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裹里几件衣服,两双鞋垫,还有一把青枣,千红翻腾包裹,委屈得眼热,只想立马回村上炕头揉搓猫脑袋。
什么公道,什么名声,还是不如睡大觉实在,受够委屈,在城里见过了世面,回去在炕头睡着就行了。
洗了把脸,千红心里平静下来,卯着股劲儿就要回村里。孙小婷不在宿舍,也没打听到,张姐也让放回来,照旧磕着瓜子没好气地说:“哎呀,兴许是找男人去了,天天看你搞,她眼红得不得了,要把自己嫁出去呢。”
“都不一个村,照应什么照应。”千红果断回绝,而且她这工作像个肥皂泡,说不准明天就收拾铺盖卷滚回去呢。
从段老板那里回来,她元气大伤,像重回娘胎活了一回似的脑子一团乱,找了几个借口好说歹说把褚石头撵出去,倒头在床上就睡下了。
瓜子皮簌簌落落地往下飞,她下铺空了,床铺上密密麻麻的瓜子皮没人收拾。
“你脑子里除了男人和男人那玩意儿就没别的东西了是吧?”千红本想再呛两句,但思乡情重,没好气地说,“孙小婷回来就跟她说,我认命了怂包了,滚回村里去了。”
所幸没烫着,但溅起来热水花儿逼得褚石头直眨眼。
犹豫再三,褚石头还是问她最近怎么样。
“你来打听什么?打听我蹲局子?不是大事,我们主管让人捅了一刀,拉我去调查情况。”千红大剌剌地交代,反而堵得褚石头没话说,褚石头年纪和千红相仿,瘦成猴子似的,摩挲杯子边缘,过了好大一阵才说:“也没事,顺带就是说,你啥时候回家,咱俩一起回去也有个照应。”
千红憋住了剩下的不文明词汇,一把推开保安:“我去拿我行李!我这就滚!”
宿舍楼灰黑一片,才两天没进来,就愈发觉得逼仄潮湿,脑袋随时能顶天。走廊里没什么人,现在正是上工时候,空荡荡的,宿舍都锁了门,千红正在摸钥匙的时候,冷不丁地听见个男声:“钱千红!”
千红这条鱿鱼无处可去,而且还会喷毒汁,从段老板那里回来后就充满戾气。
“工厂你开的?我去哪儿?去你家祖坟干你姥姥?”
罐头厂保安平时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穿着拖鞋听着收音机,穿着个二股筋背心一天到晚地眯着眼睡觉,千红每次看见他都怀疑就算贼大摇大摆地进厂,保安也肯定还是这副德性。
偏巧这次看见千红就好像猫看见了耗子,目中精光闪过,冲过来把她拦住了:“你已经被炒鱿鱼了!”
在汽车站拐个弯,千红仍旧回到罐头厂。罐头厂有三件事物把她拽回去,孙小婷,行李,工资。
“现在是文明社会了!你说话注意点儿!”
亏保安防备她,却丝毫不防外人,褚石头大摇大摆进来,连腰也不必弯,手里提了个包裹,冲着她站,脸上挂着些讪笑,又似乎是打量似的,多看她两眼。
褚石头左右打量她这宿舍,千红床铺干净,他欠起屁股挪开,转到凳子上,捧着搪瓷杯子,千红抄起空的热水壶晃荡了一下,出去打了水,回来径自往褚石头捧着的水杯里倒:“让开点儿,别烫着。”
“我前两天回家,你爸妈托我给你带些衣裳,你妈说,城里要是有时兴的样子就学着给你弟弟纳双鞋垫。”
包裹青绿色,灰蒙蒙的,仔细一看是妈的头巾拿来当包袱皮,以前细心缀过的流苏还在,千红接了包裹,心里堵得慌,开门,让褚石头坐进来喝口水。
“什么叫炒鱿鱼?”这是个新鲜词。
“就是不要你了,去吧去吧,去别地儿找事情做。”
嗑瓜子声戛然而止,张姐从床上下来,拽着她不让走。
“你听我说,你帮我个忙。”
“不管。”千红甩着脸子走了。
周边村庄连绵不绝,每个都很穷,三里村穷得更甚,比起千红在的六里村还要穷出一个年代去。老张看段老板的面子,带着她绕路进村,土路坑坑洼洼,前一天好像下了雨,泥泞得车轱辘空转,老张下车看了一下,歪歪方向盘把车子抬出坑。
过了块儿褚色大石头就是三里村,张姐家据说在进村南边最破的三件草房里,房前摆着一大捆葵花杆子。
她还是答应了,想着再也不进城,和张姐也是最后一次见面,自己绕一绕也勉强算顺路,拎着张姐给的包裹进了村。
老张抽着烟往外看:“这穷鸡毛地方。”
葵花杆子散乱成一团,看起来就像让十级大风给刮散了似的,门前长满杂草,有一排脚印踩倒草秆,千红蹑手蹑脚地踩脚印进门,拉开木挡板,院子里坐着个开裆裤小娃娃,在泥地里搓泥条,泥里埋着半截没了眼珠子的洋娃娃还有个两把塑料小铲。
千红扑上去把小娃抱起来,拍拍光屁股上的泥,沾了自己一身泥。
“有人吗?”千红探头探脑,窗户啪嗒一声打开,露出一根瘦长的手臂,酒气扑面而来。
“□□的老祖宗!谁!谁来了?麻求烦了哇……”里面的男人说话嘶哑,听见千红的声音就开始嚎叫,像寒风里不搭巢的鸟,嚎得老张也下车到千红旁边,抽了根烟,又递给里头那根手臂一支:“就让自家闺女在外头耍?自个儿在这儿喝酒?”
“关你妈的球事!”里头的人把烟别到耳朵后,终于从窗口露出脑袋,杂乱的蓬松的长发脏腻得一绺一绺垂在脸前,打着赤膊,下半身的军绿色裤子没提起,裤脚卷得高低不一——他从窗口翻出来,跌了一跤,在泥里抬起胳膊,喝得不省人事,“没法活了哇,你们把娃娃抱走哇,养不活了养不活了,一块儿死了哇。”
老张抽着烟:“你上去扇他一巴掌。”
千红摇摇头,她抱着的女孩不知道哭,含着沾满泥的手指头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千红。千红把她手指拽出来,轻轻一拍,有些严厉地斥责:“不含手指头!脏!”
酒鬼想必是张姐的丈夫,喝得在泥里打滚。家里冲过来这么两个陌生人也无动于衷,嘴里骂骂咧咧,说都是时代不好,都是村支书不好,都是卖酒的不好,都是他老婆不好。
包裹里有小孩衣裳,千红抱着孩子进门,打了水给小女孩擦洗身子,换上新衣。
还有些钱,几块糖,估计之后就要变成酒。
老张在门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看千红解下自己的头绳给孩子编辫子,忙完了,小孩被装点成了个正常人家的孩子。
“别管了,回哇,你看她老子那副球样。”
“张姐也没说她家有没有什么别的亲戚。”千红被孩子抓挠头发,搞成了个爆炸头,扶着兴致勃勃摸她鼻子又摸她耳朵的小女孩迟疑着,发现孩子的异常。
这小女孩看起来眼斜嘴歪,憨憨地笑,被千红摆弄了这么大一会儿也不知道哭,也不会叫人,她骤然明白张姐为什么不带着孩子。
这是个累赘。
千红心里有想法,把孩子抱回去。可她一时冲动多了,受过挫,也知道这事非同小可。她个大姑娘抱着孩子回村,怎么都说不清楚,人言可畏。
扔下孩子也不忍。
老张解开包裹把糖攥进小孩手里,把千红从孩子手里扒拉出来,拎着她衣领子就往外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老娘都不管她,你管得宽,给自己添堵。”
算是帮了张姐的忙,踏进张姐家门就是以德报怨了。张姐拼了命地攀附男人,千红不能苟同,却还是多了分怜悯。
她不讨厌张姐了。
再往车上坐的时候,老张嫌弃地拿擦车的毛巾扔过去让她擦净自己再坐。
车子往四里村去,五里村……六里村。
“就到这儿吧。”
千红拽着行李,天色已经变黑。她摸出家里给的青枣递过去,老张接了:“给我还是段老板?”
“……给您吧。”千红不想和段老板有什么瓜葛,“谢谢您带我回来。”
“进城进得不错呀,讲话很文明。”老张开她玩笑,她心底有事儿,怅然若失地摆摆手。
“哎,我送了好些段老板手底下的小姐回家,你是头一个这么客气这么礼貌的。”
“我不是!”
“那你怎么认识段老板?”老张饶有兴味地摇下车窗,关了货车的前灯。
“我不认识,谁认识那种人。”心里有气,千红憋足了劲儿,可没有底气。如果不是段老板把她放走,她是不是就被强迫做那事了?她千红真是没出息,雄纠纠气昂昂,最后落得这么狼狈。
城里人都包藏祸心,她想正正经经地靠自己老老实实挣钱,可总是遇到些什么破事。
“是,她是挺坏的是吧?我二姑娘要罚款才能上户口,让她给我找关系,好家伙,从中间抽了我六千块,我还不如去交罚款……”
虽然在抱怨,但老张还是在笑,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介意,咬了一口青枣,“你说不是就不是吧,回去好好干活,嫁人,女孩子家家的别来打工了。”
她清白干活,只开了一个月工资,剩下半个月不能不算,饭卡中的钱还需提出来,即便回家,行李也要带走。孙小婷至今不明就里,还需和她说明白以免惹她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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