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秋意越来越浓,校园的香樟树转红,大片大片飘落,地上厚厚一层,踩在上面绵软舒坦,听得见叶脉的折断声,感觉像踏雪。香樟树叶的清香吹进每个学生的梦里。环卫工人把它们扫到一处,燃上,连袅袅上升的青烟都是带了香的。卢荟从十运会回来,埋怨我给她打的手机少了。又说大多是她打给我的。问我是不是对她存了二心。我说哪能啊。我连上厕所都想着你,更别提梦里了。她就笑了,说我这人最好骗的,你说什么我都相信或者是情愿相信。我说你又来了。她就笑着不说话了。她不知哪里学来的浪漫,要我天天起大早陪她散步,说秋天清晨的空气最是好了。我们就穿过香樟,穿过竹林,穿过小树林。一直走到校门口,再折回去。每每散步归来,我们还要打一会羽毛球。我说你经历了个十运会就爱上了锻炼身体,要是经历了个斗牛赛,还不天天穿条红格子裙子四处找牛啊。春卷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趴在阳台上远眺我和卢荟运动中英姿飒爽的样子,然后会把手做成喇叭状,说你们“早恋”呢!故意动作夸张的伸懒腰,羡慕得哈欠连天的我要死。
然而春卷不久就被校方勒令退学了。我再也不见他趴在阳台上坏笑着伸懒腰的样子。周倩十运会回来,有一天尾随了有些醉意的春卷身后,直到他到了一家宾馆。春卷拿钥匙开了房门,说声红桃,我又来了。一头撞进去,门也忘了关。周倩一鼓作气,上前就扇那个红桃的嘴巴子。破口骂,你个鸡崽子,爬到姑奶奶头上了还!春卷一愣怔,瞪着眼睛,惶惶说你怎么来了?周倩又甩给他一巴掌,说姑奶奶几天不在,你就发骚了!啊?!跟个鸡鬼混!春卷惟恐她把这档子事儿告诉他妈,只得唯唯诺诺说,我们早散了,你走你的路,就是包着鸭,我也屁都不放一声。周倩指着他鼻子骂,说你他妈玩儿了我就想一脚踢开?少幼稚了!姑奶奶还管定你了!上前揪了红桃的头发就打。那红桃也不是个吃素的主儿,也揪了她头发撕打。两个女人打得天昏地暗。春卷双手绞着头发,蹲住地上发痴。红桃毕竟风月场上混惯了,跟人打架过无数,周倩哪里是对手,被打得遍体鳞伤。她哭喊着让春卷帮忙助阵,说你他妈还有良心没有!看着自己的女人被只鸡打,还袖着两根鸡爪子!结果春卷冒出一句话,说这都是你自找的!周倩愣住。她看着眼前那个鸡一脸挑衅和得意的看她的样子,心里生发恶毒的报复计划。她一骨碌爬起身,冲春卷头上恶狠狠的一瞥,夺门而出。
春卷以为她会把这事告诉他妈,做好了挨批的准备。结果周倩好久没动静。他以为周倩对他旧情难了,有心给他个台阶下,心下暗喜。谁知周倩的报复手段远比他原来想象的毒了去了。
那天他在宾馆和红桃一番缠绵后,沉沉睡去。这时他的手机响了,红桃一看显示屏,是周倩打来的,拿起手机就跟周倩道晚安,说春卷正在他身边一头猪似的睡着呢。还问她要不要听听春卷的打鼾声。周倩在那头异常平静的说我们商量商量,你要多少钱我都给。红桃笑得花枝乱颤,说你还真够了解我们的。干我们这行认的就是钱,我们只和钱谈恋爱,不跟男人谈恋爱。因为我们知道男人只愿意跟我们肉性恋爱,压根儿不放我们在眼里。厌烦了,迟早一脚踢开我们,只是个时间问题。然后说了不小的价码。周倩就问了他们所在宾馆的地址和门号,说,你等着我,我马上给你带钱来。结果那天红桃等来了一辆警车。
春卷蹲了几天局子,他当官的父亲注重面子,觉得儿子给自己丢了脸,不闻不问。春卷的母亲呼天抢地一番哭闹,他父亲才动了关系,花去好大一笔银子把他捞了出来。学校从自己的声誉考虑,开除了春卷的学籍,春卷的父亲气得要死。又给春卷安排了几个工作,都被春卷搅黄了。他从此对儿子彻底失望,撒手不管,就当没这个儿子。春卷从此在南通四处游荡,跟个流浪汉似的。还好他妈瞒着丈夫间或给他偷偷汇些钱来,他才苟延残喘着,生活过得挺结巴。有一回我去体育广场写生,看见他正从一个瞎子面前摆着的纸杯子里偷钱。他的头发好久没打理,额前的火红也暗淡下去,几乎不见。风衣上也落满灰尘。我忙转过脸去,只当没看见。我真的怕他看见我尴尬的眼神。当时我的眼眶就湿了。
转眼是初冬时节。南通的冬季很少落雪,两年来我只看见过两场雪,一大一小。那场大雪还是落在初春时节。一场不合时宜的大雪。当时正是傍晚,我和卢荟正从网吧回来,雪就纷纷扬扬下来了,一个先兆也无。大雪很快就盖没记忆,有那么一瞬间,我都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与何人在雪里徜徉了。我记得卢荟当时穿了件孔雀蓝布裙,裙裾长到盖没靴子。她只好提着裙角走。一会儿功夫提着的裙裾折逢里就填满了落雪。她一抖搂,雪就落在了靴子里,她立时冷得直缩脖子。我还开玩笑说,你回去就有茶水可喝了,把靴子当茶瓶用。她就笑着捅我一下,牙齿真白,跟落雪一个颜色,相同的光泽。当晚的新闻里报道了那场非同寻常的大雪。这场雪记在了南通的天气史上。卢荟和我踏雪归来的一幕也永久的印在我的心版上。是值得回忆的温馨是事。
卢荟早结束了各科的考试,就等我一起回家乡了。我有两门要补考。一门是“**思想、邓小平理论”,一门是“广告摄影”。“毛、邓”的课我几乎没上过,大概我见那位老师的次数过少,害他老人家单相思了,所以跟我公报私仇。补考这门的人数不多,不足十人。也就是翻翻书抄录一番。我连书也没翻,信手涂满卷子,居然过了。要知道,我上回考试时比现在认真多了,而且一个抄我卷子的家伙还得了个优秀。不知道老师是想杀一儆百,让下一辈儿的学弟学妹们好生木乃伊似的听他讲课,还是为了我那补考的25块钱。“广告摄影”这门课我倒一节没缺,可是我实在没兴趣听那些五倍焦距十倍焦距诸如此类的专业知识。我只喜欢拿只相机到处拍照。结果笔试我得了个四十六分。老师这是在警告我。因为四十五分以下就得重修,连补考的资格也无。补考的前的三天,卢荟天天押着我去图书馆复习(其实也谈不上复习,我压根儿没学),连早晨的散步跟打羽毛球也免了。学校里也就图书馆算得一方“静土”。那些在教室里上晚自习的学生十个有五个在闲聊,另外五个不是在打牌就是在跟女朋友**。书根本没法子读下去。我在图书馆翻看那些陌生的字眼,一点也看不下去。就跟卢荟眉目传情。她一边看杂志,一边把双手合在半空,看自己的指甲。我送她一个柔情似水的眼神,她会回我一个白眼,说你把这份子情跟书本传去,不愁补考不过。我只好又埋头跟陌生人翻白眼。补考那天,我打听到监考的老师异常严格,是职大知名的跟学生较真的遗老。我慌了,忙打手机找黄裳帮忙。黄裳一口应承,说下午去帮我捉刀补考。下午我正兴头冲冲的收拾了衣物准备跟卢荟踏上回家的列车,黄裳打来手机,说东窗事发了,那老师一眼认出了他,把他遣送出了考场。又说对不住了哥们。我说没事儿大哥,顶多下学期继续补考,再给老师烧俩钱儿。谁叫你摄影方面那么强,闹得老师都知道你呢。合上手机,刚才高高的兴致全飞了,心里老大不快活。这事儿没敢跟卢荟说,我不想她认为自己三天的陪读没有战果。
乘41路公交去了火车站,人流似海,大多是归家的学子。我和卢荟拖着密码箱去二楼候车室,里面满满当当塞满了人,一个空位子也无。我们只得把密码箱放倒,坐上去苦等。去了趟厕所,回来时卢荟正坐在塑料椅子上跟一个男生说笑。那男生正是上回在俱乐部里邀请卢荟跳舞的那位。他一手攀在椅背上,一手优雅的做着肢体语言,一只脚尖点地,另一只脚承重,姿势绅士得可以。他看见我走过来,笑道,想不到你们也是东台人。真是有缘。我勉强回个笑,说哥们哪里人?他说富安人。我说富安是丝绸之乡,也是蚕虫的蜗居点。难怪我看着哥们长得跟条虫似的,感情是跟蚕虫相处得久了。说罢大笑。他也跟着笑,说哥们好口才。卢荟直冲我递白眼,对那男生抱歉一笑,说他这人就是这样,口没遮拦。你别往心里去。那男生笑道,就是他说我司马晨是坨牛粪我也不会往心里去,谁让她是你的男朋友呢。说话间两人颇为默契的对对眼。我晕死!
列车渐行渐慢的过来,吐出一口浊气,戛然而止。火车头脱离车厢,往相反的方向驶过去,在原来的车厢尾部挂上钩。候车室一阵骚动,刚才坐在椅子上享福的人抢忙带快的提了包袱推了箱子排队。卢荟也起身去推密码箱,那个叫司马晨的一把抢过箱子的推手,说还是我帮着你推吧,你一个女儿家也经不起折腾。我反正什么也没往家带,手闲着也是闲着。卢荟忙说不必了,司马晨早推了箱子去排队了。卢荟偷眼去看我,我装着没看见,把箱子推过去,排到司马晨后面。
我以为到了火车上就可以摆脱那家伙,跟卢荟一处说笑了。谁知他跟卢荟座前的一个女士一番客气的拉拢后,说后面的女孩子是他妹子,请她帮忙跟他掉一下座次。那女士爽快的答应了。火车一声呼啸,伴着愈演愈烈的铿锵的节奏,在轨道上加速穿行。我正费力去打开厚重的车窗,想欣赏窗外的景色,卢荟忽地以手捂嘴,一声干呕。我忙把手臂托在她脑后,问晕车了?她点点头,脸色苍白下去。我忙说你坚持一会,我去给你买点晕车药,顺便带杯水来。她强咬住牙,嗓子里“恩”一声。
去一号车厢买来晕车药,在饮水机前接了杯水,我匆匆往回赶。卢荟早不在了位子上,司马晨的位子也空着,我愣怔间,刚才那个跟司马晨掉位子的女士说那哥哥扶了妹子去洗手间了。我心下一恍惚,往洗手间就跑。
司马晨正扶着卢荟,一手在她背上轻轻拍打,关切的说没事了,吐了就没事了。卢荟对着洗手池间或一声呕吐。我立住。说实话,我心里对司马晨充满了感激。这感激盖过嫉妒。那一刻,我想,卢荟如果跟了他肯定会比跟了我幸福。冲了水池里的秽物,他们回过身来。我把几粒晕车药送到卢荟面前,说你吃了吧。又把水送到她唇边。卢荟无力地把药片吞进去,我把水轻轻注入她苍白的嘴。我对司马晨感激一笑,说麻烦你了,哥们。他回我一个笑,说谈不上,这是我愿意做的事。又扶着卢荟去归座。我跟在后面,感觉自己是个第三者。
那一趟列车上,卢荟一直虚弱地躺在我怀里。司马晨不时回身一脸关切的问她好点没有。卢荟嘴角含了笑,微微点头。后来卢荟沉沉睡去,我和司马晨就都不说话,默然看着外面扑面而来又倏忽消逝的或荒凉或喧闹的景色。卢荟在梦里笑了几回。
我的家乡是一片物产丰饶的乡村。田野里一年四季不败的种满各色庄稼。在这样的天下里,我的童年世界可以说是春暖花开。记忆里,我上小学的路上开满不知名的野花,带刺的,生浆果的,都有。春时蝴蝶和蜜蜂手一捞就一大把。我常折一支很长的狗巴草,在草梢用糨糊沾上一星白纸,在风里疯叫疯跑,那些蝴蝶以为是自己的同伴在飞舞呢,就傻傻的三只两只的追上来。半道上有一株桑葚,夏末就堆满一树的紫色桑葚。爬上树,摘一把揉进嘴里,又酸又甜,跟糖葫芦的滋味相仿佛,简直是美味。间或看见白色的桑葚,这是我不敢采摘的,大人说这样的桑葚给蛇在嘴里叼过。哪个孩子吃了,蛇会在半夜里找上门。在孩子的眼光里,那真是可怕的事。
那时我成绩不好,坏孩子一个。留过一级。幸而我妈疼我,也没怎么着我,一切任我行。我至今不知道我的生身父亲什么样子。他在我四岁的时候就得肝腹水撒手人寰。妈妈千里万里给我找来个后爸。后爸对我很好。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对我挥过巴掌。然而两人之间免不了有些隔阂。血的隔阂。这是我所不能化解的事。奈何。
寒假就是吃喝玩乐。妈妈成天逼着我给卢荟打电话约她过来吃饭。大一时她就知道我们的事了。这些事我不会告诉她。她是从一张我跟卢荟爬狼山时的合影上看出来的。农村妇女如她一般的年岁也没啥可盼的了,就巴望着儿子娶个孝顺的媳妇过门。闹得我心烦。我和卢荟常去的地方是政府公园。那里环境挺雅致。看着那些大腹便便的官员一脸正经地晃着膀子进政府公楼的样子,我就想笑。他们活得够累的。一个人整天绷着张脸是很累,不信你试试。
弹指间,就过大年了。这几年的年过得不爽。可以拜的亲人一个个离我而去。目下只剩下风烛残年的奶奶可拜了。前年还有个外公的。记得我跟他拜年的时候,说恭喜外公过一百二。外公鼻孔朝天,说就只能活过一百二啊,你这孩子咒我啊。妈妈就赔笑说这孩子不会说话,该恭喜外公过二百五才对。当时外公笑得合不拢嘴,给我的红包也大了不少。谁知他就在当年的盛夏时机病逝了呢。
卢荟在除夕晚上十二点打来电话,祝我妈新年快乐。当时我正看联欢晚会,我妈忙了一天,早睡了,就没叫醒她。初一早上我把卢荟的祝福说了,她直埋怨我没叫醒她,但是还是高兴了几天。又问我有没有给卢荟的家人送祝福,我瞧她一脸正色,忙说我现在就给打去。在电话旁提起话筒装模作样一番,趁她不注意,就要溜出去。没想到她早看出了我的心眼,一把拦住我,说我是谁,你妈啊,你是谁,我儿子啊。我怀胎十月生下的种,你那点手腕还能瞒得了我?押着我回到电话机旁。我只得拨通卢荟家的电话,在话筒里跟卢荟玩笑几句,挂了。回头说,她妈夸我是个有教养的好孩子呢。我妈就笑了。
那天林子带着他的那个喜鹊头来约我,说他们就在大年初五结婚,让我和卢荟做伴郎伴娘。我说这可是在农村,不兴这个。他笑了,说我就是想让七里八乡的人看看城里人的威风。
林子结婚那天,我和卢荟衣着光鲜的去捧场。林子家门前摆满借来的白仙桌和方桌。几乎把全乡的人都请来了,黑压压坐了一片。斗酒声此起彼伏,一浪一浪的。几个火夫在简易的搭棚里拿比手臂都粗的铲子炒菜,吹风机把锅里香气送到十万八千里。满眼的鲜红,满眼的金黄。狗子叼着骨头在桌子下乱蹿,猫儿被鱼刺卡着了,缩着脖呕吐。林子一身笔挺的西装,胸前插一朵鲜花,不住地接受别人的敬酒,一张脸喝得酡红。他见我和卢荟来了,把我们的手死死牵了,几乎走遍了酒场,逢人便说,这一对可是货真价实的大学生,我朋友,给我做伴郎伴娘来的!炫耀之情溢于言表。乡亲们就看国宝似的盯着我们看,卢荟把脸都飞红了。
林子用一辆不知哪里租来的的士接来新娘。的士停到门口时,鞭炮声齐鸣,鲜红的喜屑漫天飞扬,满耳的聒噪。我和卢荟正啃着猪提膀,林子爸爸火急急的赶来,说林子夫妇在的士里等你们去迎接呢。我和卢荟忙用纸巾揩了油光满布的嘴,整衣出门。林子见我们来了,立时眉开眼笑,说你们把车门开开。我忍住笑,开了车门,把他的手捉住。卢荟也含笑把那只喜鹊头的手牵了。喜鹊头一身洁白的婚纱,衬得她黎黑的脸越发的黑了。她破颜一笑,那牙齿仿佛是婚纱裙上撕扯下来的一截子料子。我看着那拖到地面的白纱裙,忽而感到亲切,那一瞬我想到了小山羊。不知她在上海混得可好?我下意识去看卢荟,她正一心一意在乡亲们面前酝酿着笑意,心下顿生一股莫名的歉意。我们仪态万方的挽着新郎新娘,在一群小皮孩的追随下,步入屋内。几个童时的玩伴挡在红了半边天的洞房前。一个个子高得快要顶着门框的小伙子手悬一只吊了红线的苹果,在新郎新娘面前晃悠。众人哄闹着要他们吃喜果。两人作二龙戏珠状,正肯吃得得劲,苹果上移,四只嘴唇片子粘在一处。那喜鹊尾羞赧得不行,黑脸泛上不尽的红雨。我和卢荟也被避着灌酒,正宗的二锅头。卢荟直向我传递求助的眼神,我一拍胸脯子,替她档了几杯,脚底就虚飘飘的划起了字儿。那些玩伴把林子夫妇折腾了一番,方才欢送他们入了洞房,尽享温柔之夜。
大年初七那天落了场小雪。初八早上我约卢荟去逛超市。一路上尽看见玩鞭炮堆雪人的小孩子。大人多蜗在家里打牌搓麻将什么的,只孩子对雪情有独钟。我和卢荟都裹了厚厚一层围巾,身上也是厚重得可以防弹的羽绒衫。只露出眼睛和鼻子,感觉像北极熊。积雪在脚下“吱嘎”、“吱嘎”絮响,踏上去就是一个脚印,回首可以看得见走过的路。不像年华,走来走去,连脚下的路都模糊不清了。卢荟指着那些嬉笑着堆雪人的孩子,说好久没堆过雪人了。最后一次堆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又说,堆雪人大概是孩子们的专利吧。人大了,失去的很多,其中就包括那份堆雪人的情趣。我笑道,谁这么说来着?摘了皮手套,弯腰抓起一捧雪,在手上三捏两捏,就捏出个小雪人。镶上两粒石子,再问一个小孩子用了口红(大概是偷拿的他妈妈的,小家伙好大胆子)在上面划道红艳的嘴唇。送到卢荟面前,她含笑接了,说我还是说的没错啊,不过你是个大孩子罢了。我晕。
超市昨天才开门,光顾的人不多,挺萧条的。我和卢荟转了一圈,买了些她爱吃的蛋卷和薯片什么的,她硬要给我买一条花格子领带,我说我这人从来不穿西装,打上领带象话吗。她又扭着我去买西装,说想看看我穿上西装什么个熊样儿。正闹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撞入眼帘。卢荟眼睛一亮。正是那个司马晨。他正跟在一个女孩子身后,推着货车。他见到我们,微一愣怔,眼里马上闪出喜悦的光芒,上前介绍说这是她表妹,来给外婆拜年的。又给他表妹介绍我们。那表妹瞪他一眼,把眼去仔细打量卢荟。我看她大冷天还穿着一条牛皮裙子,露出雪白的小腿,就笑道,你表妹是南极过来的吧,这么抗冻。司马晨也笑着接口道,我看她是企鹅的基因,要不就是北极熊的亲戚。我和卢荟都笑了。我觉得这个司马晨还真值得一交。那个表妹横他一眼,说你说谁呢!本姑娘就喜欢这样,挨着你了什么了!说着就抬腿往前走。司马晨依着货物架,做个长谈下去的姿势。才说上两句话,那个表妹在前面冲他嚷嚷,说你还不给我跟上来!司马晨摊摊手,笑着说没办法,谁让我摊上这么个表妹呢。推了货车跟上去。到了拐角处,他回身似是不经意的冲卢荟一笑。那个表妹眼睛贼毒,看出他的一笑留情,又横他一眼,说了句话,家花没有野花香啊。当时我和卢荟都没听出弦外之音,只是相视一笑。
寒假很快过去,又是开学的日子。以前开学总是兴头高高的,如今只觉得是程式化的一个步骤,一点兴头也没。幸好有卢荟同行,一路并不寂寞。
小饭明显的忧郁了,成天的伏案写作,劝他出去喝点小酒也不去,白头发渐渐的多起来,感觉像个老气横秋的秀才。姚雨还是老样子,泡在书本里,一心要自考转生本。不知他跟朱婷婷发展得如何了。问他,他只是摇头。春卷的位子空着,席子半卷,看着让我鼻子发酸。
黄裳给模特班的几个女生免费拍写生集,美色当前,他够意思,居然没忘了把我带上。模特们花枝招展的走在大街上,惹得一街的人频频回头。她们或挎小抻包,或提涂鸦袋,脸上可以刮得下一斤脂粉。走路的姿势让我联想到家乡随处可见的支棱着翅膀赶趟的鸭子。只白诗纯素面朝天,步伐轻飘,一朵梨花压死海棠。我背着一只硕大的牛仔包,里面花花绿绿,都是模特们的衣服。不时在一处景点边驻足,模特们就摆出各式媚死人不偿命的pose,黄裳用数码相机一一定格。
中午在一家可疑的韩国烧烤店吃烧烤。模特们个个吃得谨小慎微,仿佛大厨尝菜,点到为止。这些模特给烧烤店增色不少,不时有人在门外止步,还嫌不够,干脆跨进店里,边吃烤肉边观赏美色。烧烤店老板也走出来,装模作样先说了几句韩语,见模特们一个个大睁着百媚千娇的眼睛,一脸困惑地看着他,抱歉一笑,用普通话说自己来中国时间不长,汉语还说不利索。请原谅。又说今天的烧烤给打八折。还送了优惠券,说欢迎常来。说实话,他的普通话比我好多了。等他走了,黄裳笑道,这老板整个一个安徽人,这口音我有一听就知道。还他妈跟我充韩国人。一桌子的模特都笑了。笑得那才叫花枝乱颤,我怀疑她们的脂粉都抖进了烤肉里了。
下午去狼山拍照。模特们爬得香汗淋漓,才到半山腰,一个个脸上着了油彩似的,五彩斑斓。褪了妆的她们简直不堪入目。周倩一路上一言不发,摆的pose也僵硬得可以。到了一处眼光普照的地界儿,她坐过来,问我,这些日子见到春卷没有?我说没有。好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了。周倩脸上划过一丝失望,迅即面露厌恶道,他也是活该!跟个鸡上床,作死啊!隔了一会,又勾了头,说听说他还在南通,大概找到了工作。哼,就他那吊儿锒铛的样子,怕做不长久就走人一脚踢开了。她这话倒让我惊讶。春卷什么人我知道,不到山穷水尽,他绝不会把自己捆缚在枯燥工作上。或者还有一种可能,那份工作足够吸引人。那会是份什么样的工作呢?
晚上去濠河。华灯初上,夜景可人。模特们或飙游艇,或上树(感觉跟猴子似的),或仰面吟月,或俯首葬花,或叹息竹影中,或起舞浆声里,各尽风雅风骚之能事。黄裳几胶卷就这么没了。
回去,宿舍里冷冷清清。姚雨还在图书馆自习。宿舍只小饭一人在电脑前缓慢的打字,不时把那双忧郁的眼睛盯在墙上自己投下的影子上,一声长叹。他从大一以来就写小说,至今没在正规杂志上发表过一遍小说,大多在“红袖添香”和“榕树下”这些文学网站发表,没有转载过。我比他多的只是在报上发表过一些小儿科的散文和小小说之类入不了流的文章。多少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我也不劝他,劝也没用,以前不是没试过。我洗漱一番,就上床睡了。
所谓“绝望之为虚望,正与希望相同。”小饭就是在这个时候接到“萌芽”杂志社的参赛通知的。那天朱婷婷在宿舍楼下叫小饭下去,说有要紧的事要说。小饭在姚雨复杂的眼光下下的楼。到得楼下,朱婷婷递给他一封快递,说你的初赛作品通过了,这是萌芽的复赛通知。小饭当时振奋的样子,我在阳台上看得清楚。他手捧那封承载了他希望的快递,泪光在眼里闪烁。忧郁一扫而空,满身都是盛夏狂欢的气息。那个在操场上冒雨练习跑步的小饭又回来了。我在阳台上用手指冲他做个v字,他也回上一个,吼,我小饭总算有了出头之日了!
去参赛那天,聪儿打来电话,说祝贺你小饭,虽然你离我而去,而且理由充足,我还是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一直都是。小饭在电话这头含泪点头,然而聪儿看不见。聪儿又说,等你得了大奖回来,我再恭贺你。一路保重。再见。聪儿在那头挂了,小饭才说一声再见,好久没挂电话。
朱婷婷和小饭同行,她也去上海参加复赛。我和姚雨送他们到火车站,姚雨在火车站边的小吃店买了一大袋零食给朱婷婷递过去,她只挑出一袋薯片,说声谢了。然后和小饭踏上列车。火车开动时,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月台上隐现,似乎还在迎风拭泪。背影有点像聪儿。我叫上姚雨追过去,却不见那个身影。姚雨追问我是不是眼花了,我说我也不知道。
以后发生的事是小饭后来告诉我的。当天傍晚他们到了上海。报销了火车票,两人在赛场(一所重点中学)附近一家宾馆住下。晚上起了风,小饭忘了关窗子,半夜里忽而感到头痛难忍。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得安睡。朱婷婷正好起身去厕所,听到声响,敲门问他怎么了,小饭如实说了。朱婷婷大呼小叫,说这么死撑着怎么行!去自己房里拿了备用的药,让他开了门,逼着他吃下去。她又让小饭躺倒在床上,自己在一边端茶倒水,守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小饭直觉头痛欲裂,嗓子也烧得厉害。朱婷婷一夜没睡,眼泡肿胀,问他可大好了。小饭心下感激她照顾了自己一夜,把以前的成见全盘抛开,说恐怕一时半会好不了,让她自己去参赛,别管他。谁知朱婷婷说她可以搀扶着他去赛场参赛,她知道这场大赛对他意义重大。小饭当时感动得泪水都下来了。朱婷婷果真把他搀扶到赛场,直到他落座了,才去找自己的座次。小饭在那场比赛上发挥失常,笔头动几下就改动一回,把几张稿纸涂得一塌糊涂,不辨文笔。文章没写完就在赛场上昏阕过去。朱婷婷抢忙带快缴了稿子,打的把他送往临近的医院,自己掏钱给他挂号安排床铺。
在医院度过的三天里,小饭对朱婷婷的看法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朱婷婷对他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早上给他递上打了牙膏的牙刷和盛了温水的杯子,还把手端着洗脸盘让他洗脸。放下女儿家的羞涩,给他端倒尿壶。搀扶着他去男厕所,然后守在门口等他出来。一回居然强行让小饭把一身脏衣服脱下来,让她拿回宾馆洗。这些明显的示爱让小饭多少有些动心。有那么一瞬,他还心生过捉住朱婷婷的手的冲动。临床一个大爷每每夸朱婷婷,说瞧这女朋友做的!倍儿棒!又对小饭道,小伙子,知足吧!如今这号女孩子难找得紧呵!朱婷婷也不解释,只把眼睛盯着小饭微笑。小饭就不好说什么了,把脸埋下去看朱婷婷给他带来消遣的杂志什么的。
小饭出院那天,朱婷婷陪他去外滩看景色。她一直搀扶着小饭的手臂。海风呜咽,江流婉转。摩天大楼遮不断他们的视线。小饭望着那片黄浊的海,叹息连连。朱婷婷安慰他,说这回只是个小比赛,用不着放在心坎上。以后机会多的是。他的才华就像埋在黄浦江底的金沙,总有一天给涛浪淘出来。小饭冲她感激一笑,说你怎么就能轻易窥破我的心思呢?朱婷婷把指尖掠掠被风吹散的鬓角发丝,眼里含了笑,说其实我还是很了解你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你的小说我几乎都读过。我知道你的网名叫“藏獒”,喜欢在“红袖添香”上发表长篇,在“榕树下”发表短篇。你很少写散文,我猜散文会勾起你的某些隐伤。散文能调动你的情素多是感伤的,孤寂的,所以你怕写。我说的可对?小饭听得傻了眼,他万没想到一个自己曾经讨厌甚至厌恶的一个女孩子,居然了解他这么深。他开始对她敞开心扉,说了自己人生路上的种种不得意。说到别人看见他小残的右腿时鄙夷的眼神,说到千百次投稿不中时自己的失落。朱婷婷安静的听,不时给他一个怜悯的或者鼓励的眼神。然后他们还谈了些文学,说到中国作家缺乏想象力,说到外国名著翻译过来的文笔水准太差,说到青年作家的崛起。小饭发现,自己跟朱婷婷还是有共同语言的,而且不少。两人谈到太阳晒到西天才拖着长长的影子回去。小饭情不自禁的把朱婷婷搀扶他的手捏在手心,挺紧。
回去的那天,他们去逛了趟街。繁华的商业街上,熙来攘往,人声鼎沸。朱婷婷不时停下来看看专卖店的衣物,试过不少衣服,终因价格上谈不拢而放弃。小饭就这么跟着。朱婷婷的意思很明显,想让他给她买套衣服,可是他那天从外滩回去后,心下横生对聪儿愧疚——尽管他主动跟聪儿分了手,他还是放不下她。梦里尽是聪儿牵着小狗“旺旺”斜依在车站亭栏杆上的样子。清纯得不粘一星俗尘的娃娃脸上含了抹不完的笑意。后来他们又去了首饰店。趁朱婷婷跟一个服务小姐砍一款胸针的价码时,他走到另一个柜台前让服务小姐拿出一只银腰链,摆在手心把玩。聪儿就喜欢挂腰链。小饭记得一次跟她开玩笑,说她是不是也是只小狗,天生的奴才命,非得挂条链子才安心。当时聪儿还闹着把链子解下来给他挂在脖子上,让他做了回狗腿子。他正看着那条腰链陷入遐想,朱婷婷过来了,看见他手里的银链子,立时现出一脸喜气,说我不就给你垫了点医药费吗,干吗这么客气,还给我买腰链呢!说着就用手指挑了链子往腰身上挂,还退后几步,在穿衣镜前侧身看了一回。问小饭好不好看,小饭理所当然说好看。朱婷婷就笑了,说你的眼光不错,给女人挑的东西都这么有品位。小饭只得掏钱。
那天我和姚雨还有聪儿去火车站为他们接风洗尘。小饭显得很颓废的样子,脸跟个苦瓜没啥区别;朱婷婷却满面春风,挽在腰间的银链子在阳光下忽闪忽闪着耀目的白光。小饭没拿到名次,朱婷婷居然一举拿了个二等奖。四处碰壁者最怕跟衣锦还乡者搭上同一辆车,别人的荣耀更衬得自己狗屁不如。小饭心里什么滋味可想而知。聪儿看出他脸上难堪的表情,便不说话,只把带了笑意的眼光在他脸上抚摩。姚雨要替朱婷婷背挎包,朱婷婷爽快的一口拒绝。
就是在火车站旁边的一家混沌店吃的混沌,清汤寡水,我吃到最后也没吃出肉的滋味。其间,朱婷婷跟小饭道谢,说多谢你送我银链子,小饭。以后衣服脏了还拿过来给我洗,别又像在上海住院时那样忸忸怩怩,跟个小孩儿似的。说着还把自己碗里的混沌往小饭碗里夹,说你大病初愈,得好生补补才是。改天我请你吃清蒸老母鸡去,那东西才叫大补呢!说话的口气,亲热得让我怀疑她跟小饭之间发生了一种男女间早晚会发生的那种关系。小饭有些手足无措,嗓子眼里哼哼几声,算是应答,头深深勾下去,“呼噜呼噜”把混沌往嘴里堵。聪儿和姚雨也埋下头去拼命吃混沌,半晌无话。直到我擦一下嘴,说饱了。他们才搁下筷子,应声虫似的说声饱了。然后聪儿说要先回去,还有个课程设计没做呢,明天就得交了。姚雨说不放心她一人回去,一把捉了堂妹的手,逃也似的钻进开往职大的41号公交车。小饭傻了眼,一只混沌顿在唇边,汤水顺着筷子游下去,把他的捉筷子的手侵湿了,朱婷婷忙拿餐巾纸给他擦,他一把挡了,把手附在嘴边“砸吧”几下,把汤水吸了个干净。上车的时候,我发现,朱婷婷不知何时把那条腰链子给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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