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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地(3)(1 / 1)

鹿知微笑起来,“郑莲笑、雷大器想要火铳,想要训练火铳队的人,高招、昏招不计其数。只有你对嘴皮子特别自信,什么好处都不给,嘚嘚一堆废话想打动我。”

方月衍哈哈大笑,说:“好处,我没法比你亲哥给的更多。不过呢,你对你亲哥,没有救命之恩。他不欠你的。就是这些话,你想想吧。”

新春初至,虽然晴朗无风,仍旧很冷。衣着考究的天王近侍们送来铜炉、温酒。方月衍径自斟满,说:“接风酒,请勿推辞。”鹿知不接,扯下腰间酒壶,说:“你们的酒我喝不惯。我喝这个。”倒出来干脆地饮了三杯。天王近侍正欲作色,方月衍挥手倒空酒杯,挑眉笑道:“我很久没喝过烈酒,分我一杯。”喝了又说:“其实汲月县的酒相当不错,你可以试试。人嘛,走南闯北是难得的经历,趁此机会多长见识,多好。固步自封太可惜了。”

砚君在旁边看着,心想这个人说话不中听,小事上倒是很有气度。但用的酒具是她祖父珍藏的祇朝古董,估摸那酒应该也是她家的窖藏,看在眼里终究不大自在。

鹿知收起酒壶,朗朗说:“火铳火炮,昱朝也曾经有过。看那下场,你也该清楚,不是什么人拿到火器都如虎添翼。大新崛起,靠的是信念。我们能给你火铳,你能给我们信念吗?”

“大新崛起,靠谁的信念?”方月衍像看小孩子似的冲他摇头,“好,今天提起救命之恩,我问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两人怕遇到盘查,假扮成遇到土匪的平民,阴差阳错,在破庙里碰上几个逃兵。几个人围着一小堆篝火,不敢烧得太旺太明亮,也不能不烤火,就紧紧地凑成一圈。”

鹿知想起这件事,神色动了动。

“说到雷大器和罗素伦芦扬,他们都是一肚子怨气。你当时还为你哥讲了几句好话。但我听出来另外一种意思。”方月衍的声音忽然变了,微笑也让人心惊肉跳。

“芦扬很精明——你们铁布郡的人口,老弱病残全加起来还没有昱朝驻军的一半多。和昱朝对着干,就像顽童朝爹扔泥巴,没有胜算。是他有意把你们和昱民区分开,改了姓氏、改了样貌,让人感觉你们和昱民截然不同,不是父子、长幼,是初生虎与垂死牛的较量。因此聚集的人,自信而且格外能抱成团,我也一样,为摆脱了昱民的身份感到自己与众不同。但这是打仗的办法,不是治国的办法。打仗是少数人的事,治国是要管多数人。

“芦扬能许诺给多数人什么呢?实在没什么东西,是他能给而雷大器不能给的——他想到了平等,不分什么族、什么姓,大新的子民只有一种,就是‘新’民。归根结底不过是把人为造出来的特殊,再抹平。

“百姓不是傻瓜。而且他们想要的不是平等。他们想要的,是跟比自己有钱、有权的人平等,没人愿意同更惨更糟的人平等。我听得浑身发冷,觉得芦扬赢不了。不。他是输定了。”

鹿知默默地听到这里,脸色沉得更冷峻。“原来你是为几个逃兵的话,背叛天王。”

方月衍安然说:“我的判断错了吗?不信你问问这个小姑娘——我们华姓有几千年文脉,有足够的头脑为这世上的事情制定双重甚至多重的标准。雷大器是要给人分地的好天王,方月衍是要废除连坐、重税的好天王。罗素伦芦扬要建一个平等的国家?净说大话!人跟人怎么可能平等呢?假如芦扬成为天子,他会跟谁平等呢?”

他忽然指着砚君,而她没法作答:这些话单拎出哪一句都很难听。但他淡然的态度,循循善诱的语调,还有他所讲的事实,不留情面却语出平和,或许是危言耸听,又像是推心置腹。砚君不由得被他从容的声音吸引,听了进去,觉得他所说的正是苏牧亭也深以为然的道理,也许还有不计其数的人信以为真,实在是无法反驳。

“还是这套陈词滥调。”鹿知挥了一下手,果断扇走了方月衍散布的善意气氛,清晰有力地说:“每次跟你说话,最终总是发现我跟你无话可说。谈正事。名单在哪儿?”方月衍惋惜地摇头,但也不再坚持,向身后招手。

远处的侍从捧过来木托盘,里面是一厚叠折好的纸。鹿知拿起来翻看,发现字也不大,从头到尾大概一百多人。“这么多人!”

“天下皆知我重情义。如今有谈判的机会,怎能丢下昔日为我落入昱朝囹圄的旧交呢。”方月衍挑衅似的扬眉问:“芦扬要换几个?”

鹿知不甘示弱地冷笑:“我们没打过几回败仗,也从来没有把朋友丢下坐牢。”方月衍受了当面讽刺,只是笑一笑,说:“那我要拿什么换?事先说好——你带来那堆火铳差不多都是废铁,我已经吃亏了,换人这事可不能再狮子大开口啊。”鹿知说:“郑莲笑的帐,你记她头上。至于换什么人,到了那天我再告诉你。免得你心里不踏实,提前下毒手。”

砚君在旁边站了这么久,听他们一言一语地交锋,正有些跟不上,猛然听到这事,心突然飞快地跳。可是拿不准这两人之间到底是随便玩笑,还是剑拔弩张,尤其方月衍的笑脸,完全猜不出是喜是怒。说错了话,可收不回来,搞不好酿成大祸。

鹿知听见她重重的呼吸,若无其事地问方月衍:“对了,向你打听一个人——苏牧亭,现在是死是活?”猛然听见父亲的名字,砚君身子一震,去看大成天王的反应。方月衍挑了挑眉问:“你怎么问起他?”

“你就说这人是死是活。”

方月衍的嘴唇动了一下,闲闲地回答:“可能活着吧,我好久没留意。傻里傻气的老顽固,你这么紧张干什么?”说话间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向砚君身上瞟了一眼。

鹿知心想,原来傻也能代代相传,嘴里说:“傻里傻气,你一年往人家家里跑三四十趟?”方月衍哈哈大笑:“这种茅庐,我闲来无事要走访十几个,哪儿能个个藏着诸葛亮呢。不过他家的饭真好吃——厨子还在,你待会儿尝尝他的手艺。”鹿知微笑说:“好啊,我想尝尝他做的松仁笋粒肉丸子,是不是真的好吃到让你每天吃。”

他突然说出这种细节,方月衍只是眯缝眼睛笑道:“主要是不腻。倒也没有比别的肉菜更出色。”稍稍停顿,望向砚君说:“这么说,这个苏砚君,就是那个苏砚君了。”

砚君惊了一刹,不知他几时看穿自己的身份。鹿知不慌不忙地责问:“什么这个那个?你们这里,不是不能直呼女子的芳名吗?”

方月衍站起身抖了抖衣衫,森森冷笑:“你真以为,除夕还有客栈放着好好的年不过,开了门做两位客人的生意?嘁!哪个客栈舍得给你做那么大碗的年糕汤,还加满好料?”鹿知眨了一下眼睛就恢复从容神色,“哟,你手下真是人才济济,上得了战场,下得了厨房。那就多谢你破费了。”

“小意思。”方月衍随意挥了挥手,“我还有事,你先休息。大过年还忙公务的,全天下也只剩我们俩了。哦不对——还有你哥哥芦扬。今天登基了吗?”

他说得非常随便,砚君一下子没能听明白是不是玩笑。鹿知面无表情地回答:“承蒙关心。这会儿应该走完所有的过场了。”

“听说找到玉玺?真的还是假的?”

鹿知白他一眼,“你不愿意信,真的也是假的。你愿意信,假的也是真的。”方月衍不住地笑着摇头,说:“练嘴皮子的功夫,我这徒弟是一辈子追不上你这师父。苏家宅院漂亮得很,你想看就多看看。有苏小姐充当向导,我就不费心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鹿知和他见过面,再没有别的要紧事,随便在苏家园林里观赏。砚君跟在他后面,小声说:“七爷……”

不需要她说出来,他就知道她想问什么,不愿意别人听见,低声说:“方月衍疑心很重。看我带来一个陌生女子,铁定查你祖宗三代。他怀疑我对你有私心所以问起你的父亲,对令尊反倒是好事。至少他不会急着谋害。”

他平常吓唬人的样子,砚君早就看眼熟了,但这次不一样。话锋里森森的寒意,激得她打个哆嗦。“你自己再想想办法。”他说,“如果我开口,以大新天王的名义要求交换,他疑心你父亲能给大新什么好处,没准先下毒手。”

砚君用力点头,说:“我现在就去找父亲的旧交。”临走又想起一事:“你怎么知道大成天王喜欢府里厨师做的肉丸?”鹿知不答,她便不再追问,提醒说:“我们地方菜里的肉丸做得特别大。你见了可别太惊讶,露出破绽。”一边说一边伸出双手比划。

其实方月衍既已知道她是谁,当然也知道她能告诉他多少事情,但鹿知还是抿嘴笑笑说:“这么大啊!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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