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微风穿过竹帘吹进屋内,一排排竹片微微掀翻,发出轻微的响动。
而那个衣服上修着银白夜寒苏的青年单膝跪在地上,朝她行了拜见长辈时的礼,然后唤了一声“小师叔”。
好久没听过这样的称呼,许仙仙竟一时有些怅然,半天才道:“你到底是谁?”
两面已经震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一方面是疑惑他的身份,一方面又担心他的动机。
三刀和她不一样,向来都是更加沉稳可靠的那一个,即使在不能说话时,也总是想法设法地写些字或者做些事情来提醒这两个冒失鬼。
如果不是这样一只忠心护主的狼妖,小丫头最顽的那些时候,大概就不是有惊无险了。
青年起身,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然后微微蹙眉道:“瑛夫人和大公子对涉川皆有教导之恩,大公子虽然不肯认涉川为徒,涉川却向来把公子当作师尊。只是涉川毕竟是外人,与内门弟子不同。”
“谦谦君子,用涉大川。”许仙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叹道,“真是个好名字。但我哥既没有成家也没有离开师门,按理说是收不得徒的。他没有把你当外人,我也没有。所以我不认你是师侄,你也不要称我小师叔。”
几乎整个山头的人都知道这丫头顽劣,成天不安分,尽做些让人掉眼珠子的混账事,唯恐她长大后成个纨绔草包。
但只有与她极亲近的人才了解,这丫头早慧,心思其实也不浅。倒不是说她像个什么老谋深算的狐狸似的天天打算盘,而是她天生敏锐,对于周遭的事情,身旁人的情绪。凡是她所在意的,再细微的情绪和变化她都能捕捉到。
所以她从来都知道度,也从来没有越过雷池。就像她想去悬崖边摘药草,没有人会准,但她知道她可以那么做。她胆大到去拔神鸟的羽毛,却终究不敢真正伤了神鸟。就像与整个流丹阁息息相关的山门大阵,分明知道她顽劣,却敢交给她去做,而她也从来没有在大阵上玩笑过。
但矛盾的是,另一面的她又是任性的。分明知道有些事情“应该”去怎么做,但她偏偏就突然从那个说话像小大人似的女孩,彻彻底底变回个幼稚小鬼,和从小在空鸣岛养尊处优的叶家麒麟儿如出一辙。
毫不夸张地说,他是看着这个丫头长大的。
甚至,他也曾在无人的院落中,仰着脖子看到天上的白虹长贯,飞向皇宫的方向。
再不严谨地说一句,他也是看着那个不苟言笑的孩童,长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少年。
妖的寿数比人族长太多,他只依稀记得自己第一眼见到的那个人族女子,分明美如画中人,表情却无比肃然,身上穿着已经有些脏污陈旧的军装,然后皱着眉看他。
不一样,他和两面不一样,也和御灵台里那些其他被剥夺记忆的妖物不一样。
他不是战俘,也不是什么因为做了伤天害理之事,而被收服的恶妖。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两界山的死人堆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变成一个衣衫褴褛的孩童,更不知道为什么视妖如仇的人族灵修为什么会这样就把他带回去。
他只知道,当他对着两个冻硬了的冷馒头狼吞虎咽时,那个女子平平淡淡地说了句:“我儿子和你一般大。”
可笑,能化形的妖怪,纵是天赋再佳,又怎么会只活了几年。可王徽瑛就是这么理所当然地把他带回了帝都,带回了许府。
而此后,就像是忘了他这只小妖般,除去许祁敬在时,他们之间鲜少有话。
当然,即使是仿佛“同龄”的许祁敬,除了偶尔授他些法术武功外,也都冷淡得紧,鲜少与他交谈。
外门弟子的功课没有那样严谨,他身份又算是特殊的,王徽瑛准许他进入内门,旁人也不便说些什么,只把他当作是许大公子的护卫。
无论在什么年纪,做什么事情,许祁敬的身上都挑不出毛病。和“不成器”的疯魔丫头相比,他便像是天生多了一处心窍,做什么事情总是有条不紊,让人说不出的满意。
当师父也是。
不知是涉川原本脾性如此,还是受了许祁敬的影响,他也变得十分沉着冷静,渐渐有几分许祁敬的影子。无论是经脉还是运转周天,人族和妖族都差异过大。
涉川原本便神魄受损,身体也极其虚弱,几年一直依靠药物温养,修炼速度十分缓慢,甚至曾经因为强行突破而差点毁去妖体。
也没有人强求过他要如何,他若是想,在外门做个混吃等死的又怎样,也是许多人享不来的福气。
但他的内心有个声音在说不可以。
妖要修得灵明,修得妖丹,再化形成人。
那漫长的时间,已经够一个凡人好几辈子。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甚至失去了大半妖力。可他知道,他还活着。
他想认认真真地活着。
死人堆里,太冷了。
他喜欢从锅里冒出的氤氲热汽,喜欢炉膛里烧得噼里啪啦的柴火,喜欢那些让他辣到直冒汗的饭菜,还喜欢吵吵嚷嚷的少年灵修们。
流丹阁外门弟子涉川,他想不起来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妖,但却想认真地学会去做一个人。
流丹阁的人,都很好。
一众青莲色的衫裙中,唯独他是浅淡的虾壳青,本该让人觉得突兀的存在,却似乎被大家当做了习惯。
两个不大的少年,说是朋友倒也不太恰当。硬要说的话,那是一个少年,在追着另一个少年的步子,认真而又笨拙地当着他的影子。
他看着那个襁褓中的小小婴儿逐渐长大,长成了无法无天的混账小丫头。而本来,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她应该被继续宠着惯着,长成叶家麒麟儿那般肆无忌惮的嚣张模样。
那样张牙舞爪的一个丫头,让万叶山所有人都头疼不已的丫头,竟然也学着收敛。
而嗜血冲动的野兽,竟然也会自愿匍匐在人类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