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地域、环境、饮食和习俗等多方面的因素,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即使是徐若谷和徐若水这样面容七分相似的双生子,除非刻意培养,也很轻易能从言行举止上判断出是两个人。
这个人实在是太可疑了。
如果说他是一位老者,那么无论是走路的速度,还是姿态,都不应该是这样——轻快甚至可以说是孩子般欢脱的模样。
最明显的特点不是快,而是不稳。
但这种不稳并不来自情绪,因为他并不慌张。
而是来自一种——徐若谷不知道如何用语言来表达,一定要形容的话,他觉得这样的姿态通常只会出现在刚学会走路的孩童身上,而不是一个垂垂老矣的人。
而更进一步的,他的姿态太别扭了。
双臂内收,驼背,低头,若说他是个自卑的人还说得过去。
但这明显不是这具身体该有的体态。
微润的道袍下,劲瘦有力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而肩膀明显也没有倾斜。
这具身体长期的体态绝不是这样畏缩,而是板正挺拔的。
徐若谷越看越奇怪,直到那位老者扯了扯青羡的衣袖,而后者又安抚性地拍了拍他另一侧的肩膀。
看着那条绕过老者后颈、姿态极为自然亲昵的胳膊,徐若谷终于发现一个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不对劲的地方。
徐若谷满脸难以言喻的神情,内心再一次受到冲击。
他不是像徐若水那样能在脸上藏住事情的人,更不能把要说的话憋到第二天,哪怕是找口井也得把想说的话说利索了,晚上才睡得着觉。
许仙仙看见他的脸就知道他有话要说,但她没有说出来,而是等着徐若谷自己憋不住主动说。
徐若谷也看出来青羡在等着自己说,但他其实很希望有人问一句自己想说什么。
徐若水一副看热闹的表情,嘴边挂着了然的微笑。
他这个弟弟啊,平常就跟个闷葫芦似的,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引人注意,却常常在某个所有人都沉寂的时候语出惊人。
徐若水等着他语出惊人。
徐若谷不负所望。
他走到不明所以的两面面前,看似语气平缓,实则内心已经是惊涛骇浪,他平静道:“你是女人吗?”
如果是个普通男人听见这句话,再结合上徐若谷波澜不惊的语气和比棺材板还硬的一张脸,冲动些的大概一拳头已经过去了。
但两面的反应不是愤怒,也不是茫然,而是一种被揭破了什么的尴尬,以及欲盖弥彰。
她清了清嗓子,刻意放沉自己的声音,然后用拳头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我、我哪里像个女人了。”
当然,如果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微噘着嘴,没有像个娇憨少女一样用闪烁的目光向上瞪了瞪眼,那这番掩饰还是可以称得上掩饰的。
徐若水的表情像是见了鬼。
许仙仙别开脸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两面跟着自家主人混久了,慢慢也有个脾性。那就是在外人面前,可以格外的不近人情,格外的凶。
而对自己人却温柔包容得可怕。
于是那个表情诡异的老者怒吼一声,揪起面前少年的衣领:“你想干什么,你难道怀疑我是什么歹人吗。”
然后又瞪了表情复杂的徐若水一眼:“还有你,看什么看,一看就没安好心!”
最后可怜巴巴地摇了摇女子的手:“羡羡对不起,我声音是不是太大了,会不会招来坏人啊。”
徐若水:“……”
徐若谷:“……”
这位简直就是用行为亲自给徐若谷的猜想盖了个章,配合得过分了。
原本还不大确信,这下好了,徐若谷直接朝青羡问:“她是谁?”
许仙仙本来不打算解释太多,奈何两面太过别扭,她于是多提了两句:“是故友没错,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可以信任。”
见两兄弟的表情再度变得诡异,又想到等会儿两面可能还会动用妖力,许仙仙叹了口气,再度补充:“她原本是头狐妖,也是我契约的灵兽。但机缘巧合之下,就在刚刚,进到了这具老杀——老者的身体里面。”
徐若水和徐若谷接受了这个解释,许仙仙怕他们还不放心,再加两个字:“奴契,不可违誓的那种。”
徐若水和徐若谷瞬间完全接受。
两面的表情落寞了一霎,但情绪也没有太大起落。她低着头走到许仙仙身边,像个离不开大人的小孩。
徐若谷与徐若水耳语道:“我以为灵兽都是青面獠牙,一爪子能把我拍到墙上抠不下来的那种。”
徐若水口型不动,声音从牙缝里缓缓挤出来:“谁说不是呢,我还以为灵兽通人性,脾气温顺聪颖灵巧呢。”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谁知道是个糟老头子。”
走了一会儿,许仙仙还是不放心,再次向他们确认道:“你们真的要去?”
“当然,”徐若谷抢先道,“我们是官府的人,黎民百姓皆信赖依靠我们。为了捉拿徐林,我们已经准备了许久。今日虽然出了些意外,但计划是不会改变的。”
徐若水道:“你现在受了伤,自己行动也不方便,不妨相信我们,好歹也多两个人帮忙不是。”
许仙仙看了他们一会儿,不带感情地说道:“我不说夸大的话,但今天如果不是我刚好出现在那里,你们敢保证,自己的脑袋现在还在吗。”
徐若水和徐若谷突然沉默了。
许仙仙继续道:“计划再缜密,也赶不上变化快。凡事都可能发生意外,像今天这样的事情,不是只会发生一次。你们会的那点武顶多算个强身健体,不说再遇上那样的怪物,但凡遇上个学武的,能撑多久?若是个修士还好,可你们也就刚摸见门路……太晚了。”
“一定不拖累。”许仙仙有些意外,这次竟然是徐若谷抢在他哥哥面前开口。
徐若谷仿佛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回答道:“每个人总有自己所坚持的事情,如果得不到答案,我不会心甘的。就像你,不是也有自己的理由吗,这恐怕和罗阡门无关吧。”
“是你自己的决定。”
“是。”许仙仙在少年的眼中看到了与自己相仿的坚持,但这样的坚持并不令她感动,而是另有思索。
有时候许仙仙觉得自己总是想太多,而事实上她的感觉总是没错。
一瞬间她的脑中已经闪过好多想法,她想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想问问到底有什么可坚持的,想说你们能自保就不错了、刚捡条小命还敢瞎蹦跶,还想说谢谢,她真的没有想到这两个萍水相逢的少年会来找她,分明没有任何必然的理由。
但想到最后,许仙仙只是在内心默默叹了口气,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该说的话好像都已经被对方说完了,而自己本来打算说的话又好像没什么好说的。
许仙仙第一次体会到了那句总是挂在流丹阁各位长老师父转述中的那句“无可奈何”,她拿这两个人没有办法。
“不管遇到什么……”许仙仙的语气比刚才还要冷漠,仿佛是刻意要与对方拉开距离,她冷冷道,“如果只能顾着自己逃命,我是不会管你们的。”
女子的嘴角微微勾起,苍白而疲惫的脸上出现一丝嘲讽:“你们的年纪这么小,根本不可能在官府编制当中。你们所追随的人是谁,又是什么值得你们为他卖命呢?他已经抛弃了你们吧,还会来吗?”
少年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仿佛一头不服输的小狮子,表情并不凶狠,却透着一股不容忍让的执拗:“殿下是很好的人,但他要顾全的是大局。也不能怪赵将军,我们的意外是因为准备不充分。”
“不为了谁,是为了自己。如果你觉得好笑的话,那就笑话我们好了。但对于我而言,这是很认真的事情,是值得冒险的事情。”
徐若水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弟弟一个人陈白,他很明白这样做有些蠢,自己应该做的是阻止和周旋,维持太平和保持无聊的神秘,但他抗拒了。
在外人面前,他头一次这样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心意,或许是一时气性吧,他按下徐若谷,直呼了青羡的名字:“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是怎么想的。我们没有追随错的人,也没有做错的事情。你很惊讶我们来找你是吗?因为你对人没有信任。”
“你救了我们,这说明你是个善良的人,但你不信任别人。对,没错,独自前往邱家庄是我和徐若水都没有想到的事情,这的确在计划之外。但如果我告诉你,他们现在已经到了呢。”
少年微皱着眉,看向她的眼神是急切的,仿佛拼命想要证明什么。这一刻,许仙仙忽然才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两个人是亲兄弟,就连神态也是相似的。
或许是发现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徐若水的眸光一暗:“这样能增加你的一点信任吗。”
许仙仙看向他们,微垂了垂眸,开口却是他们完全没想到的。
只听女子一字一句道:“你方才……称了殿下,是我想的那个殿下吗?”
徐若水一愣,他其实可以毫无破绽地小小扭曲一下事实,说成是什么亲王或者不起眼的郡王,再或者是什么地方的世子。
但他没有否认。
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做。
可能是因为女子的语气中潜藏着的那一丝危险,让他感觉到压迫。又或者他不愿意对这个人撒谎,希望用任何事情来获取她的信任。
他不知道这样做会怎样。
可他就是这么做了。
徐若谷和他的哥哥一样,企图从女子的神态和动作上揣测出她的想法。
青羡的手在抖。
很微小的弧度,她在努力压制。
再听到和那个姓有关的人,许仙仙以为自己可能是愤怒的,或者仇恨。
但奇怪的是,她对那个人本身,事实上没有任何的偏见和仇怨。
但要说没有迁怒,那又怎么可能。
她还记得那两个浅浅的梨涡,少年的笑容温和得像一块润泽的玉,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浅浅的光,像是来自天国的使者,木槿花般端庄温雅的姿态。
让从来都张牙舞爪的小魔女没了声响,只敢呆呆地抱着大西瓜,静静观赏他的睡颜。
记忆好像很遥远,又好像就近在昨日,许仙仙的内心一阵酸涩,不可避免地回忆起那个充满硝烟气味的、天空赤红的雪夜。
骨头一寸寸碎裂的痛苦和血液干涸的恐惧在瞬间覆盖上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那种嫌恶的感觉不来自任何人,而是她内心最深处的、对于自己的厌弃和埋怨。
如果再强一点就好了。
她幼稚而执拗地抱着那虚妄的希望,如果自己再强一点,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没有人知道答案。
记忆只是放远了一瞬间,她很快将意识回笼。
许仙仙没有忘记自己现在的处境,也没有忘记自己该做些什么。
她强迫自己从那些没有意义的问题中走出来,模糊而凌乱的记忆却克制不住地上涌。
她感到一阵烦乱,按了按太阳穴道:“他会来,是吗?”
徐若谷听不出她的语气,更吃不准她对太子的态度,只点了点头:“看样子已经到了。”
“看样子?”许仙仙轻笑一声,徐若谷感觉自己被人狠拽了下,手腕一松,一枚红绳挣脱他的手腕,径直飞到女子手中。
在看到青羡表情的那一刻,徐若谷感觉到一丝恐惧。那个冷血的女杀手,在这一刻又回来了。
“你怎么看出来的?”红绳并没有任何标志,看起来一点也不打眼,很难有人将它和什么灵修相关的事物联系起来。
“娘们兮兮的。”许仙仙轻嗤一声,眼中的红绳模糊得看不出编织的痕迹,白色琉璃珠上的符咒也同样出现重影。
她忍不住又呲了一声,将灵识附着其上,脑中放空,感受着另一道相似的气息。
……
白衣青年的眼神骤然凌厉,一个人影在他脚边倒下。
阿仰舒“哇”地叫了一声,把倒在地上的人踩了两脚,气呼呼道:“坏人,坏人。”
赵兴向他走近:“郎君,怎么了?”
江祺轻轻摇了摇头,望向某个方向:“我们最好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