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天空仍旧是暗沉的黑色,白黟回到房里,迅速整理好了行囊,而后从柜中取出他为这一刻准备多时的黑膏。这黑膏是将海娜花研磨成粉末,加入特殊的黑色染料调配而成,既有养发之功效,又能将白发染成乌黑。
白黟沉吟片刻,拿着黑膏坐于镜前,取出梳子,沾了些膏,细心梳理起来。
他犹记得初次登入盘云山大殿时的情景,虽然自小便受到禄元飞等人的欺凌,但当时仅六岁的他却乐观的认为并非每个人都会对他的相貌另眼相看,说不定,他还能从这次会议上交到朋友——这乐观的想法一直持续到他踏上大殿所位于的那层山峰为止。
四周的目光如同针刺般扎在他的身上,明明是同门的师兄弟,却纷纷用着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每朝前迈出一步都宛如上刑般痛苦,脑海中不断循环着离开二字,想立即转身逃跑,肩膀却陡地一沉,他抬起头,只见到师父在逆光下高大挺拔的身躯。
“挺起胸膛,毋须理会那些闲言碎语。”师父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将他因畏缩而驼起的背部拍正,也就在那一刻,终于昂起头颅的他看到了被群山环绕,云雾弥漫的大殿,而那连接着青石地板与大殿正门,长得不可思议的阶梯激起他心中莫名激昂的情感,突然觉得前一刻受众人影响的自己是多么的可笑和幼稚。
“多谢师父教诲。”
此刻,白黟看着铜镜中判若两人的自己,嘴角不禁浮起一抹笑容,虽说他已不再似从前般在乎他人的看法,但他也没有被所有人视作珍禽异兽的兴趣。
大清早的,一个身影便偷偷摸摸,一瘸一拐地来到舒芸房外。
“小师妹,是我,来给师兄开个门啊。”禄元飞轻轻敲了敲门,甜甜地叫道,他舔了下手,抹平头上的翘起的发丝,然后满心期待地柱着根拐杖等在门外。
……
“小师妹?”禄元飞又敲了敲门,还是无人响应,他只能拖着之前刚摔断的腿沿着墙壁来到窗前。
“小——师——妹——,师兄来了~”窗没关,轻轻一推就被打开了,禄元飞看着还卧在床上呼呼大睡的舒芸不禁无语。“这也睡得也太沉了……”他垮下双肩,正欲关窗离开,却在不经意间看到放置在窗台下的一封信,信封上的白黟两个字显得无比刺眼。
“唔……”舒芸揉了揉眼睛,看似有苏醒的迹象。
禄元飞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只是等他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带着那封信躲了起来。
“我干嘛要带走这封信啊?”禄元飞一边愁眉苦脸地自言自语,一边把信封揉成一团摩擦着粗糙的地面,直到看着那雪白的信纸变得破烂污损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些。
禄元飞放下拐杖,坐在地上,小心地撕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只是白黟向舒芸说明他奉师父的命令要下山去除怪,叫舒芸这几天不必过于挂心于他。
胸口的郁气再次聚集,禄元飞撕碎了那封信。在盘云山,只有能依靠自身轻功到达山底的弟子才会拥有接受师父任务的资格,而今他已有17岁,只差了大师兄几个月,却连下个山都会把腿摔断。
为什么?为什么他无论如何都比不上那个异族人?
银铃般的笑声打断了禄元飞的自怨自哀,他用手撑着地面想要爬到墙角边看清舒芸要到哪去,却为手掌中传来刺痛发出痛呼,抬起一看,原来是手心被他方才因为激动而握紧拳头的指甲所伤。稍许自我嫌弃的心理再次爬上禄元飞心头,但他此刻也顾不上这茬,只是快速爬出墙角往外看去。
舒芸正迈着轻快的步子朝白黟的屋子走去——
禄元飞立即迅速爬了回去,拿起拐杖偷偷跟在了舒芸后边。
“师兄!”女童敲着房门,下手的力道毫不客气,禄元飞躲在边上,心脏随着这敲门声一下一下的跳动,有些怀疑百丈之外都能听到这震耳欲聋敲门声,难怪他刚才叫不醒小师妹……
“白师兄,你怎么不开门?”舒芸撅着小嘴不高兴地说。
正当禄元飞以为舒芸要就此放弃的时候,门却被敲得更响了,门边还洋洋洒洒的落下些碎屑,仔细一看竟是木屑被震落了下来。
“白师兄!!!白师兄!!!开门呀?白师兄——!”
禄元飞看着小师妹两个小小的粉拳竟能对门板造成如此大的破坏力,身体不禁抖了一抖。
“师妹,怎么了?门都快被你敲坏了。”不知何时到来的霍子清走向舒芸,显然是被这可怕的敲门声给吸引过来的。
“大师兄,为什么白师兄都不理我?平常这个时候他早就打开门了。”舒芸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无辜地望着霍子清。
霍子清笑着揉了揉舒芸的脑袋,怜爱地抱起舒芸:“他去执行师父给的任务,已经下山了,大概要十天以后才能回来吧。”
“白师兄出远门了?那为何他没有告诉我?”舒芸皱着一张小脸问道。
“额——大概是太急了没来得及通知你吧?”霍子清对此也感到好奇,按说白黟是将舒芸当作妹妹般疼爱的,应该不会忘记向对方告别,他只能临时想了个比较信服的理由安慰舒芸。
“好吧。”舒芸咬着下唇,只能暂时认同这个理由。
霍子清放下舒芸,执起对方两只红扑扑的小手:“看,你的手都红了,下次敲门别那么用力了,来,大师兄带你去擦药。”
“嗯,谢谢大师兄。”舒芸顺从地应答着,与霍子清手牵着手朝药房走去。
禄元飞看着两人走远后,默默来到了悬崖边上。
这次、这次他一定……
徐徐的风吹指起禄元飞脸庞发丝,他往下看了一眼,两脚突然发软,几乎就要掉下去,他吓得立刻往后倒去,手脚并用地拉开了与悬崖之间的距离。
“这次、这次先算了,还是等腿伤好了以后再说。”禄元飞抚着不断起伏的胸口对自己说道。
此时禄元飞尚不知道,他这一等,竟等来了终身的悔恨。
从盘云山到婆水村,白黟花了两天路程,等到他找到村子的时候,满天的火烧云已将天空染成艳丽的红色,他正想直接去客栈订个房间歇息一下,一声怒吼却让他止住了脚步,好奇地朝那声音的方向望去。
“庸医!你给我滚!”一处民居里传出男人雄厚的怒骂。
只见一名男子被人从屋里扔了出来,紧接着药箱也被从屋里抛出,砸在他边上,男人手忙脚乱收拾从箱子里掉落出来的瓶子和书籍,同时还不忘整理一下自己凌乱的头发,等重新背上箱子后,拍去衣袍上沾染的灰尘,他又接着语重心长地对着屋里男人说起来:“兄弟,我真没骗你,你媳妇啊——”与屋内男人雄厚的声音不同,他的声音细柔而偏高,配上那明显带有男性特征的长相,叫听的人都无端生出一层鸡皮疙瘩。
“滚!谁跟你是兄弟!”屋内的男人吼道。
“这种病我打娘胎里就见过了,你媳妇定是患上了梅——”
“老子最后再说一遍,闭上你的狗嘴给我滚!”
那个被称作庸医的男人面上露出无奈,他注视了屋里片刻,然后深深吸了口气,叫道:“她背着你偷——”
“我砍了你!!!!!”屋内的男人终于走了出来,是个壮汉,膀大腰圆,半张脸挂满了络腮胡子,面相凶恶,手里还握着一把菜刀,赤红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瞪着男子。
“呃……”男子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一步,壮汉也往前跨了一步。
“你、你听我说啊,你媳妇那病得及早治疗,晚了就……”
“治你姥姥!阴阳怪气的东西,老子现在就将你剁碎了喂狗!”壮汉举起菜刀,一身膘肉随着他动作晃了一晃,只见那白花花刀子迅速朝男子落下,刚要碰着男子,却在半途中被硬生生地拦了下来。
男子从抱着脑袋的手臂间小心地往外瞄去,见是一名陌生的少年站在他跟前,双手举着大约两尺来长的剑,将菜刀挡在头顶。
壮汉气喘如牛,似是不敢相信眼前这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黑瘦少年尽能轻易化解自己的力道,他双手握紧菜刀,用尽全身的力气再次往下压去。“呀!!!!!!!”
“住手。”少年声音平稳,气息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壮汉使上再多力气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的影响。
壮汉一怔,心底不由生出惧意,下刀的力道也小了许多。
“回去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白黟抬起头来,目光与男人对视。
壮汉握刀的力气又缩小不少,他胸口剧烈起伏着,那一刻的心思不知百转千回了多少遍,最终,他放下刀子,转身走回屋里。
“哎,你老婆的病!”躲在白黟身后的男子见状,再次不死心地越过白黟地头顶叫道。
“滚。”男人冷冷道,“我的家事不用外人插手。”说罢,啪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周围围观的群众看事情和平收场,无趣地化作鸟兽散纷纷散去。
白黟也正要离去,却被男子细软的声音唤住。“小兄弟,多谢你出手相助,不然我今天呀,可就——”男子抬手在脖子上划了一下,露出感激的微笑。
“举手之劳罢了。”白黟头也未回,急急忙忙就往客栈赶去。
留着那名男子站在原地,自言自语:“哎?这人怎么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