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天‘荡’泽之上,除了二艘只,还有整整十二个巨型战筏。什么是巨型战筏?说穿了就是扩皮筏。
羊皮筏是金军涉水渡河最常用的工具,也是金军辎重营里最常见的一种装备。这种筏可随着羊皮囊的多寡,任意调整一般十五到二十个羊皮囊,可以铺出一个面积达八平米的筏,可载员十人左右。羊皮囊越多,面积越达六、七十平米,载员人。堪称水上平台,或者,战筏。
兀术之前战船尚多,加上出口窄仄,筏移动速慢,很容易成为靶,所以一直没使出这。而现在,已到了孤注一掷的时候,有什么好玩意,全都得拿出来亮相。
金军扎成的这十二个巨型战筏,用去了二千多具羊皮囊。其上铺着厚实木板,四边有围栏,防止落水;中间有一排排木隔,可以扶手依靠,稳固身体。每个战筏可载兵人,十二个战筏,便是一千二正辅兵。
二艘船只,除去五十艘较装载兵员之外,其余一五十条小船,全部盛满火油、柴薪、干草、硫磺、焰硝、松脂等物。
兀术不光玩火矢,更要玩火船了。
一五十条火船,十二巨型战筏,五十艘船只,千‘精’兵——这才是兀术的真正杀手锏。
这实力看上去‘挺’雄厚,似乎完全可与韩家水军正面叫板。事实上。倘若金军当真不知死活,正面与韩家水军硬碰硬干一场的话,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两支军队水上作战,先拼船,再拼人,如果双方船与人的实力都差不多的话,最后要拼的,就是战术。
金军的船与筏看上去不少,却是有量无质,船速不如人。船上作战设备不如人。攻守高也不如人,根本干不过韩家水军的专业战船。战术更不用说了,纵然是最狂傲的金军将领,也不能不老实承认。论水战。韩家水军是。金军是小尾指。
唯一能够一拼的,就是人!
兀术下令将船上所置美酒,全部开坛。杀马取血,请巫师作法。血入酒中,犹如从血池内盛出,望之令人惊心。
所有出击将士,人手一碗血酒。
兀术也高举一樽,从楼船顶注入河中,洪声道:“这一杯,敬那些没能回来与我们一道痛饮的勇士!他们没有白死,他们重创了南军,令敌疲惫不支,为我们今夜突袭,创造了难得的战机。”
身后护卫再为将主注满一杯,兀术将金樽高高举起,厉声道:“我军生死,就在今夜;我军生死,就在你们手中;我们还能否回到北地,饮一口安出虎水,就靠你们——我的勇士们!干!”
“谢将主!”
千人齐吼,声震云霄,血和酒顺嘴角潺潺溢出。然后,千只其中不乏官窖‘精’,一齐摔得粉碎。在四周无数点星火照耀下,金军决死船队,出击!
这一次,指挥将领换成了斜卯阿里与赤盏晖。至于老鹳河口那边,除留下少量警戒部队,其余已回撤。兀术既然决定要从黄天‘荡’口突破,就一心一意,专攻一点,决不做两线开战的蠢事。
黑夜之中,江流之上,想玩突袭,难火则远远就被发现,不点火则船与船之间看不清间距,易发生碰撞事故。斜卯阿里与赤盏晖的决定是:出‘荡’口之前,禁止举火;出‘荡’口之后,一旦为南军巡逻船队发现,立即举火,全速进击。
这个决定,保障了金军船队在出黄天‘荡’之前,一直未被韩家水军的巡逻哨船发觉,最免了行动泄‘露’。而金军也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船与船之间磕磕碰碰,或黑灯瞎火之下,误入浅沼。共损坏了艘搁浅了五艘沉了七条火船,两个战筏的羊皮囊被划破,不得不停下修补。至于士卒落水失踪者,更超过十人。
就这么一艰辛,磕磕绊绊,白日里只需半个时辰,就能驶出的黄天‘荡’,这会硬是磨了一个半时辰,才堪堪挪出。
几乎在金军船队出现于‘荡’口的一刹那,那幢幢黑影,就引起巡逻哨船的警觉,立刻派出两条小船前去探查。
当那两条小船上的宋兵,举着被凛凛江风吹得猎猎有声的火把,在吱呀吱呀的摇橹声中,接近至前方一团黑影约十丈距离时——绷绷绷!十余声弓弦弹响,黑暗中飞来十数支强劲箭矢,将船上所有持火把与站立着的宋兵,尽数‘射’杀。
巡哨船宋兵发出的惨叫声,立刻惊动周围巡逻船只。当那艘艨艟与五条巡哨船围上来时,骇然发现,数十丈外,船影幢幢,数不清有多少船只……
“警讯!敌袭!”
沉闷的鼓声,一下一下,仿佛槌击在心口,令人心跳与鼓声同震,呼吸难畅。这种感觉,迅速在江北水寨七千宋兵中弥漫。许多鏖战一天,又困又累的士卒,已入梦乡,此刻却在这鼓声中惊起,气,漓。
韩家水军的水寨,在这一刻,惊‘乱’。
军营夜惊的一刻,是最脆弱的时候,若是在陆地,抓住此等良机,金军只需骑,便可踹破敌营。不过很可惜,金军此时不在陆地而在水面上,距离宋军水寨,足足有七里。以金军的船速,即便是在顺风顺流的情况下,要走完这七里,最少需二刻时,这段时间,足够宋军做出反应了。
既然已经被发现,就用不着偷偷‘摸’‘摸’的了,斜卯阿里与赤盏晖同时下令:“举火!”
蓬、蓬、蓬……原本漆黑一团的江面,倏地亮起无数火光。密如繁星,亮如白昼,半江尽红。
韩家水军八艘中小巡逻船,骤见如此壮观之场面,无不惊呆。
斜卯阿里率左船队,赤盏晖率右船队,望着远处如星光般灯火明灭的水寨,不约而同拔出腰刀,厉声“‘女’真勇士们,证明你们的武勇与荣耀的时候到了!前方就是南军的。拔掉它。我们才有生!所有阻挡在勇士面前的障碍,都将被踏破、碾碎——”
战鼓擂响,千矢流火,如同狮座流星雨爆发。笼罩向数十丈外的八艘巡逻船……
“夜袭?金人真是疯了!”韩世忠还没睡下。日间的损失如此惨痛,叫他如何能够安枕?警讯传来,韩世忠在夫人梁氏的帮助下。边穿戴盔甲,边怒喝道,“兀术这厮,白昼惨败还不够痛么?晚上还来!他以为只凭这样的车轮战,就可以拖垮我做梦!甭管他来多少人船,爷爷全撬翻他们入水喂王八!”
盔甲腰刀佩戴完毕,韩世忠掀帘而出,声:“严永吉何在?”
远处匆匆跑来一人:“末将在!”
“吩咐你让军匠打造的火箭如何?”
“匠人适才禀报,已连夜打造出千支……”
“好,虽然少了些,但也够金人喝一壶的了。全带上,让金人知道,什么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出发,迎战!”
黑夜之中,仅有两刻时,是无法集结队伍登船作战的,韩家水军需要时间。好在各战船上都安置有基本留守人员,这些值守军兵,就是阻击敌军的第一道防线,为全军集结争取时间。
严永吉率水寨值守士兵,分别登上五艘,再将所有船只上的值守军兵,集合到这五艘战船上。如此,便可得军兵八,可以‘操’作五船,形成战斗力了。
“我们是第一‘波’出击队,任务是吸引敌船,为后军集结争取时间,目下我们只有五艘船,但后援会源源不断而来。”严永吉登船后,只对士兵们说了这一句话,然后,长刀一指,迎敌。
五艘对五十艘,一方是质,一方是量,虽然质总能胜量,但量变最终也会引发质变,这就是所谓的狗多咬死狼。更可怕的是,在“狗群”的外围,还有十余只“虎豹”——筏。
金军战筏的优点是:火矢打击迅猛,笼罩范围广,稳定‘性’与命令中率高。缺点则是底盘底,‘射’程略受影响,而且结构脆弱,最怕敌船接近冲撞。所以,战筏必须有船只保护。如果双方战船数量都差不多,这一点就很难做到,但双方船只数量为十比一,便可轻易做到保护战筏之余,更围困敌船了。
严永吉的五艘战船的任务是吸引敌船。什么叫吸引?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被动挨打,吸引敌火力的意思。利用战船比金军先进的优势,不断兜圈,不让金军船只包围。但如此一来,就没法兼顾那一艘艘黑乎乎的小舟,从眼皮底下溜过,冲向水寨……
夜黑流急,金军不识水情,船只‘性’能也不如人,在追击过程中,频频互撞。许多金兵鬼叫连天,连人带弓摔下黑黢黢的江水中。
金军眼见一时拾夺不下,当即兵分两,赤盏晖率右船队攻水寨,斜卯阿里率左船队阻击严永吉船队。
好虎架不住群狼,宋军五艘战船,或多或少都中箭着火。在互相追逐中,有两艘战船不幸被包围。正当战船拚命以拍杆击毁击伤敌船时,金军战筏发威,六具战筏,一次‘性’六支火箭,将战船变为火葬场。
宋军其余战船也不甘被动挨打,同样以火箭反击,烧沉了金军两艘更焚毁了一个,可谓还以颜‘色’。
尽管连遭重创,但严永吉的努力没有白费,水寨临时码头前停泊的战船,一艘接一艘开出,加入截击战团。赤盏晖的右船队,也陷入缠斗。许多火船还来不及点火,就被撞翻、碾压成屑。
在此情形下,赤盏晖也顾不得距离水寨尚远,声嘶力竭下令:“点火——”
严永吉那边,有军士禀报:“严统制,咱们的船帆被烧坏好几处,吃不住风了。是不是先退回去,反正咱们的阻击任务也完成了。”
严永吉抹了一把汗珠,看着远处不断出港迎敌的战船,欣然点头:“好,返航。”
严永吉想退,但一直追击他的艘战船的金军左船队,却未必肯放过,仍紧追不舍。韩家水军毕竟是战船,虽然船帆有损,但要甩掉金军那种民用渡船还是没问题的。偏偏就在此时,一艘比渡船还船从前方数十丈外,与严永吉的战船‘交’错而过。敌船火光通明,一将卓立船头,手持不断向身后的旗号手发号司令。
“斜卯阿里!”严永吉眼睛一下红了。
这可是从镇江一直打到建康的老对手了,宋金双方‘交’手的第一战,就是这斜卯阿里率八军兵,船只数十,先向韩家水军发动进攻。那一战,斜卯阿里损兵二余,击败他的,正是严永吉与孙世询。而今,孙世询已殉国,斜卯阿里却依旧张狂现世。
“绝不能让他活!”严永吉满脑就只剩下这一个念头,立刻下令战船熄灯,全速靠上去。
两船相距并不远,尤其在这种一方未曾察觉,另一方却不顾周遭火矢如雨,急速穿‘插’,切入敌船空隙的情形下,两船距离很快拉近十丈。
就是现在!
严永吉将刚刚换上手的一石二斗强弓拉得咯吱吱作响,凿箭的铲形箭镞映着流火,幻着金‘色’的森寨杀意。
严永吉平日只使一石硬弓,此次为求一击致命,特地换上一把更强的弓,还有少用的杀伤力堪称恐怖的凿箭。这样的强弓,在保持正常‘射’击水准的情况下,他最多只能开次——这就够了,事实上,他只有一击的机会。
斜卯阿里正专注指挥,并未察觉侧后方不断接近的杀机,而他的护卫们,也被东摇西晃船只颠簸得队形‘混’‘乱’,基本上起不到保护作用。
“斜卯阿里,受死吧!”严永吉在心中呐喊,正待松弦。
蓦然,远处水寨发出轰然巨响,烈焰腾空——江面上,近条火船,像着火的疯牛一般,顺着水流与划行的惯‘性’,冲撞向水寨。
这冲天烈焰,令严永吉心头一颤,箭势一顿。同时,映红半空的火光,也暴‘露’了他的船只方位。
斜卯阿里顺火光回头,正好看到严永吉。两个‘交’手月余的死对头,视线相‘交’,仿佛迸‘射’有形火‘花’。
严永吉的箭势只停滞了不到两秒,果断松弦——
斜卯阿里反应快,他手上本就提着迅速反手拈箭、搭弦、开弓、发‘射’,一气呵成。
两支箭矢半空相‘交’,擦边而过——
噗!噗!
斜卯阿里半边脸被铲飞,‘肉’筋连着碎骨,随血飞洒,还有一颗血糊糊的眼珠……
严永吉被一箭穿‘胸’,整个身体倒飞撞在桅杆上再反弹倒地。
“严统制!严统制!”
严永吉嘴角溢血,眼神涣散,脸上却掠过一丝笑容:“总算……干翻你这龟儿……老孙,别走得快,等我一下……”
远方水寨,火势正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