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池炀千里迢迢从北方来上海见网友,也是在这里的一家网吧,他第一次见到了刑熠那双眼睛。
原本他无聊地在网吧门口等着自己的飘飘女神,却偶然发现这网吧好像正接了赞助办比赛,推广一款他无比熟悉的网游,英雄联盟。
当年的英雄联盟还并不算太红火,大小比赛都没太多关注度,于是作为最早的一批玩家,池炀便怀揣着对网吧老板无限赞许的心态决定进去围观一下——毕竟他一直认为,这款竞技游戏的热血之处明明值得更多人为之疯狂。
那时候他找了个位置,挤开面前染着扎眼白发的人,站在了其中一方上单的身侧。
紧接着他便低头扫了一眼对方的id——红尘。
网吧不免吵嚷,视线中的人脸上却丝毫没有赛前的紧张,他的手指修长,正无聊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键盘,嘴角的弧度也略显轻蔑和狂妄。
池炀稍加判断,发觉对方看起来年龄挺小,甚至可以说是双方十名选手里最年轻的——这个神色张扬的家伙眉上带疤,还没开局,就大言不惭地跟队友说:上路我已经领先三个人头了,不送稳赢,送了也赢。
队友与这个叫做红尘的人嘻嘻哈哈打趣几句,接着一场骂战中的比赛就开始了。
由于赛事十分不正规,双方也就隔着几排座位,所以从开赛起,两边就会一边打一边大声地互相嘲讽,而最终,所有声音都被底气最足的红尘盖过了。
“我大招还有几秒好你们就还有几秒送下一波人头给我,明白吗?”
“要不要我替你们跟残联申请手残证书?”
“都来河道艹我,我试试1打5能杀掉几个!”
“教你们按ESC发起投降,下次见面爸爸我会温柔点!”
键盘鼠标的声音和人群的惊叹讨论声交织不歇,扎堆的男生开始往红尘这边挤过来——在场比赛的都是英雄联盟高分段玩家,对面上单的id池炀也在一些高分讨论贴里看到过,但红尘仍然虐杀全场,甚至顶着对方复活泉水秒了人全身而退。
全场首杀、数值高得骇人的最高人头数、领先别人超过倍数的最高伤害、连续超神的记录无不让红尘成为全场最引人注目的焦点,但红尘对此倒是不以为意,好像赢比赛是理所当然的事一样,结束后还在全场沸腾的氛围里心不在焉地掏出一块蜂蜜芝士撕开吃了起来——那玩意儿池炀实在过目难忘,毕竟作为辣党,他曾经差点被齁死过。
不过瑕不掩瑜,他就喜欢像红尘这样又强又浪的选手——所以简陋的比赛颁奖结束后,他还是忍不住拉住红尘,让他在自己手背上签个名。
全场观众们该散的散,该继续玩游戏的玩游戏,热闹的场景渐渐平息,只有池炀干出了这种找不知名的选手签名的举动,但他觉得完全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红尘看来也有点惊讶,不过还是马上爽快答应下来。
接着红尘便低下头一边写字,一边嚼着东西口齿不清地夸他有眼光,然而两人正笑着呢,对方就很快被队友搂住了腰要走。
“尘尘,别耽误时间。”对方的队友说:“明天还有比赛。”
“噢——”红尘轻轻吹了吹自己签下的字,很快就摇摇手走了。
池炀捂了捂刚被红尘吹过的手背,视线不禁追随住了那支队伍收拾好键盘鼠标远去的身影——当红尘回过身来再次对他比了一个再见的手势时,他愣愣地也招招手,心中竟然有些平白无故的羡慕。
他站在杂乱却又落寞的网吧中心,看到的是一群一无所有的年轻人开垦前路的无畏身影。
——其实,国内的高分玩家有很多,甚至职业选手也有很多,但在那个时候,大多数选手酬劳低不说,一个游戏的寿命能有多长也没有人知道,谁也不能预测走上这条道路结局会如何。
人们都很清醒地觉得,有一天,沉迷游戏、周旋于网吧的少年依然会离开他们年少的梦,从热爱甜食变得烟酒不离身,回到他们原本的平凡生活中去,或许是和父亲一起跑运输,或许是学得一技之长修修东西,或许是开一家卖酒粮的店面,偶尔喝醉了,还能模糊地回想起当年的场景——国际大都市上海、荣辱与共的队友、奋不顾身的十多岁,以及倒映在杯中的,同样的月亮。
池炀知道自己哪怕再喜欢电竞,也没有那般为此放弃一切的勇气。
但至少他可以记下那个战队的名称和上单的ID红尘,那是他想做没能做的事,能看着,也是好的。
虽然等百感交集、满腔热血地走出网吧却发现手机已经十几个未接来电的时候,池炀真的有点绝望。
那时候他没想到有一天,也会有战队来找他去打职业。
这时候的英雄联盟,说是已经变成全世界最火的网游也不为过,各种比赛也从最初的乱七八糟变得正规有保障,所以他踌躇再三,便在争取了家人的理解后,同意了。
在他签约的那段时间,他也知道红尘早已脱离原来那支业余队伍,成为了赤狼wolf的强劲新人,独白。
他的偶像刑熠在职业赛场上出道便被冠以天才上单之名,并且在之后不久就转为打野位置,从此一路杀出,也终结了老牌打野姜含烁在国内的绝对统治地位。
Monologue由此开始成为被全世界粉丝瞩目的选手之一,也很快便距离世界之巅只一步之遥。
但这一步之遥,却难于上青天。
大陆赛区LPL在最重要的国际赛事上,连续三年获得亚军,两次属于刑熠带领的赤狼wolf,一次属于姜含烁带领的StormEffect(SE战队),没有谁,能打破这个魔咒——第二名可以说是个很好的成绩,却也是让所有人最为痛苦不甘的成绩。
姜含烁就曾说:我在比赛开始之前就知道不可能打得过了。
他看待比赛一向冷静,却也因为这一句实话备受攻击,刑熠则不同,刑熠面对采访时喜欢避开比赛不谈,只说来年继续努力,大家再支持我们一下云云。
池炀注视着他,始终忘不了这家伙当年在网吧时狡黠的眼睛——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黑你的人怎么都是要黑的,还不如赶紧暗暗卖波惨,抓住粉丝的心理才是真。
聪明张扬的个性,激进主动的游戏风格——刑熠的一切,池炀都喜欢。
他曾是邢熠的脑残粉,单纯而又执着。
但是在邢熠声名鹊起之后,池炀自己却只是个在次级联赛里混混日子的无名后辈,不知道为什么,每每在rank里和邢熠碰上面,他都变得不敢上去搭话,哪怕只是说一句我之前在网吧看过你的比赛。
对此他怀疑自己当年找红尘签名的时候一定是被鬼附体,而隐藏着自己的粉丝身份、天天充满优越感地嘲笑方钟炎面对偶像时太怂也是他的乐趣之一。
直到那一次,他鬼使神差地想要在邢熠面前表现一下自己,才会操作着自己手里的后期ADC英雄,一级就去和对面火拼,他甚至开始想象单杀对面以后,邢熠会发来一串666并加他好友热情邀请他双人排位,但现实总是那么残酷——他被对面轻松干掉,也令邢熠对他发了一个符号:?
论嘲讽度,舍这个“?”其谁,简单的一个问号,从来是所有rank对喷的导/火/索,其中更是包含了“你他妈傻逼吗”、“你在打JB”、“艹你妈你个菜逼,我懒得打字喷你你好自为之”等多重含义。
被偶像如此质疑,池炀顿觉面子上挂不住,脑子一冲就回了一句:一波没拼得过而已,你打NM的问号?
半秒后,作为那场骂战的开场白,邢熠迅速回了他两个字——“菜逼。”
事实证明,他的偶像邢熠在游戏里就是个火药桶,一点就炸,而好面子的他也不服地恼羞成怒,两人由此对喷几十分钟,事后更有一群邢熠粉因此追着他骂,把原本就在赌气的他逼上了越被喷越不认怂的道路。
从此,他就从一个邢熠粉彻底变成了邢熠黑。
当然,这是他以为。
此刻面对着邢熠,他有点不知所措和愧疚。
或者说,这种愧疚从他第一秒开始挤兑转会过来的邢熠起就开始了。
毕竟当面对着一波接一波黑邢熠的浪潮的时候,起先他还很起劲地跟了风,后来就莫名有点于心不忍了。
而作为IS战队新队员,邢熠看来也很想和他们搞好关系,但邢熠忍让的态度反而更激起了他的欺负欲,逐渐变本加厉起来。
他想过有一天邢熠绝对会爆发,但今天夜里发生的种种,的确是他没有料到的。
想必萧存心里也跟他一般心存愧疚,才会眼眶发红吧。
池炀望着刑熠的脸,不禁长舒一口气走过去也坐了下来,可他没想到自己还没沉思多久呢,对面的萧存就问:“你不回去睡觉待这干嘛?”
“……别说话别说话。”池炀听了直接打断他,沉思道:“我在想东西!”
对方估计也莫名,片刻后,池炀才看看床上昏睡中的刑熠,又开口:“他的事……你打算以后怎么办?干嘛不带他去医院?”
“……他自己不愿意去。”萧存一边说话一边揉揉眼,声音也有点模糊:“……反正,我尽量喂饱他吧。”
池炀听了有点惊讶——没想到冰山考虑问题还挺细致啊?他想了想,似乎刑熠确实喜欢只拿烟酒当饭吃,于是也回答道:“那我也一起。”
可是萧存冰冷的眼睛却抬起来盯着他,有些忌惮地说:“有你什么事。”
池炀皱眉,一边说着“怎么没我事了”,一边从被子下掏出了刑熠另一只手,也摸了起来——神经病,你能关心他我还不能了?我也要摸!
不过今天的萧存似乎对他很不友好,没一会儿就又开口凶他:“……你放手。”
——对方的音量虽是压低了,但语气却很重,但池炀反而玩心四起,不听话地又蹭了两下刑熠,直到感觉那家伙怒气值快满了,才做了一个求饶的手势后放开:“干嘛兄弟,你是不是受啥刺激了?”
池炀想,看来这家伙的想法跟他差不多——那就是一定要让刑熠多感受一下来自队友的关怀。
果然,萧存默默站起来就把刑熠的手挪进被子里,然后才重新坐下,命令他:“别把他弄醒了。过去关灯。然后你自己回去睡觉。”
一连串的陈述句显得不容拒绝,池炀一向也被萧存暴力欺压惯了,看他如此坚决,也不想跟他拉锯浪费时间,于是只得耸耸肩哼唧两声,一边不服地念叨着“我以后对他好点……反正比你对他好!”,一边不情不愿地挪去了门边:“走就走,我明天再来——”
但就在他磨蹭到门口的过程里,虚掩的门却突然冷不丁地响了一声,然后便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池炀条件反射地缩了脖子,马上就看到一只骨骼瘦削、关节突起的手轻轻推开了门。
光线一瞬间往门外溢去,出现在有些讶异的二人眼中的,便是那个人熟悉的脸。
那人随意扎起的头发还是像平日那样有些乱,但是衬衫和大衣倒整齐干净,镜片下的眼睛自带一点弧度,轻轻一勾嘴角,脸上的笑就会显得特别温柔。
“我就说怎么半夜三更医务室的灯还亮着,”来人没管室内两人的惊讶,只是很自然地微笑着靠在门边:“原来是你俩?”
——他们的辅助李一世,总是特别温柔有耐心,此刻的声音也是平淡柔和的。
萧存刚想抬头叫世哥,池炀就一发抖,见鬼一样飞快地念着“世哥好世哥怎么半夜回来了世哥再见我我我我回去睡觉了”,然后就夺门而去。
李一世对此倒丝毫不奇怪,反而脸上带着轻笑侧身给他让出一条路,然后才走了进来。
就这样还没从池炀的突然出现又突然跑掉中回过神,萧存便又要面对李一世温柔的笑容,这让他不禁有些头痛。
“小炀还是这么怕我啊。”对方一边自言自语着过来,一边动了动微笑的视线,果然很快便发现了正在睡觉的刑熠。
接着萧存没来得及阻止,李一世就俯身随意地用手掌虎口捏起刑熠下巴抬了抬,说:“他喝酒了?还喝得有点多。”
然后李一世马上眼睛一弯,继续问:“你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萧存心里打鼓,只想跟池炀一样跑掉,却又不能放下刑熠不管,所以他只好咬咬牙,硬着头皮说:“……我能不回答吗?”
毕竟他知道,他只要一开口,就根本骗不了眼前的人。
但李一世却非要管这闲事似的,扫视他几眼,又看看刑熠,说:“跟刑熠有关,对吧。”
医务室里很安静,萧存面色冷静,心里却哆嗦得只想缩到墙角,他连一句妈的都骂不出来,就好像已经被李一世微笑的眼睛看穿了整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