。无论多少次排演,她都不会想到钱千里会拒绝。
“我不去。”钱千里奋力地用刷子刷洗塑料盆,把水溅了千红一身。
“为啥了?”
“我就是不去。”
男孩子的倔劲上来像一头蒙了眼的牛,把千红这样刚强壮胆的人都撞了个趔趄。
“我不明白。你怎么不明白我是为你好呢?”
“你和爸妈一个样!”钱千里扔下塑料盆,冲冲地走了。千红气得眼睛发黑,她难道不是在支持他的梦想吗?她怎么就能和父母一个样?父母又怎么了?除了眼皮薄没见识又有什么错?难道他钱千里敢说自己不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敢画条楚河汉界说完全不一样吗?
她生气都气得跑偏,全然抓不住重点。
老板说:“你这是个好想法,我给你劝劝他,是过完年再去上课吧?这些日子还能干活吧?”
“能的。”千红指望老板说得钱千里回头。
她每次为弟弟着想都摆在眼前,钱千里也容易低头,好姐姐我知道错了,你最好了,她就被哄得心花怒放。可这是怎么了,怎么一进城,连千里都变了个性子,开始顽梗地和她拧起劲儿,像田间两头牛拿角死扛对方的攻势,胶着在一起,连双眼都发红,不胜利就决不罢休。
老太太背过身,把毛衣搭在胸前对镜揣测出自己穿上来的样子,又淡淡地笑了笑:“老了,撑不起这么艳的颜色。你织得好,我看见这件毛衣,就想起我年轻的时候,穿着这件毛衣遇见了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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