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师弟的那一刹那,阮寄真甚至都没说什么,不过上前拉住了谢灵均,说:“我送你回去。”
既然已经跟着跑下来,谢灵均哪有回去的打算。被师兄一扯他也是慌了,心一横,一把抱住了旁边的树干,高声道:“我不回!”
“……”阮寄真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没想到谢灵均也能这么无赖。一把抓住了师弟的手腕凑近斥问:“你这都和谁学的。”
“你管我和谁学,”谢灵均顶了一句。心里犯嘀咕,总不能说这耍赖功夫是和两个师弟学的吧。虽然已经决定死皮赖脸了,可是最后点小面子还是要的。
云极大师兄看着师弟那副执拗的样子,觉得自己都有点儿被气糊涂了。为什么还要纠结这些个没头没脑的东西。他忍了忍,组织一会儿语言,方才耐着性子劝道:“灵均,这次并非出去游玩,我不能保证自己可以护得了你。”
“怎么,难道你觉得我护不了自己?”谢灵均冷冷哼了一句。
阮寄真一窒,不敢说是字。
且说谢灵均拜了迟九素为师,便是医毒双修。随着那个风骚的师父一起,练就一身撒药不眨眼的本事。原本那个被人下了毒却毫无还手之力的弱质小儿,如今药死两头象那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迟九素因是年轻时的经历,便认定了人性本恶。教导徒弟时,坦诚得不像是在和一个孩子说话。若是真有人要害自己,倒不妨先下手为强。他说人总是要喝水吃饭的,难说入口的东西里又藏了什么呢。
当初将迟家害得家破人亡的绝命牵机迟九素早已不放在眼里。他能做出比之更毒更让人痛苦的东西,以任意一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方式让人生不如死。若非是他并无兴风作浪的念头,大约这江湖上又少不得一个传奇毒医。
十多年后,云极山庄几个弟子在江湖上掀起无数风云,各个是少年英雄,引得万人瞩目。这药门弟子谢灵均就被世人叫做了“玄衣客”。
玄衣之下,阴生阳死;一手奈何,一手娑婆。
说得便是他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医术与毒术,更还有那一手神出鬼没的暗器功夫。便是谁都知道玄衣客不会武功,也没人敢招惹他。
而现在这日后名震江湖的人物因为师兄不乐意带他一起下山,就快坐到地上耍赖了。
阮寄真说不过谢灵均,师弟的话总是一套一套的。就算是没理,他也坚持了要跟来。云极大师兄便是再有耐心,也稍微烦躁了起来。一下没控制好脾气,忍不住高声道:“你莫要无理取闹,难不成我以后去哪里,你就跟到哪里?”
“对呀!以后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这山谷里除了飒飒的枝叶,潺潺的流泉,啾啾的鸟鸣,还有一个满脸惊愕的师兄和一个豁出去的师弟。
二人彼此对峙,眼里都映出了对方与平日完全不同的陌生神情。阮寄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还有说话结巴的毛病。一句话他的嘴张了又开,始终是没讲出来。愣愣地看着面前神情坚持的师弟,他的气势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最后没头没脑,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
“你下山,师叔知道么?”
迟九素知道么?当然是不知道的。
他送完了阮寄真回到若有楼整理了一会儿药方子,便想起徒弟来。这孩子第一次闹这么大的别扭,做师父的觉得挺新鲜。想着这个时候也该消气了,若是现在去告诉他师兄已经走了,小孩子露出又懊恼又不舍的表情应该很有意思。
这么想着,迟九素背着手晃悠悠地往徒弟房门上一敲……没人响应。复又唤了几声,依旧没声。迟九素心感不妙,推开房门,房间里果然没人了。衣柜里几件衣裳已经没了。旁边一个应是放零花钱的小匣子也空了,盖子还敞着呢。
迟九素登时怒从心生,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谢灵均自上山就一直都是乖乖巧巧的。人有天分,学医也刻苦,迟九素很是满意这个弟子。若真要说点什么东西出来,大概就是太黏师兄了一点。
可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当初是阮寄真发现了他,紧牵着手把这孩子带出了那吃人的牢笼。几个长辈见孩子之间的感情和睦,也倍觉安慰。
只不过,随着年岁渐长。迟九素发现弟子的黏劲儿似乎有点过了。幼时天真无知喜欢睡在一块儿倒也无妨,只是年岁越大难不成一点儿避嫌都不曾?
这个年纪的男娃们,正是精关方成的时候,当是知好色则慕少艾。结果两个人一点儿别的意思都没有,自家小徒弟还是喜欢跟着隔壁家的师兄跑,这让迟九素心里可有点郁闷有点不对劲了。
之后他委婉地和方无应提了提,这心大无比的云极大庄主也觉得有点儿道理。遂将二人分开来,不叫靠得这么近。谢灵均那会儿眼见着就是不高兴了,后来倒也无妨。迟九素便安慰自己可能是想多了。
后来,软软嫩嫩的小师妹上了山,迟九素心里很喜欢。否则这山庄里小一辈儿都是上蹿下跳的男孩子可真是无趣得紧。结果,迟大夫发现小幼棠和阮寄真,谢灵均二人站在一块儿,越看越像一家三口。
迟九素觉得自己胡思乱想的病可能治不好了。可这事儿不好乱推测,他也就憋在了心里没有多说。
这一次阮寄真下山去,不愿带谢灵均,迟九素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先说二人不必黏得那么紧,也利于他多探探徒弟心里怎么想的。就算是弟子和自己发脾气也无事。毕竟就这么一个徒弟当儿子养,什么话不好摊开说呢。
结果,还不等迟大夫和人谈心呢。这小兔崽子就收拾着东西和人跑了。这让迟九素犹然生出一种种好的白菜猪还来不及拱,白菜就自己跑了的憋屈感。
傲了一辈子的迟大夫哪里受得了这个,当下一甩袖就决定去找方无应。怎么着也要把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弟子给拎回来。
然而还不等迟九素走到大门,他就看到谢灵均被阮寄真领着,背了个小包袱活像个小媳妇儿回娘家似的回来了。这一幕看得迟九素倍觉瞎眼,这简直就是私奔之后过不下去,回来找爹妈救助的千金小姐。
他倒是不知道自家徒弟或许还有卓文君当垆卖酒的风范。
“呀呵,怎么回来了?”方无应从屋子里头探出头来,看到眼前这一幕也是懵。
阮寄真不知道叹了今天第几次气,让开半边身子示意谢灵均上前来。谢灵均老远就察觉到师父身上的怒气,心中也是没底。方才他敢和师兄横,可没胆子和师父横。
把包裹放到一边,谢灵均在迟九素面前跪下,请求道:“请师父应允,让徒儿与师兄一起下山历练。”
这是他与阮寄真互相僵持的结果。最后二人各退一步,达成条件。只要是迟九素同意,阮寄真就答应带谢灵均一起去。为此,阮寄真还特意跟着师弟一起回了趟庄里。
“欸?小灵均也想下山么?”方无应在一旁笑嘻嘻,很慷慨地大手一挥,道:“去吧去吧,什么事儿有你师兄护着呢。”
谢灵均闻言脸上一喜,满面希冀地看着迟九素。
迟九素黑着个脸,看着跪在地上的徒弟。又看看旁边笑呵呵的方无应,和眼底皆是无奈的阮寄真。嘴里好像咬着个冰渣子,嗓子眼儿直冒寒气儿地说:“就算为师不同意,你不都跟着下山了吗……”
谢灵均眼睛一暗,老老实实地认错:“徒儿错了……”
“就算是错了也要跟着,不是么?”
这话接得极快,把谢灵均嘴里那点祈求全都给堵了回去。今天这事儿做得很是不恰,往大了说往小了说都不好轻易了结。迟九素心道,这开窍有早晚,先开窍那个先苦。实在想不通怎么就是自家徒弟先栽了跟头。
可寄真这孩子这般好,就算是挑剔如他,也挑不出任何毛病。可是他又不是嫁女儿,便是隔壁家的孩子再好又有什么用呢。迟九素忍住了没去瞪阮寄真,把方无应全身上下用愤恨的眼神戳了千八百个洞。
谢灵均没感受到师父心中的汹涌澎湃,奄奄跪了一会儿,复挺直了腰板。口齿伶俐地将自己想一起下山的念头又说了一遍。一说二人可互相照看,二说自己也可长长见识,磨炼医术。
最后他说:“我就是想和师兄一块儿……下山去……”
迟九素一口气儿憋到现在,此时终于是忍不住叹了出来。这一声叹重极,仿佛将这辈子的无奈都塞了进去。
他偏开脸,指着弟子道:“你起来,跟我来。”
谢灵均还当他不同意,往前挪了两步,哀哀求道:“师父……”
“好了,”迟九素还是心疼徒弟,不忍他跪在地上,走过去把弟子拉起来,皱眉道:“你就打算这样下山?你过来,我帮你把这头发染了。”
谢灵均立即大喜,攀着师父的手臂喊道:“谢师父!”
迟大夫心里念叨着儿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牵着自己的宝贝徒弟,往若有楼走去。阮寄真站在后方看到这一幕心中也是叹,只得弯下丨身把师弟的包裹捡起来。想着今日能否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城镇。
方无应在一旁拍了拍大弟子的肩膀,依旧是笑呵呵的,“你师叔刚才的眼神真吓人……”
阮寄真带着点生无可恋的表情望了师父一眼,由衷地感慨:“师父,您的心可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