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一场初雪,尚未下足两个时辰就停了,到傍晚也不见一星半点雪的影子,只怕盼了三年的瑞雪,又成空欢喜。南朝帝京之中,从大司农到百姓,许多翘首待雪的人,都不由叹息。深宫中的中常侍王隗,却怨极了早晨那场恼人的雪。
都怪那雪,勾起小皇帝的孩童脾气,自己也糊里糊涂任由他在风雪里嬉戏许久,竟大意着了风寒,午后发起热来。风寒虽不是急症,一样急坏了王隗,惊得御医们踉踉跄跄往宫里赶。小皇帝自幼体质,许是随了先皇,稍有风寒咳嗽,宫里上下都一惊一乍。唯有太后,心放得宽些,得知皇上玩雪惹了风寒,也只是责令左右当心侍候。
太后尚未来探视皇上,王隗心知,这会儿的太后是焦头烂额,分不出神来了——大将军裴令显入宫觐见,此刻正在永安宫里为了调集军粮之事不依不饶。
北疆烽火初起,太后想着议和,大将军裴令显却已向边境调集大军,是要大动干戈的意思。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南朝的粮库不是他说调则调的。三年春旱,秋粮收成一年弱过一年,若是今年再无缓解,民间再是富庶,余粮也要告急了。所幸先皇在位时,积攒了些国本,国库存粮还可纾解民间之困。
而裴令显的大军,也在等着粮草。
若战事一开,粮仓是先开向军队,还是先开向百姓,裴令显与太后相争不下。在裴大将军眼里,若纵容北齐铁蹄犯境,更是百姓遭殃。军队保家卫国,岂可受困于粮饷。民间即便遭遇粮荒,一年半载熬一熬就过去了。
黄昏里的永安宫里,已早早掌灯,一列璀璨高照。
裴大将军仍在太后宫中,宫人进出都噤声静气,遥遥经过宫门外也小心蹑足,不敢多张望。王隗身在长安宫里伴着幼帝,落在永安宫那方的耳目心思半点没少。这宫里没有哪个角落瞒得过他的眼睛。
今日有些不同,随裴令显一起入宫的,还有他的夫人吕氏。
王隗令人在宫门前候着,未久,内侍禀奏——
裴夫人吕氏向太后问了安,正从永安宫觐见皇上。
昔年被“赐死”的兴平公主华瑶,以获罪之身,废了封号,死后去向不明不白。尔后,另一个有着相同面貌的女子,被宁国长公主华昀凰暗中救出,顶了吕氏女的身份,嫁为裴令显的正室夫人,从此深居简出,绝少履足宫中。
如今的裴夫人,膝下育有二子,已是一个体态丰盈,面容安详的妇人,即便是王隗,也难以从她脸上辨出昔日落魄公主楚楚无依的影子。
钗鬓简素的裴夫人款款踏入幼帝所居的长安宫。
她带来了自己亲手所缝,给孩童用的小药枕,里头填了珍罕药材,可安神驱风。闻之清香沁人。王隗恭恭敬敬从裴夫人手里接了,却不立时给小皇帝用上,转叫左右仔细收好。
裴夫人隔了纱帷,望着半睡半醒间的小皇帝,宫灯投下薄薄阴影在她明丽丰润的脸上,明暗间起了一层黯然涟漪。她看了半响,柔声道,“皇上怕是有些潮热,额头起汗了。”侍女忙奉上温热的巾子,裴夫人亲手接过,屈身半跪在御榻前,替小皇帝仔细擦了额头脸庞,手上极轻柔。小皇帝睁眼懵懵瞧了她,虽有茫然,却仍微微一笑。
“陛下,可认得妾身么?”裴夫人目光殷殷,握着帕子的手,顿在他脸颊边。他清亮如水的一双凤眼扬起,目光忽闪。她想他是不会记得她了,上回入宫已是大半年前。
“你唱得歌儿真好听……”小皇帝细声道,眼睛里有些笑意。
她心头一酸,想不到这么小个人儿,还记得上回她哼过小曲给他听。
王隗的语声低低从身后传来,“陛下,是裴大将军的夫人来问安了。”
“妾身吕氏。”她只得垂首,见小皇帝抿唇点了点头,听得裴大将军的名字似乎有些孩童的怯意。她知道自己夫君的性子,如今在太后和幼帝面前,怕是一点顾忌也没有了。裴夫人定定望了小皇帝,好一阵默不作声。
王隗不动声色,在她眼里看见了恻然,一个做了母亲的人,一个流着同样血脉的人,难以掩饰的恻然。原本她与皇帝有着同样姓氏,如今却以吕氏的名字,藏在裴夫人的衔头下,安稳存身。
待侍女退了下去,裴夫人眉眼垂顺地,淡淡叹了一声。“太后的意思,也是不想打仗吧……”这才是她的来意,王隗心中了然,裴夫人今夜入宫,原是来见他的,为的是北疆那一战。
“太后的心意,老奴不敢揣摩,听说大将军倒是一心主战?”王隗应了裴夫人的试探。得了他的应声,裴夫人松口气道,“外子也是一心为国。妾身只知两国修好不易,不忍见生灵涂炭。可听说北疆战事,是齐人挑起来的,原是他们要向咱们动手?”
她关心的,不是这场战事,而是一个人。万里之外,另一个与她有着相同血脉的人。是她的仇人,亦是恩人。她以为王隗这里会有另一种答案,与裴家兄妹不一样的答案。她想知道,是不是那个人,到底不甘心,还要卷土而回。
提及“齐人”,裴夫人眼底分明闪过了一丝微妙的瑟瑟。
“军国之事,老奴不敢问。”
王隗的眼皮又松垮垂搭了下去,这一垂,就是问什么也一概不知了。
裴夫人苦笑,还欲再言,却听内侍禀道,裴大将军在殿外了。
他与太后密谈一夜,此时犹携盛气而来。裴夫人略迟疑,抬目对王隗道,“妾身就同他说,皇上已安寝了吧。”
王隗颔首。
裴夫人告退,身影渐渐消失在殿外。
龙床深帷后的小皇帝子鸾拥着被子,散着头发,坐了起来。
王隗忙要他躺下,怕再着了凉,却听子鸾声气稚弱而清晰地问,“我们要和北齐打仗么?”王隗一惊,未料到四岁的小皇帝已经暗自将朝上朝下这些人的话,似懂非懂听在了耳中。
——————————
姜璟伸出手,轻轻将那一绺柔而漆亮的头发,从熟睡中的小脸上拨开。睡梦里,小皇子嘟了嘟嘴,唇角微翘,一副似嗔似笑的模样,脸颊泛起的潮红令肌肤望之如透光的白玉,教人越看越怜。
明日,便是帝后回銮之日,远走殷川的华皇后终究还是回宫了。
这孩子的容貌,一再勾起姜璟依稀记忆。
昔日她也随在命妇们当中远远觐见过华皇后,从此深印心间的,是那一眼望去,自是神仙妃子似的一个人,艳色之下,却透着月魄般幽幽的魅,魅得撩人心魂,如月光隔了云端,映入深潭,越是邈远,越是撩人恨不得伸手入水将月影掬起。连女子也动了倾慕之心,何况世间男子……想着小皇子明日回到宫中,不知何日再能见到,姜璟心中不舍,想到日后女儿一生荣华有望,又生出欣慰。
今日殊微略感风寒,没有抱来陪着小皇子,早早在自己房中由乳母陪着睡了。姜璟知道女儿一向身体康健,也未将小小风寒放在心上,自己仍守着小皇子入睡。
睡梦中的小皇子,翻身咳了一声,颊上潮红更甚。姜璟瞧着觉得不对,伸手一探他额头,心下惊了,慌忙唤乳母进来。这一瞧才发觉,小皇子像是不知几时也染了风寒,竟微微发起热来。
姜璟慌得手都软了。小皇子送入相府这些日子,于家上下百般仔细小心,将他呵捧在手心,无一处不妥当。偏偏到了帝后回京,小皇子还宫的前一晚,竟生起病来,这可如何向皇上交待,如何向病中的家翁交待。
这一夜,姜璟心急如焚,不敢合眼,守着小皇子喂汤侍药。
直至天色将明,小皇子的热还没有退下去,睡得更昏沉了。乳母急红了眼圈,眼看着就要回宫,这罪名可怎么担待。姜璟还不敢禀报,不敢让病榻上的父亲知道,差了人悄悄去请从玑来商量,却得知二公子一早已离府。
今日百官迎驾,是大日子。帝京九门齐开,王帜高悬,御道黄沙直铺出郊,除了病中的宰相于廷甫和在平州鹤庐闭关静修的诚王不能亲临迎候,其余百官都早早在仪仗庄严的宫门前跪迎。
恰在姜璟一筹莫展时,于从玑遣了人,飞也似的,赶回府禀报——
皇上传下两道口谕,一是,不愿惊动京中,繁琐扰民,令百官回避,免了迎驾大礼;另一道口谕是,帝后将要亲临探视病中的宰相于廷甫。
皇帝亲临臣子的府邸探视,这是近两朝都没有过的浩荡殊恩。
消息传来,于府惊得人仰马翻,事前全无一点迎驾的准备。御驾午后就到,阖府上下匆忙洒扫张挂已有些来不及了。好在从玑很快又差人传话,说一切礼仪从简,皇上不欲惊动,只特意吩咐大夫人,将小皇子穿戴端整。
姜璟一时六神无主,不知怎么回话,怎么让他知道,此刻的小皇子,恹恹地睡着,小脸绯红,不肯用早膳,也不肯起身。
宫门迎驾的仪仗已就绪,却不料圣驾行至京郊才传来旨意,竟不直接回宫,而是先驾临宰相府。这旨意令所有人愕然措手不及。从玑接了旨意,匆匆赶回府布置迎驾。前脚甫一踏进家门,便听家仆禀报,“宸卫大将军来见相爷与二公子,已在堂上等了半个时辰了。”听得是舅父姚湛之来了,从玑心下一叹,此时京中最惶惶难安的人,只怕就是舅父了。
诚王这一局,败得哑口无言。
他以尘心堂里囚禁的沈觉,向皇后发难,挑动京畿戍卫自起内乱,把舅父这个身居宸卫大将军的拥立功臣推出来,意欲压制皇上。可谁能想得到,沈觉这枚棋子,是一枚不动声色的活棋。皇上留着这步棋,让出使南秦的使臣韩雍,不声不响演了出一箭双雕的好戏。
一个假沈觉出逃,激得南秦兴兵追截,落下犯境的口实。真沈觉趁机现身,借了韩雍这出戏,正大光明踏入北齐。既然沈觉此时才随韩雍入齐,那么从前尘心堂里住过什么人,也就一笔抹去,无从追究。
诚王挑起这一场京畿戍卫风波,让元飒做了替死鬼,连同舅父姚湛之也险些搭了进去。父亲当日明言警告舅父,若当真追随诚王兵谏犯上,只有死路一条。舅父仍在摇摆不定,直至得知——昔日被贬流放佑州的邱嵘,被巡视南疆的皇上重新起用,出任佑州军务参知。职位虽低微,却意味着华皇后对昔年太妃之死已既往不咎。这无异于皇上和皇后,遥遥传递给了姚湛之一则意味深长的讯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