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金乌慢慢西斜,轻风乍寒,夜暮将临。
在等了四个时辰后,顾家一行人还是未能进城。
永安已经封城月余,许多百姓进不了城,天气又十分寒冷,只好转道北上,暂时先在最近的丰城落脚。
荣景瑄站在马车上,皱眉远眺。
落日的余晖在他脸上镀了一层金色,让他本就俊美的容颜平添几分威严。
谢明泽站在车下,仰头认真看着他。
他不由自主的,从他的眉目看到挺拔的鼻尖,然后又滑到微薄的唇上。
虽然这个人他从小看到大,可是无论多少年,他总是看不烦。
只这样仰望着他,也能静立许久。
在他心里,这个人应当被仰望,应当永远坐在高高的御座上,让万民朝拜。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谢明泽想到如今几人境况,慢慢垂下眼睛。
荣景瑄告诉他,他们会再归长信,会再立大褚。他不问如何,就理所应当地信了。
风越来越冷,仿佛带着刺,吹透了人们的披风。
荣景瑄从马车上下来了,就算在寒风中站立许久,他的脊背也都挺直,仿佛根本就不累。
“还有半个时辰,城门就要关了。”荣景瑄的声音仿佛也带着寒凉,清清透透,钻进每个人的耳中。
谢明泽十分担忧地抬头看了看天,道:“过来路上我已经看过,附近没有村落,最近的村子,坐马车前往也要一个时辰。”
他这话一说,在场所有人心中一沉。
他们露宿城外倒是无妨,可随队还有孩童与妇人,夜深露重,怕她们吃不消。
正在众人沉默之时,顾广博却突然从前面走来。远看时荣景瑄只觉他走路有些蹒跚,可近了一看,他面色都青青白白:“小冯,小陆有点不太好了。”
荣景瑄眉头一跳,飞快往前头马车跃去。
这会儿在马车里陪着荣景珩的,正是顾夫人。
荣景瑄怕掀开车门让弟弟受凉,只站在外面问:“嫂夫人,小陆如何?”
顾夫人的声音倒是很稳:“还好,只是丰城比永安冷些,马车里炭火烧得旺,他有些闭气。”
她说完,犹豫片刻,还是问:“小冯,今儿个……进得了城吗?小陆得看大夫。”
荣景瑄站在马车外,背对着所有人的目光,旁人不知他到底什么表情,只听他坚定道:“能。”
他说罢直接就往丁凯身边行去,还不等他下了马,便拱手道:“丁大哥,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家弟自幼体弱多病,一路奔波,这会儿已经起烧,可否请您出面去城门周旋一二,先放我们进城找大夫。”
丁凯一听,忙翻身下马。
他也是热心汉子,见事情紧急也顾不了许多,张口就道:“应当的应当的,可俺也没跟这边打过交道,不知要怎么说?”
宁远二十一直不远不近跟着荣景瑄,听罢直接道:“我陪你去。”
丁凯正要点头,可旁边一把十分特殊的嗓音响起:“还是我去吧。”
宁远二十回头,却见钟琦正站在他身后轻笑。
他面容普普通通,嗓音却很特殊,又轻又稳,让人不用费力都能听清,却不觉得吵。
宁远二十面无表情,他淡淡看着钟琦,没有说话。
荣景瑄倒是没想到这两个竟有些不对付,但他们都是身边近臣,所以荣景瑄也不会偏颇哪个:“那就有劳丁大哥了,我这两位朋友都挺有本事,不如让他们陪你一起去?”
丁凯这才松了口气。
他就算真有点见识,也做到什长,在城门楼这种地方,说话还算是管点用的。
可他自己确实没碰到过这样事情,一直以来都是安安分分跟着队伍打仗,人情送往的事情真没干过。
能有人陪他去,无论成与不成,他尽了力,冯安也不好怪罪于他。
事情定好,三个人便直接快步走了,谢明泽走到荣景瑄身边,轻声劝他:“好了,小六这些年总是如此,等我们进了城,找好大夫养一养,就好了。”
荣景瑄一直绷着的表情才松了下来,微微叹了口气。
他从来不愿意在臣子面前表现出脆弱和痛苦,也只有谢明泽能叫他松口气,不用时时都撑着。
等待的时候特别难熬,似很漫长,又似很短暂。
不多时三个人就回来了,丁凯走在前面,宁远二十跟钟琦走在后面。
谢明泽正想张口询问,可近了一看他们表情各异。
丁凯是满面红光,仿佛有什么天大的喜事。钟琦也少有地露出淡笑来,只有宁远二十僵硬着一张脸,似有些生气。
谢明泽跟荣景瑄对视一眼,心里大约有了猜测。
大抵是钟琦用丁凯的腰牌和文牒办成了事,是以他们两个高兴,而宁远二十自己领了任务却没办成,自然笑不出来。
因着猜测今晚可以进城,所以谢明泽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低声笑笑,道:“这宁远二十武艺绝佳,能力出众,怎么还跟个孩童一般同人置气。”
荣景瑄也放松下来,听了只说:“他一直都跟在师父身边学习,想必这是首次离开永安,等以后便不会这样。”
“那倒也是,”谢明泽感叹一句,又说,“当时太仓促,如果带个太医出来就好了。”
从离开长信宫至今已有月余,荣景珩一直没有发病,除了虚弱气短容易疲劳,还从来没有喊过难受,一直咬牙跟着他们来了丰城。
一到城门口,松了那口气,这才倒下了。
荣景瑄摇了摇头:“太医……不带也罢,小六的病他们治了十年也没治好,指望不上的。”
谢明泽猛地睁大眼睛,他自然不信宫中太医敢欺下瞒上,不顾皇子病体胡乱医治。
荣景瑄见他惊讶,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宫里的方子都是吃不死人的,不过,也治不好病。小六到底在娘胎里伤了根本,虽说一直不大康健,但也平平安安长大。算是他们认了真,尽了责,只不过没有胆子更近一步而已。”
谢明泽沉默了。
他突然想起八岁那年温佳皇后病逝,荣景瑄也跟着大病一场。永延帝根本不管宫里事情,就算自己的继承人,作为太子的荣景瑄病成那样,都没怎么过问过。
谢明泽那时候连家都不敢回,只在褚鸣宫陪他。他只记得,那些太医们每天忙忙碌碌,不是给荣景瑄把脉就是凑在一起删改方子,非要讨论个七八十回才下一副药。
就在这样看似尽心尽力下,荣景瑄也一直没有好转。
只是太医毕竟是太医,太平方也有药效。荣景瑄病情轻了些,人也清醒过来,却还是下不了床。
谢明泽那时年幼,看荣景瑄病成这样,心里着急,却不知怎么办。
还是荣景瑄自己醒过来,写了张条子,让他带回家给谢相。
谢明泽回了家,谢相没再让他进宫,三日之后,才带他去看荣景瑄。
那时候荣景瑄已经好了许多,他披着夹袄,靠坐在床上,笑着看谢明泽。
“阿泽,我好想你。”
他如是说着。
十年后,谢明泽依旧记得当时荣景瑄的模样。
八岁的孩童瘦弱单薄,他脸色苍白,头发枯黄,一看便是久病不愈。
可一双漆黑眼眸却灿若星河,他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谢明泽笑得肆意。
那一瞬间,年幼的谢明泽就知道,荣景瑄这个人,在他生命里比任何人都重要。
他也隐约明白,荣景瑄虽然贵为太子,生来便是天潢贵胄,可他生了病,他的父亲却只看过一次。而随侍的太医忙忙碌碌,却没有治好他。
谢明泽是年幼,可也不傻,他自然看得出来,之前缠绵病榻半月都不见好的荣景瑄,为何他父亲谢相去了一次,三天就好了。
可能,有别人给他治了病吧,谢明泽这样猜着。
荣景瑄病好后,根据他的要求课业越发繁重起来,谢明泽是他的伴读,也跟着废寝忘食挑灯夜读,太医看不好病这个事情,便也被成山成海的书卷压没了影,被他渐渐遗忘。
时至今日,荣景瑄这样一说,他才复又忆起。
随着三人走到眼前,谢明泽的回忆戛然而止。
丁凯嗓门大,老远就喊:“冯老弟,这事办妥了。”
荣景瑄看着他微微一笑。
这一笑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因为高兴可以进城,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丁凯脚下顿了顿,走到他跟前才说:“哎呀冯老弟,你这么一笑我怪不好意思的。刚才多亏了小钟会说话,他跟守城的百夫长说了几句,人家就说让我们直接先进城。”
荣景瑄点点头,笑容越发真诚:“太感谢丁大哥了,小弟感激不尽。别的不多说,等进了城,一定要请大哥尝尝丰城有名的远香酒。”
因为是跟丁凯讲话,他故意都说的白话,丁凯听着自然舒服极了,傻笑着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人就是这样,有了一件特殊的事情做引子,关系便会不由自主亲近起来。
早晨丁凯还想着看他们进了城就走,顾广博亲自过来劝说才同意进城,可现在荣景瑄拜托他帮忙,他却反而不大想走了。
他们可以提早进城,荣景瑄跟谢明泽没有直接吩咐队伍,而是去了前面的马车请顾广博出面。
毕竟,名面上他们这一行人的家主,是顾广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