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山野间,几间小小的木屋,几畦小小的碧绿菜田。
阳光温和的时候,会有人被抱出屋来,坐在竹椅上,让清风撩过他被梳理得整齐的黑发。阳光暖暖照在他的脸上身上,他的脸色,也就多添了几分健康的红润。
因为经常吹风晒太阳,他的肤色,没有卧床病人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和枯萎。
会有人抱着他到处走动,扶着他拖着他起立走动,做各种姿式。
给他推拿。
他的四肢,没有瘫痪病人的那种萎缩的病态和枯瘦。
日日夜夜,岁岁年年。
阿汉安眠不醒。
天下最出色的大夫曾经断言,他活不长。
然而,他活下来了,一年,又一年。在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照料下,他活下来了。
琐事多是狄一和他的妻子文素依打理。文素依曾习过医.尽管不算太精,但数年下来,一手针术,竟是练得出神入化。她本来也不是很会调理饮食,但为了那人,她努力学习各种调理补气的药膳调药制作法,后来,已经可以一日八餐,餐餐整治出不同美味且滋补的汤食。
狄三性情跳脱,为了还恩去持剑苦斗当无难色,要他日日擦身照料傅汉卿,这差事他却做不太来。所以他更多的时候是天南海北地走。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回来,每次都带着不知从何处寻来地神药灵物,当然.每次也都带着些不在不小的伤势。
相比之下.狄九为傅汉卿做得最少。别人尽心照料傅汉卿的时候,他只是在外面山野密林间,疯狂地练功。有别人在傅汉卿身边的时候,他便不会近前来。除非,是狄一或者狄三内力枯竭,支持不下去的时候。他才会幽灵般出现,接替他们片刻。
然而,狄一每隔一段日子,也会远行。狄三是求药,而他,是求医。每一次。他都是充满希望地去找寻某个他觉得可以治疗傅汉卿的人,每一次,又总是失望地回来。
狄一和狄三都不在的时候,狄九便会经常出现在傅汉卿的身旁。
照顾傅汉卿,只靠文素依一个人,是不够地。
他需要象婴儿一样被哺喂,少食多餐,每过一个半时辰就喂食一次。所有药膳汤剂尽量让他自己喝下,尽量当他有知觉一般地待他。昏迷的人不会张嘴,不会吞咽。肠胃已经不会自动消化吸收,所以每次喂食。总是要最起码两人联手,捏嘴。喂食,用针灸,用内力刺激相应穴道,让那个身体应激性地行使原有的功能。
每天,他需要有人运起内力替他全身推拿以确保肌肉保有弹性和活力,再将自己的内力灌入他的体内,替他打通全身穴道,引领体内那些散乱的真气运转十二周天。给那个无知无觉身体多注入一点生命力。医药一道颇有造诣地文素依可以每天用银针为他全身针炙,刺激他的身体。但是,她并没有足够的内力,来完成这十二周天的运行。
文素依可以不避嫌地替他擦身,替他翻身,为他保持清洁,防止褥疮。.他进进出出,吹风晒太阳,却着实是为难了身为一介弱女的她。
文素依发现,狄九其实是一个极细心的人。狄一平时做的事,他也可以做得很好,并没有什么嫌弃勉强不舒服的表情。尽管平时,他总是神色冷漠地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但只要她遇到做不了的,或者忙不过来顾不上地事情,狄九总会及时出现。
时间长了,文素依便不再像原来那样怕他。
他曾经是她所背叛的主人。这个永远站在阴暗处,用冰冷地眼窥看人心,用无情的手翻覆谋算地人,几乎是她所有噩梦的根由。
她的相貌才情皆属平平,性子也是极柔。狄九安排一个这样的女子接近狄一,也是料似狄一这般人物,越是国色天香,怕越难叫他敞开心怀,唯这等小家女儿,又有极温婉柔和的性子,方能渐渐地融了冰雪,化了坚石。
所以,那一年,跟在她的良人身后出现的这个人,虽然有和她良人几乎相同的眉眼,虽然有丈夫出奇沉定地声音响在她的耳边:“别怕,他已经不追究那些旧事了,现在他是我地同伴,我们有共同的目标。”
她还是如同见了猫的老鼠,颤抖如风中落叶。
狄九与她在一起时,总会注意用没有毁容的右半边脸对着她。他其实是不在乎容貌的,他注意这些细节,只不过不想令她更惊惧,更不自在。
也很少主动对她说什么。
事实上,狄九很少主动对任何人说什么。
守在傅汉卿身边的时候,另外那两人总能找点什么和傅汉卿“聊天”,文素依甚至会为他轻轻哼唱。而狄九,他守在傅汉卿床前的时候,就算整天整夜,也是沉默不发一言。
女人的心,总是柔软的。相处的久了,不那么怕了,看多他沉默的样子,渐渐的,她甚至想主动同他说话。
那一天,他又一次偶尔微微失神,不曾防备的时候,她窥见了他凝视向傅汉卿的目光。那平时冷漠如冰的眸子里,藏着深刻到令她震动的情感。
她终于试图和他交谈。“你可以多和他说说话啊。多同他说说话,可以帮助他醒来的。”
那一刻,他慢慢抬眼,复又慢慢低眉,极平淡极平淡地轻声说:“他若是真听得了我的声音,恐怕便再也不肯醒过来了。”
他曾负他害他,却在最后一刻,为他舍弃了一切。
可是在他拔剑而起的前一刻,他已经闭目长睡,再不醒来。
在睡着的人的记忆里,他们之间,最后的感情,是仇恨,他们最后相望的那一眼,是绝决。
所以,现在,他只能如此守在他的身旁。守着他在永恒的睡梦之中,恨着他的爱人。
他会那样望向他,如非必要,却从来不会接近他。他会在别人离去时,日日夜夜守着他,却连声音,都不能让他听到。
他不是狄一,可以关
话,悲伤地呼唤。他不是狄三,可以微笑着面对一?|话,悲伤地呼唤。他不是狄三,可以微笑着面对一?|话,悲伤地呼唤。他不是狄三,可以微笑着面对一?|话,悲伤地呼唤。他不是狄三,可以微笑着面对一?|话,悲伤地呼唤。他不是狄三,可以微笑着面对一?|话,悲伤地呼唤。他不是狄三,可以微笑着面对一?一次次浪迹天涯。
那一刻,她望着床上沉睡的他,床前安坐的他,忽然间,几欲落泪。
那一次,她忍不住想要安慰他,很真诚地将他劝解:“你放心,你们这样照料他,老天有眼,总会被感动的。等他醒来,等他知道了你为他做过的一切,你们总有团圆的一天。”
而他,略微皱了眉,几分不耐,几分冷嘲地看向她:“我从没见老天睁过眼。他醒过来的机会,明明是微乎其微。更何况,就算他醒来了,我与他,也不会团圆。”
她愕然地睁大眼。
“他醒了,我才能放得下,他醒了,我才可以自由自在地走。等他醒了,我连告辞也不会说一声,就会离开。”他冷笑:“我与他的性情为人差得太远,谈什么天长地久。不如早早相忘江湖。”
她手足无措地仓惶退去,不明白这一番善意,为什么会让那人如刺猬般竖起满身的利刺来反击。
他就象他的容貌一般矛盾,半是英俊半丑陋,说是有情,却又无情。爱着却不接近,固执地守着却不肯言悔,不要聚首,以及,那样弱的身体,却有那样杰出的武功。
是的,他的身子极弱。他生命里所有的健康和活力,已经当初地某一个瞬间。已经透支得尽了。她是医者,她知道他一身是病,她知道他的五脏六腑已经没有一处还是健康的。他每熬过一刻,便受一刻的病痛折磨,然而,他还是这样活着,一直不肯弯下的腰,一直不肯受人怜的傲。一直不肯示弱的固执。
他的脸色永远是苍白地,他总是会剧烈地咳嗽,尽管每一次发作时,他总会用轻功掠向远方,不想让人看见。然而,身体不是永远受意志压制的。所以。她偶尔会看到他剧烈咳嗽着缩身一团的身影,她偶尔也会发现,他的衣角袍袖以及手帕上鲜红的血痕。
看见了,又回避不及的时候,她便会被他抬头时凌厉地目光震得动弹不得。
那样幽极深极黑极冷极的眼眸,透着那样厉烈的情绪,千千万万种的不驯与不甘!似一根坚钢,再如何顽韧,终是生生给天意磨折到生生断开,却又因着天生的傲骨。忍受不了被人看见他的狼狈和软弱。
每一次,她都怀疑。看见了他的软弱的自己,会让这被命运逼到绝处的孤狼。扑过来,生生撕裂了去。到最后,他没有扑过来,或者不是因为怜悯,因为仁慈,仅仅只是,眼前照顾傅汉卿,还用得上她吧。
不过。他算得上是个合作的病人。虽然不习惯被人查看自己地身体,他还是允许她为他诊断。顺从地让她针炙,安静地喝光所有她开出来的药。可是他不肯休息,练功练得过份勤快。
不用守着傅汉卿地时候,他便练功再练功,不眠不休地练功。即使文素依一再告诫说欲速则不达,这样的练习伤身过重。他也从不停止。
他地武功到底有多高,她是不太清楚的,只是听狄一说,现在同他过招,已经撑不过五十招了。然而这样说着的狄一,神色却是悲凉。
现在的狄九,武功再高,也不能久战了。与人交手,无论对手是谁,他若是前五十招不能取胜,就只有等着被人杀。
狄一一直不明白,他的健康,他的寿数,决定了他再不会有机会去江湖争雄。便是有天大的野心,也只得屈从于命运。已经是如此,还要没日没夜地练习,残忍地逼出那个多病身体里的每一点力量,为什么?
他不明白,即使问了,得来地也只是那人极冷淡的一个眼神。
是地,狄九活不长,文素依做为医者,也同样清楚。
当年他的身体曾受过极残酷的压榨,所以,现在他身上至少有十几种大大小小总也治不断根的病缠绵不去,而且还总是整日整夜地睡不着觉。
他不能入睡,所以可以精神亢奋地日以继夜去练功,这一方面让他的武功突飞猛进,一方面也让他的生命更加飘摇如风中之烛。
他偶尔入睡,总是在傅汉卿的身边。
有时他守在他身旁过夜,不知不觉,就会伏在他床边入眠。
他甚至会在替傅汉卿擦身洗沐时,不自觉地停下手,保持着刚才的姿式,半依在傅汉卿身上,睡过去。
所以,曾经,有那样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狄一和狄三不在,狄九便替傅汉卿擦身换衣,为他运动输气,抱着他到处走,替他活动手脚,最后,把他放在大椅子里,抬到外头晒太阳。
他坐在他的旁边,不知不觉,便依在了那大椅子上。挨不过倦意,他靠着他,将头搁在他的肩上,在阳光下,同他一起沉眠。
那时,她隔着很远,很远。看阳光洒了他们一身,看他们坐在一处,靠在一起,脸贴着脸,头并着头。
狄九的眉眼都松驰下来,似是一把冰冷的剑,温和地入了鞘。
有风拂来,把他们的衣和发吹得夹杂到了一处。不知道他是不是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所以,唇边竟略略有了一丝笑意。
恍惚中,她以为,那个沉眠的人,随时就会被一阵风惊醒,然后回首,向那个一直一直守候着他,最终倦极而眠的人微笑。
她不敢走上前去,不能在这微凉的天气里,轻轻给他们披一条薄毯。
因为,即使是在傅汉卿身边,狄九也睡得极浅,一有声息便会惊动。且刚自睡梦中醒来,或许是人有些恍惚,或许是这个世界其实根本没有他相信的人,这时候,若有其他人在旁,他的身体会先于大脑地做出攻击的行为。
狄一和狄三都曾在无意中惊醒他,而被他打伤,后来二人都会记得,只要狄九在傅汉卿身旁,两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没事绝不要靠近,万一因故非靠近不可,也要先在门缝里仔细观察一下,看看他有没有睡着。然而,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不管他刚刚醒来时,如何不清醒,
厉,他从来没有哪一次,伤到过近在身旁的傅汉卿。?
而文素依自然是被交待过无数次,只要狄九同傅汉卿在一起的时间超过一柱香,那么,若不能远远确定狄九仍处清醒状态,则万万不要靠近。
所以,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她只能遥遥望着他与他。莫名间,忽然泪流满面。
这是她这一生,唯一一次,看到他与他并肩坐在阳光中,连那些流转在他们身旁的风,都是温柔而多情。
他们一起守了傅汉卿好几年。外面世界的风云变幻不定,小小山中的天地,一直宁静无波。
直到那一天,狄一替傅汉卿行功次数太多,疲惫不堪,而一直会在需要时随时接手的狄九没有出现。
这是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狄一与她一起走到狄九的房门,推开门,看到满地的鲜血,和那个晕迷不醒的人。
狄九昏迷了七天七夜,高烧不断。尽管他晕迷时,也从不呓语。
她几乎以为,他再也不会醒来了。他会就此在另一个世界里,陪伴他心爱的人长眠。
他们都知道,他们也都有准备。这种事迟早会发生,狄九的身体,本来就是随时会死亡的。
然而,他到底还是挣扎着醒过来,醒来的第一句,问的是:“我还能活多久?”
文素依不能回答。她是医者,但此时此刻,她答不出口。
还能活多久?
她知道,就是倾尽灵药,怕也不能超过三个月了。
她不答,然而,他明白。
所以,他平静地对狄一说:“我想在死之前看他醒过来。我这一辈子,总该有件事能做完。”
狄一咬牙:“我何尝不想他醒来,可是,这些年,我们用了一切办法,求过所有能找地人。就连那个死而复生的方轻尘,我也去见了,但又有什么用,这帮无情无义的……”
狄九平静地说:“还有一个人,我确信是他的同伴,去找他也许有用。”
“还有谁,你所知道的人不是全告诉我了吗?再说就算找到了,只怕答案也是……”
狄九的语气并无波澜:“总要试试的。不到最后一刻,你就要放弃?”
狄一沉默了一会,终于长叹:“好。我再去一次。”
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她其实不是很明白。她只是知道,狄九是个冷静得出奇的人。可以这样冰冷地正视自己地死亡,也可以这样平静地,接受一次次失望。
数年间,狄一曾经愤而长啸,狄三也曾闷极醉酒,只有狄九,一次也不曾失态过。
永远的冷静,永远的从容。永远清醒着应对一切,这是太过能干。还是太过不幸?
狄九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数日之后,就可以行动自如,一切如常了。然而,文素依和狄一都知道,这未必是好的现象。这几年,受病痛折磨,狄九本来就瘦,一场大病后,更是瘦得厉害,眼神幽幽,几似鬼火。每每看到他,文素依都会想起“回光返照”四个字。
狄九就要死了。
他只是不甘心在死前见不到那人醒转,所以依旧苦苦地支撑。这个时候,即使知道希望再渺芒,也没有人能忍心不尽力帮他达成心愿。
狄一很快就束装下山远行去了,狄三仍远行未归。山间又只剩下他和她,守着仿佛永远不会醒来,又似乎随时会醒来的那个人。
狄一离去地夜晚,狄九一直守在傅汉卿的床边。她每隔一个半时辰要替傅汉卿喂食,夜晚带了刚煮好的汤剂悄然行来。
这一次,不用事先小心地观察狄九有没有在傅汉卿身旁入睡。似乎是为了让她方便,房门居然是大开着的。
她看得到狄九安坐在床旁,低头怔怔望着掌心的两颗光华四射的明珠。
她行进房去,狄九随手把宝珠放在床头,便帮着她给傅汉卿喂食。
也许是因这一场大病改变了吧,狄九的态度居然温和了许多,在喂傅汉卿的时候,甚至还主动同她闲话了几句。
但那一对明珠的光华太盛,映得满室皆辉。她到底也是平凡女子,受不了俗物诱惑,答个三言两语,眼角余光,总不免多望几次,那时狄九说了些什么,倒是不甚入心了。
她知道,那是一对价值连城的宝珠,一颗可避百毒,一颗安心宁神。两颗都是他送给他地,而今,这天下异宝,就这样让人信手搁在粗劣的木桌案上。
她记得,那晚喂过傅汉卿食物之后,她与狄九又闲说了几句,才又盈盈离去。
最后地印象,是回手关门时,看到那明珠下,满室通亮中,他安然静坐的身影却是独独属于黑暗。
那一夜,她睡得出奇地沉,甚至忘记了要算着时间去做下一次喂食。
沉沉一觉到天明,醒来时,即惊又慌更不解,匆匆忙忙去寻狄九和傅汉卿,推开门,却只见床榻空空,案前明珠盈盈,珠旁一纸,纸上几行墨字,竟也带着冷清之气。
“我带他去必可治好他地地方,狄一归来后,自知去处,无需挂念,明珠于我已无用,留赠二位。”
她愕然呆立,怔怔望着那阳光下闪烁的宝珠。
如此的异宝,是他赠予他。而他却又这样轻轻淡淡抛下了。
天地寂寂,苍山寂寂,唯明珠光华流转,晶莹如情人的真心,明澈如那人一直固执地不肯流下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