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内心狠狠一颤,仿佛某种东西被从中抽出,让她的身体不自觉地向前猛晃了一下,险些摔了个“五体投地“。
然而当她下意识地想要扶住某个东西来稳固身形的时候,手掌径直穿过少年的肩膀,然后在纯白甚至透明的冰地上崴了一下手腕。
南国不曾领略过的冰寒让她手掌发僵,盖过痛觉,但让人诧异无比的不是在穿过少年肩膀时那股似有若无的轻微触感,也不是少年突然发觉般的回眸,而是如同烟火爆炸般,突然将两人包围的绚丽火焰。
她瞬间便如同被流矢击中般,面色惊异地把自己拉回了近一年前的场景。
魔龙巨骨,熔岩红浆,九层白塔。
那种熟悉到让人心悸的恐怖感觉足以将所有的疑问都击碎,把她再度笼罩在阴影之中。
发热的皮肤下是鼓击般有力跳动的脉搏,在极具压迫的紧张感中越来越快。许仙仙的后背沁出一片冰凉,她微微咬紧了下唇。
金色的流光在赤红如血的艳丽火焰中穿梭,仿佛一条条纤细的金蛇在烈火的序曲中狂舞。不断流动变化的惩戒之火从地而生,如同一朵妖冶至极的红莲,画地为牢,将两个少年禁锢其中,超过头顶的瓣瓣莲叶似妖精的尾巴般迎风伸展。
少女的后颈开始发热,仿佛有块烙铁在那里印下了某种痕迹。她看见那个少年的脖颈爬上黑色的符文,晦涩的符咒和自己手背上生长出来的有着相似之处。
“戎哥?北门?是你?不对,不是。”许仙仙摇了摇头,几乎确信的眼神中尚带一丝犹疑。她突然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个少年的胳膊,手指却不出意外地穿过了少年的身体。
火焰将雪狼的尸体烧得一干二净,灰烬打着旋儿落到他的头发和衣服上。少年的北门戎没有任何少年该有的活泼,也并不严肃,而是沉寂,从他的表情中,只能看到死一般的沉寂,仿佛不是活人。
他转过头去,没有任何感情地道:“走了。”
毫不相似的轮廓,毫不相同的性格。看到少年背影的那一刻,许仙仙的心脏不知为何漏跳了一拍。
赤红的火焰将她包裹,她的眼中却只倒映出透明的冰山和灰白的天空,寒冷得让人指尖发颤。
烈火焚烧完整个空间的最后一刻,她的头脑昏沉无比,却把少年神情冷漠的脸庞刻进了更深的地方。
“清珑……”
“清珑……”
一个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就像是用断弦勉强奏出的琴音,一阵一阵,从某个地方飘到她的识海中。
“发烧?”一只微凉的手碰了碰她的额头,停留的时间却比眨眼还要短。
洛亦泽把顾引的手拎开,语速略快:“你又不是大夫,乱诊什么毛病。灵修者要是随便着个凉就能发烧,那还不如妖呢。依我看多半是前日夜里宫中的动静。顾浔阳我再问你一次,那龙鳞真不是你的?”
顾引没有思考便道:“不是,我也不知道她为何会有龙鳞。而我之前竟然毫无察觉。”
“这倒是奇怪。”洛亦泽无聊地掐了掐小丫头的脸,突然感觉指尖一烫,刚才被他碰过的地方浮起灼烧般的火光。
洛亦泽立刻松手:“不是我掐的。”然后拽了拽顾引的袖子。
顾引顿觉不妥,和洛亦泽一同凑近看。
少女的眼皮比刚才跳得更快了,仿佛在做什么噩梦,额上沁出细细的汗珠。而最令人奇怪的是,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发烫,身周的温度高到了不寻常的地步。
不大的房间像一个蒸笼,以少女为中心,温度急速上升。
“这——”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透着明显的震惊。
少女光洁的脖颈和脸庞上突然浮现出大量的黑色符文,如同藤萝般不断生长扩展,几乎将她的半张脸覆盖。
“清珑,你醒醒。”顾引的手上缠绕着一丝灵力,意图向她的识海输去。
此时耳边却突然一声巨响,他的手腕像是被什么力量击中,猛地弹开。
同时一阵热浪扫来,火焰爆炸后产生的巨力向外冲击。洛亦泽还没反应过来,顾引突然把手横在他面前的前方,将他往后一推:“玉明,让开。”
这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仿佛成了一种习惯。然而下一刻,却是少年抓住了他的手腕,急急地推开门往外冲。
“呲——”温度极高的赤火中流动着金色的光彩,瞬间将床幔和木床吞入,巨大的爆破声接二连三,连带着地面狠狠震动。
洛亦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衣摆被燎了一下,在冲向门口的时候,房屋猛烈地摇晃起来,如同一只要散架的小木船。
头顶突然呼啦一声,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他刚推开门,脚下就被跘了一下。比他高大的身体往他背上一撞,发出一声轻哼。顾引推了一把洛亦泽的腰,快速道:“先出去。”
洛亦泽慌乱地点了几下头,不知是否因为那怪火,整个后背都是发烫的。
而就在两人跑到庭院中转过身来时,洛亦泽还没把气喘匀,一声震耳巨响将燃火的噼啪声阻断,房屋轰然倒塌。
“殿下——”
熟悉的声音和称呼,顾浔阳却愣了神,掷下一句“等我”,便头也不回地冲向了濒于坍塌的房屋。
白衣俊逸,潇洒如风。
转身回头的那一刹,不知该是让多少姑娘心动的风采。少年没能说出挽留的话,心中却泛起没由来的难受。
他垂下的手还保持着抓握的姿态,手指慢慢收拢,极缓慢地抬手拨了两下自己的短发。
谁要等你。
他的眼神一沉。
……
凌乱足以将一切痛苦都压抑成茫然,然而在空白的画面中如烟花般绽放。
梦魇中的少女蜷缩着身体,维持着保护自己的姿态。高温让她的皮肤发烫,泛出不正常的红色。
但最令人瞠目的是,那些纹路般出现在她皮肤上的黑色符文竟然停止了蔓延,而是以某种退缩的姿态僵持。细沙般的细碎金光将少女的皮肤镀上厚重的质感,从额头到脸庞,一寸一寸,将透着不正常红色的皮肤镀上金色,仿若雕刻出的完美神像。
没有气血逆行。没有杀意。
没有任何激烈的、想要把人撕碎的冲动。
不是幻境。
空茫,只是空茫。
混乱的意识在惩戒之火的缠绕中沉浮不清,就像一艘被迷雾包裹着的小船,看不见航向地在乱流中迷失漂泊。
被炸裂开的木床冒着白烟,发红的裂痕呲呲往外继续延伸。
安静得如同墓地的识海屏蔽了任何多余的声音,只有一道道低沉的,从深渊中传来的龙语。那是巨龙压低喉咙发出的哑声,古老而沧桑,虚弱而愤怒。
“阿——伽——”
“莫——斯——”
挣扎而狂躁,不甘而无力。
“阿——伽——莫——”
“莫——斯——”
一遍又一遍,模糊的音节在她的脑中重复,仿佛来自巫的古老吟唱,优雅而神秘。
千万条细线如菌丝般在眼前缠绕交织,分裂成无数细小碎片的图像重合又分离。
就像在巨龙暴怒时被一爪碾碎的镜子,散落在整个空间中,漆黑中碎光点点。
“阿——伽——莫——斯——”碎光突然熄灭,重归寂然的黑暗空间中突兀地睁开一只血红巨瞳,红色的竖瞳冰冷得可怕,占满了许仙仙的整个视野。
血红的巨瞳倒映在她眼中,就好像她的眼睛也染满了血色。
那几个音节仿佛某种可怕的咒语,有着让她战栗的魔力。
仿佛坠了重有千钧秤砣的沉重后脑突然一轻,一道灵流点通灵明,少女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阿伽莫斯”,然后腾地坐起来,眼神还未定,身体已经做出防备的姿态。
爆裂开的梁木正巧裂作两半砸下来,顾浔阳没听清小丫头说了句什么,木扇一伸一捞,半揽半拖地将反应慢一拍的许仙仙提出燃火的房间。
回望过去,家具皆是木制,连着窗幔被单烧得正旺,黑烟把天空都熏染了,可惜停留在某个高度之后便不再上升,而是左右四逸。
许仙仙摸着钝痛的后脑勺回神时,正巧看见两个咿咿呀呀的哑仆一脸张皇奔过来,一个提着满满的水桶,一个正紧张地比划着什么。
花脸猫似的金发少年没了平日的桀骜,微垂着头,从脖子一直红到了耳根,动作也有些怪异,故作轻松地拍了拍少女的肩:“那什么,白天玩火,夜里尿床。反正小丫头你连着睡了两天两夜,要不干脆今天别睡了。”
许仙仙这才后知后觉地嗅到了空气中不正常的味道,心虚又僵硬地扭过头去看了眼那冒黑烟冒得正欢畅的房间。
没错,她的。
水缸本来就盛放在后院,两个哑仆来去取水相当卖力,看来是伤愈了。
顾浔阳转头看了两人一眼,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一拂袖便撤了整个宅院的结界。黑烟瞬间没了阻碍,焦糊的烟味散向四邻。
坊间立刻响起许多人声。
“谁家做菜糊了这是?哪来的味。”
“哟,隔壁冒黑烟呢。这家里有人吗这。”
“是哪家呀,那家吗我看着是?要不去问问,也不知道家里有没有人,去帮帮忙。”
顾浔阳深深地看了一眼两人,不知对谁说道:“走水了,邻里恐生疑。换个地方。”
许仙仙瞧着已无明火的房间:“……”
洛亦泽抬头望着他撤掉的结界:“……”
顾浔阳丝毫未觉不妥,用檀木扇的另一头敲了敲手心:“沧海的仪队不日便会至京,到时便有新的住处。这间宅子……自会有人处理妥帖。”
许仙仙后知后觉:“在此叨扰许久,多谢洛前辈。”
洛亦泽莫名其妙,却很快想通,毕竟这处宅子挂了个“洛”字,小丫头恐怕以为这是他的房产。他倒也懒得解释,心里却暗想,不过是掩人耳目,总不能直接挂个“顾”字在门上。
想归这么想,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扬了扬。
“那……”许仙仙的后脑还有些疼,再加上中午艳阳高照,晃得人晕晕眩眩。
洛亦泽先她一步说出来:“现在去哪儿?”
许仙仙本以为顾引早有安排,没想到对方却把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清珑,你说。”
“我——”许仙仙疑惑地用手指了指自己,“要不咱们到凉快的地方说。”说着她便向石桌那边移步,刚走两步却发现有些不对。
院墙——好像宽敞了那么一点。
许仙仙把视线上移:“这里原先——是有棵树吧。”
“对,是合欢树。奇怪,怎么不见了。”原先被繁茂枝叶遮盖的院墙空空荡荡,让人一时有些不习惯。
若非地上的板砖严合缝隙,许仙仙应当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她奇怪道:“顾前辈,树呢?之前还在的。”
“这屋子,之前也还在的。”顾引将外衣解下,披到许仙仙的身上,无视洛亦泽的眼神,指尖不经意般擦过她的内腕,漫不经心道,“这异火无故而生,无故而灭。我先前有个猜想,现在——”
“异火?”少年挑了挑眉,在顾引的呵斥声中掀开了许仙仙肩上宽大外衣,烫人的余温下少女露出的后颈发红,在她看不见的位置是一个许氏祭坛上无处不在的黑色烙印。
被忍冬纹缠绕着的眼眸半垂,滑下一颗泪珠。
——女神泣泪。
但那烙印只在他眼前出现了分秒,便被少女夺过外衣重新遮盖,洛亦泽不肯放手,手背却突然被微凉的触感覆盖。
“浔阳?”少年能感觉到压在自己手腕上的力道。
“放手,玉明。”顾引的声音一贯没有温度,刻意加重的语气强硬到近乎命令。
洛亦泽的手不肯挪开,依然按在少女的肩头,而顾引的手按在他的手上,分毫不让。
两人僵持了一下,少年撞上许仙仙疑惑又有些戒备的眼神,终觉有些不妥,深深吸了口气,抬手甩开顾引的手。
顾引看他一眼,深邃的冰蓝色眼眸中按捺着某种情绪,冰封般一点点收敛进眼底,最终归于平静。
洛亦泽的心猛跳了下,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殿下,你又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