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载以来,大褚天灾人祸不断,除了北地一直未受干扰,九莲河以南接浸于战火。
丰城作为北方大城,处于帝京与北二郡的咽喉要道上,自古便十分繁荣。
每日天亮之前,便有马车拉着新鲜的海货往帝京奔波,而从南边而来的各种货品,也随着空马车往北边运送。
时至今日,虽然大褚已经灭国,但丰城依然平安富足,百姓生活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早在日前,丰城府尹便接到朝廷文书,即日起更国号为陈,始为大陈顺天元年。府尹立即下达政令,在衙门外张贴皇榜,在与丰城指挥使商议之后,直接下令守城兵士按人盘查,没有文牒皆不可进城。
于是,荣景瑄一行人到达丰城时,老远便看到城门口长长的队伍。
丰城依山而建,只在东南西三面有城门,北面依靠的远山,跟太苍比起来自是渺小,却相当巍峨陡峭。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荣景瑄跟谢明泽下得车来,皱着眉头向前看去。
前方,是一片人头攒动。
丁凯也下了马儿,走到他俩身旁道:“想必各省文书都已到达,丰城这才开始查人头。”
他当兵头之前不过是乡下种地的农民,跟着陈顺天打了这两年仗,能有这样见识也实在不一般。
荣景瑄当下便有了计较,偏头飞快扫了一眼谢明泽,回首便笑:“如今兵荒马乱,还不知那亡国奴跑到哪里,府尹这样也是应当。劳烦丁大哥陪我们久等,实在惭愧。”
他口里的亡国奴,实际上是指他自己。
从陈立国伊始,顺天帝便编了儿歌让小儿整日在街头巷尾传唱,不过几日,永安百姓便都会了。
那儿歌实在恶毒,饶是荣景瑄第一次听到,也一口气堵在心里,好半天才散了出去。
荣华落,荣华落,宁做断头狗,不做亡国奴。
没骨气,没骨气,亡国奴儿亡了国。
这不过就是骂他没骨气随大褚身死,苟延残喘做了亡国奴。
他这话一出口,谢明泽便皱了眉头,刚想讲他几句,却不料反倒是丁凯张口劝阻:“冯老弟,虽说我们是跟着圣上一路打来的,可也知道太……废帝从小仁德,这国啊……说到底,也不是亡在他手里。”
谢明泽倒是真没想到他如此所想,听了忙说:“阿安年少,说话不中听,丁大哥勿怪。”
他说罢,顿了顿又道:“不过,瞧这阵仗,恐怕得有文牒才能进城吧,这……”
谢明泽这犹豫和停顿拿捏都极好,丁凯本就没什么心眼,赶紧拍胸脯保证:“来之前,李将军已把文牒签于我手,等到了城门口,万事有我周旋,莫怕。”
说真的,如果守城兵士真要动真格查人,他们便危险了。能有丁凯上前说项,拿出自己的腰牌和文牒,他们很有可能轻松进入。
荣景瑄这才佯装松了好大一口气,直接去了前头告诉顾广博这个好消息了。
留下谢明泽和丁凯站在原处,谢明泽十分客气道:“丁老哥,要不是您几位送我们回丰城,只怕这一路不太平,既然到了家门口,便进去喝杯茶吃了饭再走吧,算我们聊表心意。”
“这使不得使不得,俺们担了任务来,护送你们平安到丰城可是应当应分的,谈什么感谢。”丁凯虽说眼界宽了,可这读书人的人情送往可真没接触过,听了不由有些慌,连家乡话都讲了出来。
谢明泽微微一笑,自是如沐春风,让人心中平添几分惬意:“丁大哥,这是我们顾家的规矩,也是丰城的规矩,您千万别推辞了。再说,这一路路途劳顿,让兵爷们休息下再走吧。”
他先说顾家规矩,便是暗指读书人都是如此,而丰城丁凯从未来过,自然不知道到底什么样子。最后一句,却是动之以情了。
他这样讲,丁凯心思一动,回头见跟着他的小兵士们虽然看起来仍旧精神抖擞,可到底赶了两天路,显得风尘仆仆。他一个大老粗,也是将要而立的人了,自是不怕这个,但跟着他的小兵士好多都是同乡的少年人,他亲族俱亡,难免把他们当自己子侄一般疼爱。
因此见了,确实很想让他们休息下再回城。
可将令不可违,丁凯犹豫半天,终于定了定心神。他刚要张口拒绝,却听另一把柔和嗓音响起:“就是,丁兄弟还是留下休息一晚再走,且我们也多年未归丰城,实不知里面是否安全,丁兄弟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可否把我们一路平安送到家?”
丁凯回头一看,见荣景瑄扶着顾广博下了马车,正往这边走来。
若说刚才谢明泽毛头小儿这样劝他,他当场拒绝也无妨,可眼下闻名天下的顾广博顾教授也来请他,他再拒绝便不好看了。
再说,顾广博这句刚好说在点子上,李将军让他安全把人送到丰城,可没说送到哪里。
丰城里面到底安不安全,这谁也说不好。
这样一想,丁凯顿觉妥帖,忙拱手道:“顾先生所言甚是,我们定当把几位安全送至家宅。”
顾广博微微一笑,也冲他拱手致谢。
在寒风中等候的滋味并不好受,顾广博他们有马车,燃了手炉也不觉得冷。可兵士们却骑在高头大马上,虽说披着披风,可队伍里发的又能好到哪里去,只两刻钟便通体冰凉。
荣景瑄、谢明泽、钟琦和宁远二十正在商量对策。
马车里还算暖和,几个人的脸色也还算好。
荣景瑄直接道:“二十,把地图找出来,我们参详一下。”
宁远二十的手在身后一摸,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张绢布,铺开一看,恰好是丰宁的地图。
荣景瑄同谢明泽认真看起来:“勇武卫自昭庆二十一年便驻扎在丰宁丰城城北远山脚下,去年我已派出最后一万五千人,现在勇武卫还剩多少人?”
谢明泽从袖中拿出一本簿册,翻开看了两眼,低声道:“如今只剩冯老将军还在营中,守营五百人,守城五百人,这人数可是连火头兵都算上了。”
一千人……当年号称二十万的勇武卫,如今只剩下一千人了……荣景瑄闭了闭眼睛,低声喟叹:“也不知三舅爷,如今愿不愿意见我。”
跟宁远卫不同,勇武卫一直都是靠家族传承,在荣景瑄祖父昭庆帝时是勇武侯姜氏,到了永延帝时,姜氏绝嗣,便由副将冯氏承爵,从此冯氏成为新的勇武侯。
荣景瑄的母亲温佳皇后,便是现任勇武侯的堂侄女。
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他是应当称呼一声三舅爷的。
这位勇武侯戎马一生,忠孝两全,如今将近古稀之年依旧健朗,据说每日仍要带兵操练。
可是……他手里只剩下一千人了。
荣景瑄叹了口气,他不后悔当时把勇武军最后的残兵派出去,如果他不派,七皇叔只怕尸骨全无,而坚守广清的兵士们也只怕死伤无数。
因为母后的亲事,而他父皇又是那个样子,老侯爷这辈子只在立太子那一年上过京,跟荣景瑄也只见了一面。
后来母后病逝,他连国葬都没参加,只上了一封哀折,以表悲伤。
一瞬间,许多心思在荣景瑄脑中盘旋不停,他来不及细想,只问钟琦:“舅父如今身在何处?”
虽说宦官不得参政,不过钟琦与小福子比较特殊,他们都是谢家送到勇武卫训练出来的,对荣氏家主忠诚不二。
因此这些外祖家的事情,荣景瑄都是交给钟琦打理的。
钟琦听罢,忙行了礼道:“爷,小冯将军最后一次回信,是在去岁中秋,只道身在广清大营。”
听到小冯将军三个字,荣景瑄难免有些恍惚。
自噩梦中醒来,他的记忆便有些模糊,好多事情都要谢明泽和钟琦提醒他才能忆起。
去岁中秋……那便是勇武军翻山越岭,到达广清的日子。
荣景瑄心头一震:“我记得……并没有舅父殉国的消息传回。”
钟琦犹豫片刻,没敢说话,还是谢明泽轻声道:“景瑄,你忘记了吗?舅父失踪了。”
说是失踪,不过是比较好听的说法。当时战场混乱,满地都是残缺不全的死人。就算冯义迟是金吾将军,但那时褚军败退,无人清理战场,只有几个亲兵把七王爷找寻回来,根本找不到冯义迟。
当时大家都明白,小冯将军说不定已经为国捐躯了。
可这话谁都不敢跟荣景瑄讲。
他的亲叔叔刚死,马上就要面临亲舅舅的亡故,作为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哪怕他是一国太子,这打击也太大了。
反正冯义迟的遗体并未找到,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兵部尚书当时跟顾振理、谢相商量之后,给了个失踪的折子。
荣景瑄听了谢明泽的话,恍惚记起了那日看到奏折的心情。
他疲累地闭了闭眼睛,轻声道:“舅父的事情以后再说吧。我记得丰城守军依旧是勇武军麾下,就连指挥使也都是勇武军出身。”
谢明泽道:“是,如果没有换,指挥使是姜木。”
荣景瑄点点头,又对宁远二十说:“到时候你联系一下勇武军中的宁远卫,我们先回顾家祖宅,等稳妥后再议。”
宁远二十没问他为何不直接去找老侯爷,只是淡淡道:“诺,属下听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