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老板啪叽一下掉到人间了,之前就像披着人皮的恶魔。
那三个人又聊了起来,千红更觉自己没有容身之处。
“我去……我去上卫生间。”她还是站起来了,旗袍小姐带着她拐了又拐,拐得她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时,终于走了进去。
轻描淡写地撒谎,自行增加细节以提高可信度。如果千红不是罪魁祸首,她还真就信了。斜着看段老板,来时特意化了妆,比初见的妆淡了一些,但还是烈焰红唇绽放得像朵业火红莲,只是千红离得近,看见她眼角淡淡的细纹。
诶。千红心里有些讶异。
没过多久,段老板一身酒气地进来了:“你很聪明嘛,我还没交代你就进来了。”
“我不想——”千红靠着金灿灿的洗手池垂头丧气,也不看正在洗手的段老板。
纱布包裹,看起来好了一些,段老板似乎已经去换过药了,那层白色的纱布就像装饰品似的隐在发间。
千红怕她提及自己让她赔钱,又狠狠在手上掐出一块淤青。
“不知道谁的珠子洒了一地,我一脚踩掉,跌下楼梯,就摔成这样了。”
“这是村里来的小红,家里缺钱,也是迫不得已,我手底下的怎么敢拿来脏您的眼。”
话绕到千红身上,千红低下头不让那人看见自己的长相。
怎么回事?怎么人到了这种场合就不能豁出去?怎么到这个时候她就变得很怂,不敢站起来拿酒瓶子给每个人脑袋上抡上一圈?她是席上的肥肉,听段老板的话里就知道,她是卖给那位的处女,而那位只在她进门的时候看了她一眼,之后一直和段老板说话。
她们聊起了厂区的生意,段老板在谈美容店的生意经,又说起按摩的技巧,笑意盈盈之下带着明显的讨好,让千红更不敢豁然站起抡瓶子,只能在桌子底下左右手打架,把自己的手背掐出青紫的印子。
这些菜根本没人看。
桌上坐了四个人,千红紧挨段老板,在席上最顶头那人的威严下一言不发眉头紧皱,司机脱下夹克就是一身不太合身的西装,像个农民企业家临时借了套西服就出去参加农贸大会似的,端起酒杯替那位挡下所有敬酒。
点起烟,烟熏气很重,每个人都像东亚病夫,恹恹地抬着手指,任由烟卷发出呛人的味道。
段老板买了她,正在往外推销。
“很朴实,让我想起我以前下乡的日子。”那人评价。
“说起来段老板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段老板明显松了一口气,举杯,两人酒杯碰了碰,那个人喝了第一口酒。
这是要谈妥的意思?千红低着头左右看,这间民宿隐藏在高楼中,是个小平房,然而进去之后有两道屏风,院内陈设古雅,看起来价格还挺贵,那个人的那份威严和段老板的讨好更让他显得深不可测。如果真的被卖出去,她真的不知道该从哪里跑。
段老板最实诚,喝得眼晕耳热,明知道敬酒敬不到人家肚子里,还要频频举杯。
旁边坐了个摆设,千红不喝酒也不抽烟,像个布娃娃似的杵在座位上如坐针毡。
说归说,段老板怎么会听她,于是她住口了。
段老板洗手,手指细长,不像她粗活做多,关节有些发肿,别起头发露出侧脸,衣领子上的酒味更重,扑得整个洗手间都是浓郁的酒气。
递过来一个小塑料包,里面有个去掉枕头的针管,一团棉花,一袋子红色的东西,像血。
“把棉花吸足血,填进去,不要灌太多血,用针管推进去,推进那里去,不用我教你吧?”
这是要假装处女?可她是货真价实的处女,千红不接,又觉得段老板不由分说地拽着她走到现在这步,心里害怕,茫然得失去方向。心里那股劲好像在休息,她变得很疲惫,但内心深处的空洞仍旧没有填满,她抓着胸口,感到一阵难受。
“不是怀疑你,男人对女人不了解,觉得第一次肯定出血,你不想特别疼就还是塞一下吧。”
段老板放缓声音,反锁洗手间的门,歪过脑袋,酒意上来,苍白的脸被染上两抹艳红,眼神波光潋滟,似乎在笑,但又似乎不是。
千红那一直在休假的神智终于回来,她捏着那包东西,迎着段老板赞许的笑意发出她的疑惑:“可既然都是装,为什么找我呢?这么费劲……”
从杨主管手里买她,从局子里捞她,再往前追溯,送书给她,仔细想想都是杀鸡用牛刀的好例子。
没有卖过身体的女工如同海边的沙那样多,她钱千红还有暴力倾向,一花瓶把人砸得现在都挂彩见人。
门闩发出清脆一声,段老板跌在地上,手指攥着门把手,撞出很脆一声。
吓了千红一跳。
她冲过去,段老板正慢慢挣扎起来,捂着脑袋,眉头紧皱,十分痛苦的样子。
“怎么了?”
“我忘了有伤,不该喝酒。”
紧贴门边,段老板站起来,弓着腰,仿佛还没缓过劲,低低地喘着气。
那一花瓶真是拖泥带水地牵扯到后续的麻烦,千红吓得自责,手背上她自己掐出来的淤青也抵消不了脑袋上的破口,下意识地冲过去,拿她的手摁段老板两鬓,扶上太阳穴。
她爹在家喝大了,躺在枕头上骂娘的时候她见妈就是伸出双手,用柔软的掌心贴在两颊上推一圈,再到太阳穴上轻轻地揉着,爹就会慢慢睡过去,好像被魔法的双手驱散了疼痛。
当然,她和段老板非亲非故,就省掉了摸脸的步骤,掌心贴上段老板的脑袋,她慢慢地揉了两下。
段老板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啪——
这是什么来着?狗咬吕洞宾?
千红四下寻找有没有第二个花瓶可以把这个恶毒的女人当场砸死在洗手池旁边。
被扇的左脸火辣辣的疼,段老板抽人想必很有经验,快准狠,脑袋疼得面目狰狞还能精准地给她扇肿了脸。
洗手池下踢开小门,露出一杆拖把,沾屎带尿,打起来应该所向披靡。她抓起拖把杆子杵在身前,脑中一下有了妙计。
她拿着这个东西杀出去,就可以跑了。
段老板一手按头一手扶门,整个人弯腰贴墙,一张脸从散乱的头发中抬起,用眼神把她钉在原地。
“塞进去比较好。”段老板虚弱地指着那包东西,刚刚千红冲过来,留它在池子上孤零零地放着。
“我不卖,我再说一遍,我最后说一遍!我不卖!”千红握紧拖把为自己壮胆,看段老板的样子觉得她真可笑,命都快没了还要卖,脑袋疼死也无所谓么?做鸡也做出职业操守了?
仔细想想段老板真是干一行爱一行,有文化又漂亮的小姐想必很受欢迎。
千红掏心掏肺地掏出恶毒的词语腹诽,面上只像尊愤怒的木雕和段老板对视。
可段老板虽然被头疼击溃暂且贴门站,但这女人就像个金刚不坏之身,也不知道是不疼了还是已经忍下了,慢慢靠近她。
千红抓起洗手池上的那包用来假装处女的玩意儿扔进马桶,死按冲水键,但这包东西有些大,她捞起来撕开,一件件抛,终于冲进去。
段老板虚弱地抬手,千红瞪着眼等这巴掌扇过来。
“你换只手打啊!打我左右脸对称我才谢谢你呢!”千红准备尖牙利齿好好嘲笑段老板,这包东西塞进去,她取得暂时的胜利,火辣辣的左脸也不疼了似的,咧嘴一笑感觉有些肿。
段老板那只高举的手重重落下了。
千红暗想这真是好机会,她也得打回来才行,前进一步千红就抬手,想好了一巴掌把段老板扇个人仰马翻的痛快图景,可走近两步,眼睛突然比手更快,看见段老板额上沁出的汗珠,脸颊苍白得像纸人。
纱布下的发丝都被汗打湿了,段老板抬着眼,眼神不悲不喜地凝视她。
浑身的酒气仿佛都被蒸干了似的,这个女人看起来好像真的能一巴掌给扇死。
千红缩回手。
打死了她可真要蹲局子了。
可我退敌强,段老板真是忘恩负义,又抬起手一巴掌真给她打了个对称。
这回不打不是中国人了,千红咬紧牙关拽起拖把,段老板一脚踢飞拖把,木杆在地上转了个弧,啪嗒掉下。
千红恨得双眼发红,两手扼住段老板的喉咙,打算把她掐死在这里。
双手用力,撞得门板发出粗重一声响,段老板攥着她的双手,却无力掰开,只瞪着她。
这时就看谁力气大能撕开对方,千红被打红了眼,满心愤怒不掐死她不姓钱,段老板握着她的手腕死命拽她,然而未能拽开。
可这时,段老板突然不挣扎了,只似乎在笑,这回千红看清楚了,真在笑。
段老板想死?
死?
陡然间,千红回想她莫名其妙在局子里两次,被段老板捞出来两次。
要是真杀了人……
双手不自觉地松开了,段老板趴在洗手池边不住地咳嗽。千红条件反射地顺她后背,像家里谁咳嗽了就顺后背似的。
“你手底下那么多人,找我有什么用,万一我把心一横,提把刀去,给人一刀砍成太监……哎呀一万块至于么,我家一年都挣不了一万块还是好好活着,我家还有电视呢,好好地奔向小康,我就是因为相了个亲,人家嫌我是村里的,我出来见世面才打工。你说我要是在这儿为了三千块钱把自个儿卖了,回去咋见人?以后咋嫁人?我真不卖,你就是拿刀豁死我,我也是这个理,我刚进城就说了,我要是干那营生就让我给一刀豁死了,我也没脸回去了。真不是我想打你,我和你有啥仇?杨主管死翘了,咱俩也扯平了,我掐死你还得坐牢,谁也不想坐牢是不是?”
嘴上一定要赢一下,千红还是表明自己的决心。
虽然这份决心听起来像威胁似的,后面还跟着唠起了家常。
唠着唠着千红自己唏嘘不已,她进城真是因为男的嫌弃她土,可心里那片口子空落落的,漏着风,让她觉得茫然不已才决意进城。
其实她平时话没这么多,但是今天段老板真吓到她了,她不自觉地紧张,吐出许多话,说完就后悔,她和恶人怎么能有这么多话说,反正恶人不会听她说话。如果不是这个恶人自己喝多了,千红掐她脖子都能被一巴掌扇飞,何况唧唧歪歪像个碎嘴老太太。
事实证明就算段老板虚弱成这个德性还是想扇她就能扇她,抬起手的第三个巴掌扇得千红脑袋嗡嗡响。
段老板摸出一张小卡片扔在她脚前。
卡片上,千红憨厚朴实的脸格外醒目。顾不上打回去,千红抓起身份证藏好,抬起头,段老板已经拉开门,声音平和地给她指了出去的路。
她穿过走廊,打开一道铁门,走到后院,沿着一方小缺口出去。
眼前是一片荒地,再远了是工地,可以看见不远处有条小路,两边种满了银杏。
“到了小路往南走,走上大路就问路找公交站,17路公交回厂区。”
捂着红肿的双颊,千红被劫后余生的心情击溃,跌跌撞撞地穿过银杏树,走在斑驳树影中,望见了车来车往的大道。
段老板放过她了。
被打的时候还凶恶得像狮子恨不能撕烂段老板,可现在马上就能回去,她却崩溃得踉跄,走一步跌一跤,扶着树边喘气边哭,没出息得要命。
“到厂区回汽车站,误了大巴就过马路,对面有个水果店,找老张,光头,打赤膊,有纹身,你对他说是我让你回去,不用花钱,今晚你就能回家。”
千红穿过汽车站,对面水果店果然有那么一号人,正摇着蒲扇抠肚脐眼,摇头晃脑无所事事。
“走吧,不要再来了。”
段老板如此说。
烟和酒在桌上占据地方不大,但被拿起来的频率最高,玲琅满目的菜式由穿旗袍的女孩子们端来,她们的旗袍开叉到腰,露出又长又肉感的两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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