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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 / 1)

()(六)

再见到小山羊是在“濠河绿苑”。那天我去濠河绿苑赶一篇小说,正为给小说的怎么个结尾而苦恼。于是背着笔记本四处闲逛。一群无忧无虑孩子围着几对新郎新娘傻看,几个孩子还在旁边家长的怂恿下向打扮得国色天香一般的新娘伸手要喜糖吃。我是听到小山羊熟悉的声音后,再看到她的。她正给一个新娘整饰婚纱,不时给几个顽皮的孩子抛一把喜糖,看着那群孩子哄笑着抢喜糖的样子,她就把眼睛眯成两道月牙泉,泉水的声音就从她的嘴里汩汩涌出。她还是一身苹果绿的职业装,脖项上还是围着她喜欢的浅紫色纱巾。纱巾在风里轻舞飞扬的样子让我想去家乡春三月“唧唧”欢叫着,穿过金黄的油菜花田的紫燕。

我走过去,说小山羊,好久不见。她笑了,说想不到居然能在这里碰见你,也是缘分。又说你等一会,我跟几个客户说几句。请你去麦当劳吃一顿怎么样,算是给你上回照顾我的报答。我说那好啊,我肚子正饿着呢。她跟几个新娘道个别,说有重要的朋友要见,下回再奉陪。就拉了我走了。

麦当劳连锁店里,她为我要了份汉宝,自己要了份鸡翅膀啃吃。她说上回真得感谢你,做了回听众。自那天后,我心里就痛快了不少,也想开了不少。我想我还是回上海的好,在从小长大的地方开家婚纱店,慢慢把一些伤心事遗忘。我的心弦一颤,说你就回去了吗,届时千万给我个电话,我好为你饯行。她笑了,说南通我除了你,也没朋友了。饯行未免伤感了些,还是不了吧。我把手里汉宝翻来覆去,鼻子有点酸,说也是。不过一个电话总得给我吧。恩,哪怕就发个短信息。她看着我失神的眼睛,说弟弟,我会的。然后用牙尖撕咬黄酥酥的鸡翅膀。

这时进来了两个女孩子。周倩和卢荟。周倩先发现的我,把手捅捅卢荟,冲我奴奴嘴,一副发现新大陆的样子。卢荟的眼睛和我的眼睛就这么对上了。我心里一沉,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卢荟的眼光起先写满惊鄂,继而化为愤怒——带了感伤的愤怒。我忙埋下头去啃吃汉宝,咽得脖子直伸。小山羊看着我吞咽的样子,笑道,你慢着点,弟弟,又没人跟你抢着吃。又帮我要了杯可乐。卢荟和周倩就在我对面坐了,动静巨大。小山羊似有所发觉,就要掉过头去。我忙把可乐送到她嘴边,说你喝一口。这个动作是在脑子里一阵空白里完成的,愚蠢得可以。那一刻我在想,千万让小山羊好来好走,最好别让她跟卢荟搭上话,否则以周倩的个性,小山羊今天的结局肯定很尴尬,说不定还会吃不了兜着走。小山羊困惑地接过我递过来的可乐,吸一口,又送到我面前。我说你还是别走了吧。南通多好。又说上海也不错。我有些语无伦次了。小山羊注视着我的脸,只是微笑。卢荟在对面埋头恨恨的啃着一段鸭脖子,有些咬牙切齿的样子。我感觉她啃的就是我的脖子,下意识的一摸脖子,凉飕飕的。周倩眼里含了幸灾乐祸的笑,直勾勾看着我和小山羊的背影。

出乎我的意料,小山羊走得挺顺利。她是在起身转头的一瞬看见的卢荟。她一时什么都明白了,主动走上去,说妹妹好久不见,越见得漂亮了。我弟弟说你是他遇见的最好的女孩子,姐姐先祝贺你们了。姐姐就要回上海了。以后你们结婚成家千万别忘了给姐姐个信儿,姐姐也不少了那么个红包。她的每句话里都含了真诚的笑意。卢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含笑点头。小山羊又冲我一笑,说我先走了,弟弟。你好生陪着我妹妹。就出了麦当劳的门。周倩在一边没插上话,冲卢荟直使眼色。卢荟却低头一言不发。直到小山羊柔曼的背影消失在车水马龙里,她才抬头看一眼她消失的地方。

我移身过去,在卢荟身边坐了。卢荟把身子往旁边一移。我把她面前的一块鸡脯抓起来,往嘴里送,说你怎么来麦当劳也跟我说一声啊。我也好跟着解一下谗虫啊。她一把夺过我就快落到嘴里的鸡脯,横我一眼,说你不是自个儿来了吗,还带了个靓丽的姐姐呢!我说卢荟乖,咱们不吃醋!她哼一声,说臭美吧你!谁吃醋了,我犯得着为个花心男人吃醋吗!说着把那只鸭脖子堵进嘴里,“咯嘣”、“咯嘣”的咬,小狗似的。脸上的表情都扭曲了。周倩说你小子能耐啊,瞒着卢荟来跟别的女人约会。我看你是不想跟卢荟交往下去了!我扫她一眼,说周倩,这事儿没你管的份!想想,你跟春卷要死要活的时候我说过你一句吗!周倩冷笑道,几天不见,长能耐了啊小子!是不是你那姐姐教你的?我恨不得把她一口吞下去,然后学卢荟把她连骨头都嚼烂。我说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我跟她只是姐弟!明白?!卢荟把嚼烂的骨头吞咽下去,脖子一伸一缩,脸色苍白。我看见她眼里划过飘洋过海的忧伤,心里一酸。我低下嗓门,柔声细语道,荟,你相信我,我只当她是姐姐,她也只当我是弟弟。我们的关系就这么简单。卢荟眼里闪现出泪花,说这话怕连你自己都不相信。我的心少跳了一跳。想来,我确实有些不信。但我还是看着她的眼睛,说相信我,荟。我跟你说过,如果有一天我喜欢上的女孩子,我会在第一时间告诉你。可是我现在并没有告诉你什么。她也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也不得不信了。谁让我现在只喜欢你一个呢。我要有个选择,我真会好好考虑一下你的话。然后她趴在桌上哭了。那天她哭得很伤心,一直到职大校门,她的抽咽声也没有止息。我看着她委屈的样子,真想给自己一巴掌。然而一切又无从说起。仿佛许多事情都在我面前作烟云状,我真的摸不透。一叹。

春卷命犯了桃花。他的一切苦难就是从那则得奖的广告开始的。那天系主任把我和春卷叫了去,满面红光,说知道吗,你们的那则关于禽流感的公益广告拿了个三等奖!说着把一笔五百元的奖金送到我们手上,说小伙子,好好干,以你们的才华,将来广告界的天下少不了你们的一份!我和春卷当时也挺兴奋的,以为前途无量。然而谁会知道,那就是厄运的开始呢。

春卷和我平分了那笔奖金。他兴冲冲去找周倩,请她大开了一下胃口。当晚他们就睡在宾馆里。大概夜里九点多的时候,周倩接到她宿舍姐妹的电话,说宿舍查房了,挺严,她的名字给登记了去。让她赶快去回解决。周倩就风尘仆仆的回去了。晚上春卷正躺在席梦丝上看电视,宾馆的电话响开了。她以为是周倩,抓起电话就说了几句肉麻的话。谁知电话那头一个女人嗲声嗲气问,你是王先生吗?春卷一愣,说不是。那女人在那头撩人的一笑,说我就知道不是。反正你是个先生就对了。我是302室的红桃。长夜漫漫,先生如果寂寞了,可以来找我。挂了电话,春卷再无心看电视了,披了件衣服,蹑手蹑脚出去。302室半敞着,隐隐看见里面一只粉红的网眼乳罩,湿漉漉的。有水珠滴下来,一滴,两滴……每一滴水珠都滴穿他的灵魂。他正迟疑间,门大开了,一个穿了睡衣的妩媚的女人出现在他眼前。当晚他就在302室过了。

那个鸡叫红桃。我见过她几次,每次都见她穿一身的黑皮裙,头发从来都是湿漉漉的,不知为何。她长得挺妖娆,是个肉感的女人。拿春卷的话说,这种女人最适合做情人。从此春卷的钱就不够花了。常常打电话跟他妈要钱。渐渐的,他妈警惕起来,把他突然之间大把花钱的事告诉了周倩,让她探探是怎么回事。周倩便开始查他的手机信息,甚至偷了他的身份证去邮局查他的通信记录。她哪里知道,春卷另外又买了一部手机宿舍里放着呢。她又着人跟踪追击,然而春卷早修炼成精,哪是轻易可以发觉的,周倩没有一次不是铩羽而归的。她最后只得求助于未来的婆婆,让她对春卷的银子作尽量大的封锁。这一招果然灵,春卷从此很少出去,多是在宿舍叹闷气。他开始四处借债。几个哥们借了他几回,不敢再借了。他又开始拍卖自己高价买得的名牌衣服,最后就剩几件他妈手织的羊毛衫和几条应急的牛仔裤了。后来他把周倩换给他的那款女式手机也给贱卖了。周倩问她手机的去处,他谎说丢了。周倩也没办法。

然而纸里终究包不住火,事情总有败露的一天,不管你藏掖得多深多严实。那天周倩无意间看见一个学生在玩手机,款式好生眼熟,一问,是花几百块贱买的一个火红头发的男生的。这下周倩抓住了把柄,把春卷叫出来一通骂,逼他说出钱的去处。春卷最后向她摊牌,说喜欢上别的女人了,要跟她分手。周倩当时就跟他打斗起来。我和卢荟赶到时,周倩正蓬乱着头发,坐倒在地上受伤的母兽般嚎哭。她的黑衣黑裙子上洒了几朵血色玫瑰。春卷的脸上一道一道指甲印子,一个印子一个小坑,里面是板结的血丝。简直面目全非。春卷说哥们给我包烟,我就摸出一包“红南京”丢给他。他坐在花坛上,一支接一支的抽烟,脚边都是吸得不完全的烟蒂。我说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一个只认钱不认人的鸡,值得吗?他把手上才吸一口的烟掐灭,说你他妈怎么也这么说!你不知道,她虽是只鸡,却足够的温柔,能最大限量的满足我。生理和心理。我就不说话。周倩被卢荟搀扶着站起来,她恶狠狠的瞪春卷一眼,说姑奶奶跟你没完!你给我等着!又瞪我一眼,对卢荟说道,你也小心着点,男人都一样,都他妈不是东西!在卢荟的帮扶下,颤巍巍的走了。那天春卷把一包红南京都给我抽完了。还逼着我又去买了一包。他说我身上可是真的一份钱也没有了。说着把口袋都翻过来给我看,空空如也。

热恋中的小饭和聪儿飞来横祸。那天小饭牵了聪儿在校园闲逛,一副亲亲我我的样子。当天我正送卢荟去火车站,她当选了南京十运会的志愿者,要去南京免费为运动员服务一周。到了校门口,看见小饭和聪儿在正互相哈着咯吱窝,聪儿的笑容干净得仿佛漂白过,小饭也展开笑颜。聪儿闹着要小饭给他买跳跳糖,小饭就笑,说将来可不得了,家里两个孩子都缠着我要糖吃,叫我怎么受得了啊!聪儿飞红了脸,说你个死小饭,谁说将来就嫁给你了,我就是嫁个和尚也不嫁给你!小饭就说那我就做和尚去!等你来嫁我。两人正说打打闹闹着,一辆奔驰轿车径直冲他们驶过来,在他们面前戛然而止。车门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个公司老总摸样的中年人,脸上挂了嫌恶的表情。聪儿微一愣怔,忽地一把拽住小饭,要跑。那个中年人快步上前拦住他们的去路。说聪聪,想不到你居然瞒了我跟你妈跟个瘸子谈上了恋爱!你太让爸爸失望了!说话间一双眼睛毒毒的盯着小饭的那只右腿。聪儿咬着嘴唇,说爸,我已经是成人,我知道什么是应该的,什么是不应该的。你别干涉女儿的幸福。林父扬手给她甩一巴掌,说你个死丫头!爸爸培养你容易吗!女孩儿家怎么这么的不慎重!你知道什么是幸福?跟了个瘸子让人在背后戳你的脊梁骨叫幸福?让别人笑话你老爸老妈摊上个瘸子女婿叫幸福?小饭脸色发青,极力要挣脱聪儿的手,聪儿看着他受伤的样子,把手死死拽住他,眼泪都下来了,说小饭,求你了,让我在爸爸面前说明白。你别离开我,一个人,我怕。林父气得七窍冒烟,猛地拽住聪儿单薄的手臂,一拉,聪儿的手臂一声脆响,想是脱臼了。聪儿的另一只手还是死死捉住小饭冰凉的手。林父眼里喷火,说好丫头,你跟你爸较起劲了还!又使力一拉,聪儿疼得泪水横流,就是不肯松手。林父瞪一眼小饭,说好小子,你看着办!作势又拉一下聪儿。小饭不忍聪儿一脸苦楚的样子,把手使力一甩,挣脱聪儿的手。聪儿一声哭号,被林父就势塞进车门,狠狠关了,回身对冲他横眉怒目的小饭道,小子,你给我听着,以后再让我见到你跟我女儿在一起,你看我怎么办你!见小饭不说话,他又冷笑道,我知道你是觊觎我们家聪儿是大家小姐,有的是钱,想高攀是吧?好,你出个价,我改天就给你送过来,我有的是钱!条件是,你给我跟聪聪闪远点!小饭盯着他的眼睛,异常平静的说道,我压根儿就看不上你那些臭钱!你让我跟你女儿分了是吧?好,我就如了你的愿,从此跟她老死不相往来!我要记住我的话,瘸子也是有自尊的!说着,拖沓着一双疲惫的腿就走。我跟卢荟说,你自己保重吧。我就送到这里了。把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一下,说记得到了南京跟我打手机。就去追小饭。

我赶上他,说你真的要跟聪儿分手吗,就为了个不大相干的局外人?他面色凝重,说我不想聪儿因为我受委屈。我说别傻冒了你,聪儿知道你要跟她拜拜了,肯定比现在伤心百倍。他叹一声,说一时的伤心欲绝,总比一世的伤心好。时间会抹平一切的。他忽而盯着自己不争气的那只拖拖沓沓的右脚,眼里飘过忧伤,说记得瘸子拜伦说过一句话,“我不爱这个世界,世界对我也一样。”当时读了没个感想,现在想来,真是我的真实写照。我打破沉闷,说这世界对你够好了。你瞧,身边不是还有我这个朋友吗。他看着我凄楚一笑,说你了解我吗?不。你可能连你自己都不大了解。我们都是彼此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已。我还是第一次听小饭在现实中说这些话。他一向都是把这些感慨留在小说里说的。我说你是怎么着了,发这些古人发过不知多少遍的牢骚干吗。要紧的,自己得给自己找快乐。小饭就盯着我的眼睛,说我没有快乐可找。我也不想找。快乐过于短暂,失去后更加会痛苦。倒不如平平淡淡的过活着,痛苦也大不到哪儿去。我说小饭你没治了!又学小山羊说了句话,叫晕晕撒!

第二天,小饭收到一封快递,打开,里面是铁刮崭新的五十张百元大钞。春卷叫嚣着让他请客,说你小子大发了,拿了这么多稿费!带哥们去“风云大酒店”撮去!妈的,好久没喝上一口了!春卷这些天确实够结巴的,一日三餐都绑着我这个连自己都过河的泥菩萨似的的穷哥们,滴酒未粘唇。小饭虎着脸,沉默不语。半晌,他把快递拍到我手上,说你帮我给林思聪送去。我点点头,说我该怎么跟她说?小饭说你什么也别说。敛敛眉,又说,你就跟她说我和她完了,让她赶紧着另找个男朋友吧。我祝福她。春卷听小饭对聪儿的称呼都改口了,把我拉到一边,说这他妈都这么一回事?我告诉他原委,他哼一声,说他妈小饭也是神经质,聪儿又没说他什么。分个鸟手啊分!看我手里吃得饱饱的快递,眼睛里划过一丝狡黠,说让我给你代劳吧,我跟聪儿最熟了。就一把夺了那封快递,夺门而出。

此后小饭再不见聪儿。那段时日,聪儿一天数十个电话的往宿舍打,一提上话筒,聪儿就在那头哽咽,说叫小饭接电话,求你了,叫小饭接电话。我们听着都不忍。不是搪塞说小饭在外面租房子写作,就说小饭去兼职打工了。姚雨心疼堂妹,每一回聪儿打完电话都把小饭骂得狗血喷头。小饭只是无言。那些一道即破谎言,聪儿哪里肯信。一天她竟然混进男生宿舍。小饭还在睡午觉,被单下露出一截子小腿。聪儿出神得看着那只小腿,泪水爬满脸。当时就我和姚雨在宿舍,就要上前叫醒他,聪儿把食指竖在唇边,阻止了我们。她默默把被单盖上那截子给小饭的灵魂带来不少幻灭的小腿,把脸附上去。后来她还是走了,在小饭醒来之前。我和姚雨面面相觑,谁也猜不透为什么。那天之后,聪儿再没打来电话。他们偶尔在校园里碰见也只是微一点头,然后擦肩而过。她就这样在小饭的圈子里消失了。

有一段时日,春卷的出手忽而大方开来。他说他妈给他资金解冻了。那个红桃也随之在我们面前频频出现。性感的一身黑皮裙在校园的风里舞成一面旗帜。她挽着春卷趾高气扬的样子,跟那些炫耀人前的教授夫人相仿佛。周倩那段时间也在南京做志愿者,否则肯定有一场恶战。我和卢荟一天打三次手机,然而距离并没有产生多少美感,我发觉她在身边与否已不再像从前那般重要。记得大一刚跟她接上火那会,她一旦离开我个一天两天,我便觉得生活失却了重心一般,有彻心彻肺的空虚。恨不得把手机给打爆了。然而现在就剩没有断肠之痛的一份牵挂了。我不知道我的感情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或许正如小饭所说,我真的连我自己都不了解。

小山羊给我发来短信息,说她月底就走,就剩两三天了。我要她保重。并且祝她一路平安。合上手机的一刹那,我泪流满面。这么个女孩子就这样离去了吗?她曾经在我生命里演绎的一切都将烟云般随之消散了吗?一叹。我给黄裳打手机,说小山羊就要回上海了,我想你还是去送送的好。他在那头沉默半晌,说我知道她迟早要走的,只是不知道会是这么快。又说,我来找你,拜托给我把一笔钱给她送去。我知道她现在够潦倒的了。

我揣着黄裳托我送到的一笔钱,进了小山羊租的那间简陋的房子。她当时正在洗头,长发顺在脑后,沾满泡沫,成熟的瓜子脸一览无余。她还穿着一身浅紫色织锦睡衣,显然才起床。房间里横着几只堆满衣物的纸盒子和一只敞开的密码箱。开门见到我时,她一点也不惊讶,只是淡淡一笑,说弟弟你来了。就把让进我让进室内,然后继续她的洗头。她的长发绞在脑后,黑色水藻似的,闪着水性的光泽。她的发质跟卢荟的不同。卢荟的发质感觉很阳光,发梢有秋日阳光下麦芒的光泽。小山羊的则很野性,仿佛盛夏风吹见长的野草,韧性,狂放。她知道我在看她,说别看,姐姐洗头发的时候是最丑的时候。女人少了头发的装饰,都是缺乏美感的。我不想给你最后留个坏印象。我笑道,没有啊,你在我眼里还是一样的漂亮。真的,小山羊。她笑了,说这话我可不大信。把头微微别过去,给我一个侧面。我在沙发上躺下,逼着自己把眼光往室内其他地方转移,但还是情不自禁的偷眼去看她。阳光穿透爬山虎的身躯,从古旧的百叶窗上泻下来,恰巧落在我脸上。我有些奄奄欲睡。眼开一线,只见一团漂浮的紫云(有时感觉是朵紫罗兰),我就这样睡去。

醒来时,我的身上多了条洒满木槿花的被单。小山羊早换了一套紫色吊带绸裙,隐隐有爽身粉的味道来袭,一阵一阵的。她正把几件贵重的首饰往密码箱里放,不时对着转移到那只占了半壁山河的床铺上的阳光里一照,我就感到一阵眩晕,暂时失去色感。我伸伸懒腰,说我差点给忘了,黄裳让我给你送来一笔钱。说着把一只塞得满当的一只钱包丢过去。她微一愣怔,说是你告诉他我要走的?我说是。到底曾经有过一段吗,总不能装得没事人是的。感情这事不是说忘就忘的。她把密码箱重重扣上,说这钱你怎么接手的还怎么送回去。我不是说你呢,弟弟。如果我真个受了他的钱,我成什么了?我原来以为你至少了解我一点的。看来……说着垂下头去,一声叹息。我倒有些茫然了。半晌,我说,其实我早知道这钱你不会收的。我只是想找个借口来看看你,给你饯行。她仰面去看我,阳光洒了他一脸。她说是吗?眼里满满的笑意。我说是。又说请你去吃顿饭吧。今天天气不错,说不定老板心情好给我打个折呢。她撸撸头发,让阳光充分照上去,说晕晕撒!这天出去还不把脸烤成包黑子。这样吧,你等一会,姐姐去厨房给你弄些酒菜来,一会儿吃着不好,可别埋怨,姐姐学了点皮毛,手艺不精。我笑道,再不精也比那些所谓大厨的来得卫生。据说他们早上起来得很早,有时连脸都不洗牙都不刷就抄刀上阵呢!我这是说的是林子。林子常常跟我讲再大饭店里做活的一些事情。他们早上四点就起床干活。他这人贪睡,老是踩着时间点起床,所以老是洗漱不成。脏了手去和面团什么的。恶心。小山羊抿嘴一笑,说是吗?又看着我的眼睛,弟弟跟我玩幽默呢。我说书上说女人是天生的厨师,别说你学过,就是没学过也师自通了。她依着床身,把手捂住嘴,笑得弯腰,长发落了她一脸。她说你就省省吧,把姐姐的气力都笑没了,我可做不了饭了。说着有一譬笑,一譬往厨房而去。她背影消失在厨房的刹那,幸福纷纷扬扬落下我的心房。久违的感觉,真好。

厨房一阵锅响勺动,不一会菜肴的香味扑鼻而来。我瞧瞧房间里没有餐桌,便在沙发上垫几本时装杂志,做个临时餐桌。小山羊把菜一样样上上来。多是简易的家常饭菜。毛豆炒甜椒,蛋覆韭菜,煮小白菜。最后小山羊把一叠上面划了数刀的茄子呈上来,我说怎么尽是斋饭啊,我还没打算要做和尚呢。她笑道,这不是荤吗?向我扬一扬一罐肉酱。她把肉酱浇上茄子,笑道,这菜名叫“皮开肉绽”。我听着好笑,说好毒的名字,不过挺形象的,你给起的?她一听,甩肉酱的手在半空一顿,黯然道,是黄裳取的。又狠狠把肉酱甩上去,说他真会取名字,记得有一回把菠菜、秋辣子煮到一处,居然取了个“暗送秋波”!哼,他真的会取名字!不知现在拿这一套把戏跟那个姑娘献殷勤呢。我忙岔话题说,有菜没酒怎么行啊,小山羊!她扎煞了手,说奥,这倒给忘了。光顾着端菜了。说着去床底鼓捣一番,拿出一瓶红酒,开开,说就剩一瓶了,原打算送了房东了,现在看来还是得自己喝了。又找来两只玻璃杯子,用抹布擦干净,把嫣红的红酒满上。

那顿饭是我大学里吃得最舒心的一顿饭。小山羊那天跟我谈了不少话。原来她也是乡下人,高中时就辍了学。因为身材和容颜出众,被一个舞蹈老师看上,从此早夕在练功房练功。生活圈子很小。后来她做了车模,眼界渐渐开阔。随着见识的增长,她身上从前的那股子质朴清纯的东西无形中流失了,所以现在成熟而世故。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喜欢盯着杯子里摇曳的红酒看,所以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满满的残红乱飞,仿佛落了红花的一池子春水。

小山羊走那天没告诉我。她走得悄悄。到了上海她给我打来手机,说她正在黄浦江边。我忽而有莫名的担忧,说你还是离了那儿吧,这样不好。她就笑了,说弟弟你想什么呢!我在看海。我仿佛看见她对着铺天盖地的潮水,敞开双手畅快的长呼的样子。她的长发那时就是水藻,在海水的滋润下蔓延,再蔓延,飘向天的尽头。她把手机对了海,让风涛声灌进去。说弟弟你听到了吗?我说听到了,姐。这是我第一次叫她姐姐。

(七)

秋意越来越浓,校园的香樟树转红,大片大片飘落,地上厚厚一层,踩在上面绵软舒坦,听得见叶脉的折断声,感觉像踏雪。香樟树叶的清香吹进每个学生的梦里。环卫工人把它们扫到一处,燃上,连袅袅上升的青烟都是带了香的。卢荟从十运会回来,埋怨我给她打的手机少了。又说大多是她打给我的。问我是不是对她存了二心。我说哪能啊。我连上厕所都想着你,更别提梦里了。她就笑了,说我这人最好骗的,你说什么我都相信或者是情愿相信。我说你又来了。她就笑着不说话了。她不知哪里学来的浪漫,要我天天起大早陪她散步,说秋天清晨的空气最是好了。我们就穿过香樟,穿过竹林,穿过小树林。一直走到校门口,再折回去。每每散步归来,我们还要打一会羽毛球。我说你经历了个十运会就爱上了锻炼身体,要是经历了个斗牛赛,还不天天穿条红格子裙子四处找牛啊。春卷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趴在阳台上远眺我和卢荟运动中英姿飒爽的样子,然后会把手做成喇叭状,说你们“早恋”呢!故意动作夸张的伸懒腰,羡慕得哈欠连天的我要死。

然而春卷不久就被校方勒令退学了。我再也不见他趴在阳台上坏笑着伸懒腰的样子。周倩十运会回来,有一天尾随了有些醉意的春卷身后,直到他到了一家宾馆。春卷拿钥匙开了房门,说声红桃,我又来了。一头撞进去,门也忘了关。周倩一鼓作气,上前就扇那个红桃的嘴巴子。破口骂,你个鸡崽子,爬到姑奶奶头上了还!春卷一愣怔,瞪着眼睛,惶惶说你怎么来了?周倩又甩给他一巴掌,说姑奶奶几天不在,你就发骚了!啊?!跟个鸡鬼混!春卷惟恐她把这档子事儿告诉他妈,只得唯唯诺诺说,我们早散了,你走你的路,就是包着鸭,我也屁都不放一声。周倩指着他鼻子骂,说你他妈玩儿了我就想一脚踢开?少幼稚了!姑奶奶还管定你了!上前揪了红桃的头发就打。那红桃也不是个吃素的主儿,也揪了她头发撕打。两个女人打得天昏地暗。春卷双手绞着头发,蹲住地上发痴。红桃毕竟风月场上混惯了,跟人打架过无数,周倩哪里是对手,被打得遍体鳞伤。她哭喊着让春卷帮忙助阵,说你他妈还有良心没有!看着自己的女人被只鸡打,还袖着两根鸡爪子!结果春卷冒出一句话,说这都是你自找的!周倩愣住。她看着眼前那个鸡一脸挑衅和得意的看她的样子,心里生发恶毒的报复计划。她一骨碌爬起身,冲春卷头上恶狠狠的一瞥,夺门而出。

春卷以为她会把这事告诉他妈,做好了挨批的准备。结果周倩好久没动静。他以为周倩对他旧情难了,有心给他个台阶下,心下暗喜。谁知周倩的报复手段远比他原来想象的毒了去了。

那天他在宾馆和红桃一番缠绵后,沉沉睡去。这时他的手机响了,红桃一看显示屏,是周倩打来的,拿起手机就跟周倩道晚安,说春卷正在他身边一头猪似的睡着呢。还问她要不要听听春卷的打鼾声。周倩在那头异常平静的说我们商量商量,你要多少钱我都给。红桃笑得花枝乱颤,说你还真够了解我们的。干我们这行认的就是钱,我们只和钱谈恋爱,不跟男人谈恋爱。因为我们知道男人只愿意跟我们肉性恋爱,压根儿不放我们在眼里。厌烦了,迟早一脚踢开我们,只是个时间问题。然后说了不小的价码。周倩就问了他们所在宾馆的地址和门号,说,你等着我,我马上给你带钱来。结果那天红桃等来了一辆警车。

春卷蹲了几天局子,他当官的父亲注重面子,觉得儿子给自己丢了脸,不闻不问。春卷的母亲呼天抢地一番哭闹,他父亲才动了关系,花去好大一笔银子把他捞了出来。学校从自己的声誉考虑,开除了春卷的学籍,春卷的父亲气得要死。又给春卷安排了几个工作,都被春卷搅黄了。他从此对儿子彻底失望,撒手不管,就当没这个儿子。春卷从此在南通四处游荡,跟个流浪汉似的。还好他妈瞒着丈夫间或给他偷偷汇些钱来,他才苟延残喘着,生活过得挺结巴。有一回我去体育广场写生,看见他正从一个瞎子面前摆着的纸杯子里偷钱。他的头发好久没打理,额前的火红也暗淡下去,几乎不见。风衣上也落满灰尘。我忙转过脸去,只当没看见。我真的怕他看见我尴尬的眼神。当时我的眼眶就湿了。

转眼是初冬时节。南通的冬季很少落雪,两年来我只看见过两场雪,一大一小。那场大雪还是落在初春时节。一场不合时宜的大雪。当时正是傍晚,我和卢荟正从网吧回来,雪就纷纷扬扬下来了,一个先兆也无。大雪很快就盖没记忆,有那么一瞬间,我都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与何人在雪里徜徉了。我记得卢荟当时穿了件孔雀蓝布裙,裙裾长到盖没靴子。她只好提着裙角走。一会儿功夫提着的裙裾折逢里就填满了落雪。她一抖搂,雪就落在了靴子里,她立时冷得直缩脖子。我还开玩笑说,你回去就有茶水可喝了,把靴子当茶瓶用。她就笑着捅我一下,牙齿真白,跟落雪一个颜色,相同的光泽。当晚的新闻里报道了那场非同寻常的大雪。这场雪记在了南通的天气史上。卢荟和我踏雪归来的一幕也永久的印在我的心版上。是值得回忆的温馨是事。

卢荟早结束了各科的考试,就等我一起回家乡了。我有两门要补考。一门是“**思想、邓小平理论”,一门是“广告摄影”。“毛、邓”的课我几乎没上过,大概我见那位老师的次数过少,害他老人家单相思了,所以跟我公报私仇。补考这门的人数不多,不足十人。也就是翻翻书抄录一番。我连书也没翻,信手涂满卷子,居然过了。要知道,我上回考试时比现在认真多了,而且一个抄我卷子的家伙还得了个优秀。不知道老师是想杀一儆百,让下一辈儿的学弟学妹们好生木乃伊似的听他讲课,还是为了我那补考的25块钱。“广告摄影”这门课我倒一节没缺,可是我实在没兴趣听那些五倍焦距十倍焦距诸如此类的专业知识。我只喜欢拿只相机到处拍照。结果笔试我得了个四十六分。老师这是在警告我。因为四十五分以下就得重修,连补考的资格也无。补考的前的三天,卢荟天天押着我去图书馆复习(其实也谈不上复习,我压根儿没学),连早晨的散步跟打羽毛球也免了。学校里也就图书馆算得一方“静土”。那些在教室里上晚自习的学生十个有五个在闲聊,另外五个不是在打牌就是在跟女朋友**。书根本没法子读下去。我在图书馆翻看那些陌生的字眼,一点也看不下去。就跟卢荟眉目传情。她一边看杂志,一边把双手合在半空,看自己的指甲。我送她一个柔情似水的眼神,她会回我一个白眼,说你把这份子情跟书本传去,不愁补考不过。我只好又埋头跟陌生人翻白眼。补考那天,我打听到监考的老师异常严格,是职大知名的跟学生较真的遗老。我慌了,忙打手机找黄裳帮忙。黄裳一口应承,说下午去帮我捉刀补考。下午我正兴头冲冲的收拾了衣物准备跟卢荟踏上回家的列车,黄裳打来手机,说东窗事发了,那老师一眼认出了他,把他遣送出了考场。又说对不住了哥们。我说没事儿大哥,顶多下学期继续补考,再给老师烧俩钱儿。谁叫你摄影方面那么强,闹得老师都知道你呢。合上手机,刚才高高的兴致全飞了,心里老大不快活。这事儿没敢跟卢荟说,我不想她认为自己三天的陪读没有战果。

乘41路公交去了火车站,人流似海,大多是归家的学子。我和卢荟拖着密码箱去二楼候车室,里面满满当当塞满了人,一个空位子也无。我们只得把密码箱放倒,坐上去苦等。去了趟厕所,回来时卢荟正坐在塑料椅子上跟一个男生说笑。那男生正是上回在俱乐部里邀请卢荟跳舞的那位。他一手攀在椅背上,一手优雅的做着肢体语言,一只脚尖点地,另一只脚承重,姿势绅士得可以。他看见我走过来,笑道,想不到你们也是东台人。真是有缘。我勉强回个笑,说哥们哪里人?他说富安人。我说富安是丝绸之乡,也是蚕虫的蜗居点。难怪我看着哥们长得跟条虫似的,感情是跟蚕虫相处得久了。说罢大笑。他也跟着笑,说哥们好口才。卢荟直冲我递白眼,对那男生抱歉一笑,说他这人就是这样,口没遮拦。你别往心里去。那男生笑道,就是他说我司马晨是坨牛粪我也不会往心里去,谁让她是你的男朋友呢。说话间两人颇为默契的对对眼。我晕死!

列车渐行渐慢的过来,吐出一口浊气,戛然而止。火车头脱离车厢,往相反的方向驶过去,在原来的车厢尾部挂上钩。候车室一阵骚动,刚才坐在椅子上享福的人抢忙带快的提了包袱推了箱子排队。卢荟也起身去推密码箱,那个叫司马晨的一把抢过箱子的推手,说还是我帮着你推吧,你一个女儿家也经不起折腾。我反正什么也没往家带,手闲着也是闲着。卢荟忙说不必了,司马晨早推了箱子去排队了。卢荟偷眼去看我,我装着没看见,把箱子推过去,排到司马晨后面。

我以为到了火车上就可以摆脱那家伙,跟卢荟一处说笑了。谁知他跟卢荟座前的一个女士一番客气的拉拢后,说后面的女孩子是他妹子,请她帮忙跟他掉一下座次。那女士爽快的答应了。火车一声呼啸,伴着愈演愈烈的铿锵的节奏,在轨道上加速穿行。我正费力去打开厚重的车窗,想欣赏窗外的景色,卢荟忽地以手捂嘴,一声干呕。我忙把手臂托在她脑后,问晕车了?她点点头,脸色苍白下去。我忙说你坚持一会,我去给你买点晕车药,顺便带杯水来。她强咬住牙,嗓子里“恩”一声。

去一号车厢买来晕车药,在饮水机前接了杯水,我匆匆往回赶。卢荟早不在了位子上,司马晨的位子也空着,我愣怔间,刚才那个跟司马晨掉位子的女士说那哥哥扶了妹子去洗手间了。我心下一恍惚,往洗手间就跑。

司马晨正扶着卢荟,一手在她背上轻轻拍打,关切的说没事了,吐了就没事了。卢荟对着洗手池间或一声呕吐。我立住。说实话,我心里对司马晨充满了感激。这感激盖过嫉妒。那一刻,我想,卢荟如果跟了他肯定会比跟了我幸福。冲了水池里的秽物,他们回过身来。我把几粒晕车药送到卢荟面前,说你吃了吧。又把水送到她唇边。卢荟无力地把药片吞进去,我把水轻轻注入她苍白的嘴。我对司马晨感激一笑,说麻烦你了,哥们。他回我一个笑,说谈不上,这是我愿意做的事。又扶着卢荟去归座。我跟在后面,感觉自己是个第三者。

那一趟列车上,卢荟一直虚弱地躺在我怀里。司马晨不时回身一脸关切的问她好点没有。卢荟嘴角含了笑,微微点头。后来卢荟沉沉睡去,我和司马晨就都不说话,默然看着外面扑面而来又倏忽消逝的或荒凉或喧闹的景色。卢荟在梦里笑了几回。

我的家乡是一片物产丰饶的乡村。田野里一年四季不败的种满各色庄稼。在这样的天下里,我的童年世界可以说是春暖花开。记忆里,我上小学的路上开满不知名的野花,带刺的,生浆果的,都有。春时蝴蝶和蜜蜂手一捞就一大把。我常折一支很长的狗巴草,在草梢用糨糊沾上一星白纸,在风里疯叫疯跑,那些蝴蝶以为是自己的同伴在飞舞呢,就傻傻的三只两只的追上来。半道上有一株桑葚,夏末就堆满一树的紫色桑葚。爬上树,摘一把揉进嘴里,又酸又甜,跟糖葫芦的滋味相仿佛,简直是美味。间或看见白色的桑葚,这是我不敢采摘的,大人说这样的桑葚给蛇在嘴里叼过。哪个孩子吃了,蛇会在半夜里找上门。在孩子的眼光里,那真是可怕的事。

那时我成绩不好,坏孩子一个。留过一级。幸而我妈疼我,也没怎么着我,一切任我行。我至今不知道我的生身父亲什么样子。他在我四岁的时候就得肝腹水撒手人寰。妈妈千里万里给我找来个后爸。后爸对我很好。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对我挥过巴掌。然而两人之间免不了有些隔阂。血的隔阂。这是我所不能化解的事。奈何。

寒假就是吃喝玩乐。妈妈成天逼着我给卢荟打电话约她过来吃饭。大一时她就知道我们的事了。这些事我不会告诉她。她是从一张我跟卢荟爬狼山时的合影上看出来的。农村妇女如她一般的年岁也没啥可盼的了,就巴望着儿子娶个孝顺的媳妇过门。闹得我心烦。我和卢荟常去的地方是政府公园。那里环境挺雅致。看着那些大腹便便的官员一脸正经地晃着膀子进政府公楼的样子,我就想笑。他们活得够累的。一个人整天绷着张脸是很累,不信你试试。

弹指间,就过大年了。这几年的年过得不爽。可以拜的亲人一个个离我而去。目下只剩下风烛残年的奶奶可拜了。前年还有个外公的。记得我跟他拜年的时候,说恭喜外公过一百二。外公鼻孔朝天,说就只能活过一百二啊,你这孩子咒我啊。妈妈就赔笑说这孩子不会说话,该恭喜外公过二百五才对。当时外公笑得合不拢嘴,给我的红包也大了不少。谁知他就在当年的盛夏时机病逝了呢。

卢荟在除夕晚上十二点打来电话,祝我妈新年快乐。当时我正看联欢晚会,我妈忙了一天,早睡了,就没叫醒她。初一早上我把卢荟的祝福说了,她直埋怨我没叫醒她,但是还是高兴了几天。又问我有没有给卢荟的家人送祝福,我瞧她一脸正色,忙说我现在就给打去。在电话旁提起话筒装模作样一番,趁她不注意,就要溜出去。没想到她早看出了我的心眼,一把拦住我,说我是谁,你妈啊,你是谁,我儿子啊。我怀胎十月生下的种,你那点手腕还能瞒得了我?押着我回到电话机旁。我只得拨通卢荟家的电话,在话筒里跟卢荟玩笑几句,挂了。回头说,她妈夸我是个有教养的好孩子呢。我妈就笑了。

那天林子带着他的那个喜鹊头来约我,说他们就在大年初五结婚,让我和卢荟做伴郎伴娘。我说这可是在农村,不兴这个。他笑了,说我就是想让七里八乡的人看看城里人的威风。

林子结婚那天,我和卢荟衣着光鲜的去捧场。林子家门前摆满借来的白仙桌和方桌。几乎把全乡的人都请来了,黑压压坐了一片。斗酒声此起彼伏,一浪一浪的。几个火夫在简易的搭棚里拿比手臂都粗的铲子炒菜,吹风机把锅里香气送到十万八千里。满眼的鲜红,满眼的金黄。狗子叼着骨头在桌子下乱蹿,猫儿被鱼刺卡着了,缩着脖呕吐。林子一身笔挺的西装,胸前插一朵鲜花,不住地接受别人的敬酒,一张脸喝得酡红。他见我和卢荟来了,把我们的手死死牵了,几乎走遍了酒场,逢人便说,这一对可是货真价实的大学生,我朋友,给我做伴郎伴娘来的!炫耀之情溢于言表。乡亲们就看国宝似的盯着我们看,卢荟把脸都飞红了。

林子用一辆不知哪里租来的的士接来新娘。的士停到门口时,鞭炮声齐鸣,鲜红的喜屑漫天飞扬,满耳的聒噪。我和卢荟正啃着猪提膀,林子爸爸火急急的赶来,说林子夫妇在的士里等你们去迎接呢。我和卢荟忙用纸巾揩了油光满布的嘴,整衣出门。林子见我们来了,立时眉开眼笑,说你们把车门开开。我忍住笑,开了车门,把他的手捉住。卢荟也含笑把那只喜鹊头的手牵了。喜鹊头一身洁白的婚纱,衬得她黎黑的脸越发的黑了。她破颜一笑,那牙齿仿佛是婚纱裙上撕扯下来的一截子料子。我看着那拖到地面的白纱裙,忽而感到亲切,那一瞬我想到了小山羊。不知她在上海混得可好?我下意识去看卢荟,她正一心一意在乡亲们面前酝酿着笑意,心下顿生一股莫名的歉意。我们仪态万方的挽着新郎新娘,在一群小皮孩的追随下,步入屋内。几个童时的玩伴挡在红了半边天的洞房前。一个个子高得快要顶着门框的小伙子手悬一只吊了红线的苹果,在新郎新娘面前晃悠。众人哄闹着要他们吃喜果。两人作二龙戏珠状,正肯吃得得劲,苹果上移,四只嘴唇片子粘在一处。那喜鹊尾羞赧得不行,黑脸泛上不尽的红雨。我和卢荟也被避着灌酒,正宗的二锅头。卢荟直向我传递求助的眼神,我一拍胸脯子,替她档了几杯,脚底就虚飘飘的划起了字儿。那些玩伴把林子夫妇折腾了一番,方才欢送他们入了洞房,尽享温柔之夜。

大年初七那天落了场小雪。初八早上我约卢荟去逛超市。一路上尽看见玩鞭炮堆雪人的小孩子。大人多蜗在家里打牌搓麻将什么的,只孩子对雪情有独钟。我和卢荟都裹了厚厚一层围巾,身上也是厚重得可以防弹的羽绒衫。只露出眼睛和鼻子,感觉像北极熊。积雪在脚下“吱嘎”、“吱嘎”絮响,踏上去就是一个脚印,回首可以看得见走过的路。不像年华,走来走去,连脚下的路都模糊不清了。卢荟指着那些嬉笑着堆雪人的孩子,说好久没堆过雪人了。最后一次堆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又说,堆雪人大概是孩子们的专利吧。人大了,失去的很多,其中就包括那份堆雪人的情趣。我笑道,谁这么说来着?摘了皮手套,弯腰抓起一捧雪,在手上三捏两捏,就捏出个小雪人。镶上两粒石子,再问一个小孩子用了口红(大概是偷拿的他妈妈的,小家伙好大胆子)在上面划道红艳的嘴唇。送到卢荟面前,她含笑接了,说我还是说的没错啊,不过你是个大孩子罢了。我晕。

超市昨天才开门,光顾的人不多,挺萧条的。我和卢荟转了一圈,买了些她爱吃的蛋卷和薯片什么的,她硬要给我买一条花格子领带,我说我这人从来不穿西装,打上领带象话吗。她又扭着我去买西装,说想看看我穿上西装什么个熊样儿。正闹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撞入眼帘。卢荟眼睛一亮。正是那个司马晨。他正跟在一个女孩子身后,推着货车。他见到我们,微一愣怔,眼里马上闪出喜悦的光芒,上前介绍说这是她表妹,来给外婆拜年的。又给他表妹介绍我们。那表妹瞪他一眼,把眼去仔细打量卢荟。我看她大冷天还穿着一条牛皮裙子,露出雪白的小腿,就笑道,你表妹是南极过来的吧,这么抗冻。司马晨也笑着接口道,我看她是企鹅的基因,要不就是北极熊的亲戚。我和卢荟都笑了。我觉得这个司马晨还真值得一交。那个表妹横他一眼,说你说谁呢!本姑娘就喜欢这样,挨着你了什么了!说着就抬腿往前走。司马晨依着货物架,做个长谈下去的姿势。才说上两句话,那个表妹在前面冲他嚷嚷,说你还不给我跟上来!司马晨摊摊手,笑着说没办法,谁让我摊上这么个表妹呢。推了货车跟上去。到了拐角处,他回身似是不经意的冲卢荟一笑。那个表妹眼睛贼毒,看出他的一笑留情,又横他一眼,说了句话,家花没有野花香啊。当时我和卢荟都没听出弦外之音,只是相视一笑。

寒假很快过去,又是开学的日子。以前开学总是兴头高高的,如今只觉得是程式化的一个步骤,一点兴头也没。幸好有卢荟同行,一路并不寂寞。

小饭明显的忧郁了,成天的伏案写作,劝他出去喝点小酒也不去,白头发渐渐的多起来,感觉像个老气横秋的秀才。姚雨还是老样子,泡在书本里,一心要自考转生本。不知他跟朱婷婷发展得如何了。问他,他只是摇头。春卷的位子空着,席子半卷,看着让我鼻子发酸。

黄裳给模特班的几个女生免费拍写生集,美色当前,他够意思,居然没忘了把我带上。模特们花枝招展的走在大街上,惹得一街的人频频回头。她们或挎小抻包,或提涂鸦袋,脸上可以刮得下一斤脂粉。走路的姿势让我联想到家乡随处可见的支棱着翅膀赶趟的鸭子。只白诗纯素面朝天,步伐轻飘,一朵梨花压死海棠。我背着一只硕大的牛仔包,里面花花绿绿,都是模特们的衣服。不时在一处景点边驻足,模特们就摆出各式媚死人不偿命的pose,黄裳用数码相机一一定格。

中午在一家可疑的韩国烧烤店吃烧烤。模特们个个吃得谨小慎微,仿佛大厨尝菜,点到为止。这些模特给烧烤店增色不少,不时有人在门外止步,还嫌不够,干脆跨进店里,边吃烤肉边观赏美色。烧烤店老板也走出来,装模作样先说了几句韩语,见模特们一个个大睁着百媚千娇的眼睛,一脸困惑地看着他,抱歉一笑,用普通话说自己来中国时间不长,汉语还说不利索。请原谅。又说今天的烧烤给打八折。还送了优惠券,说欢迎常来。说实话,他的普通话比我好多了。等他走了,黄裳笑道,这老板整个一个安徽人,这口音我有一听就知道。还他妈跟我充韩国人。一桌子的模特都笑了。笑得那才叫花枝乱颤,我怀疑她们的脂粉都抖进了烤肉里了。

下午去狼山拍照。模特们爬得香汗淋漓,才到半山腰,一个个脸上着了油彩似的,五彩斑斓。褪了妆的她们简直不堪入目。周倩一路上一言不发,摆的pose也僵硬得可以。到了一处眼光普照的地界儿,她坐过来,问我,这些日子见到春卷没有?我说没有。好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了。周倩脸上划过一丝失望,迅即面露厌恶道,他也是活该!跟个鸡上床,作死啊!隔了一会,又勾了头,说听说他还在南通,大概找到了工作。哼,就他那吊儿锒铛的样子,怕做不长久就走人一脚踢开了。她这话倒让我惊讶。春卷什么人我知道,不到山穷水尽,他绝不会把自己捆缚在枯燥工作上。或者还有一种可能,那份工作足够吸引人。那会是份什么样的工作呢?

晚上去濠河。华灯初上,夜景可人。模特们或飙游艇,或上树(感觉跟猴子似的),或仰面吟月,或俯首葬花,或叹息竹影中,或起舞浆声里,各尽风雅风骚之能事。黄裳几胶卷就这么没了。

回去,宿舍里冷冷清清。姚雨还在图书馆自习。宿舍只小饭一人在电脑前缓慢的打字,不时把那双忧郁的眼睛盯在墙上自己投下的影子上,一声长叹。他从大一以来就写小说,至今没在正规杂志上发表过一遍小说,大多在“红袖添香”和“榕树下”这些文学网站发表,没有转载过。我比他多的只是在报上发表过一些小儿科的散文和小小说之类入不了流的文章。多少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我也不劝他,劝也没用,以前不是没试过。我洗漱一番,就上床睡了。

所谓“绝望之为虚望,正与希望相同。”小饭就是在这个时候接到“萌芽”杂志社的参赛通知的。那天朱婷婷在宿舍楼下叫小饭下去,说有要紧的事要说。小饭在姚雨复杂的眼光下下的楼。到得楼下,朱婷婷递给他一封快递,说你的初赛作品通过了,这是萌芽的复赛通知。小饭当时振奋的样子,我在阳台上看得清楚。他手捧那封承载了他希望的快递,泪光在眼里闪烁。忧郁一扫而空,满身都是盛夏狂欢的气息。那个在操场上冒雨练习跑步的小饭又回来了。我在阳台上用手指冲他做个v字,他也回上一个,吼,我小饭总算有了出头之日了!

去参赛那天,聪儿打来电话,说祝贺你小饭,虽然你离我而去,而且理由充足,我还是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一直都是。小饭在电话这头含泪点头,然而聪儿看不见。聪儿又说,等你得了大奖回来,我再恭贺你。一路保重。再见。聪儿在那头挂了,小饭才说一声再见,好久没挂电话。

朱婷婷和小饭同行,她也去上海参加复赛。我和姚雨送他们到火车站,姚雨在火车站边的小吃店买了一大袋零食给朱婷婷递过去,她只挑出一袋薯片,说声谢了。然后和小饭踏上列车。火车开动时,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月台上隐现,似乎还在迎风拭泪。背影有点像聪儿。我叫上姚雨追过去,却不见那个身影。姚雨追问我是不是眼花了,我说我也不知道。

以后发生的事是小饭后来告诉我的。当天傍晚他们到了上海。报销了火车票,两人在赛场(一所重点中学)附近一家宾馆住下。晚上起了风,小饭忘了关窗子,半夜里忽而感到头痛难忍。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得安睡。朱婷婷正好起身去厕所,听到声响,敲门问他怎么了,小饭如实说了。朱婷婷大呼小叫,说这么死撑着怎么行!去自己房里拿了备用的药,让他开了门,逼着他吃下去。她又让小饭躺倒在床上,自己在一边端茶倒水,守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小饭直觉头痛欲裂,嗓子也烧得厉害。朱婷婷一夜没睡,眼泡肿胀,问他可大好了。小饭心下感激她照顾了自己一夜,把以前的成见全盘抛开,说恐怕一时半会好不了,让她自己去参赛,别管他。谁知朱婷婷说她可以搀扶着他去赛场参赛,她知道这场大赛对他意义重大。小饭当时感动得泪水都下来了。朱婷婷果真把他搀扶到赛场,直到他落座了,才去找自己的座次。小饭在那场比赛上发挥失常,笔头动几下就改动一回,把几张稿纸涂得一塌糊涂,不辨文笔。文章没写完就在赛场上昏阕过去。朱婷婷抢忙带快缴了稿子,打的把他送往临近的医院,自己掏钱给他挂号安排床铺。

在医院度过的三天里,小饭对朱婷婷的看法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朱婷婷对他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早上给他递上打了牙膏的牙刷和盛了温水的杯子,还把手端着洗脸盘让他洗脸。放下女儿家的羞涩,给他端倒尿壶。搀扶着他去男厕所,然后守在门口等他出来。一回居然强行让小饭把一身脏衣服脱下来,让她拿回宾馆洗。这些明显的示爱让小饭多少有些动心。有那么一瞬,他还心生过捉住朱婷婷的手的冲动。临床一个大爷每每夸朱婷婷,说瞧这女朋友做的!倍儿棒!又对小饭道,小伙子,知足吧!如今这号女孩子难找得紧呵!朱婷婷也不解释,只把眼睛盯着小饭微笑。小饭就不好说什么了,把脸埋下去看朱婷婷给他带来消遣的杂志什么的。

小饭出院那天,朱婷婷陪他去外滩看景色。她一直搀扶着小饭的手臂。海风呜咽,江流婉转。摩天大楼遮不断他们的视线。小饭望着那片黄浊的海,叹息连连。朱婷婷安慰他,说这回只是个小比赛,用不着放在心坎上。以后机会多的是。他的才华就像埋在黄浦江底的金沙,总有一天给涛浪淘出来。小饭冲她感激一笑,说你怎么就能轻易窥破我的心思呢?朱婷婷把指尖掠掠被风吹散的鬓角发丝,眼里含了笑,说其实我还是很了解你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你的小说我几乎都读过。我知道你的网名叫“藏獒”,喜欢在“红袖添香”上发表长篇,在“榕树下”发表短篇。你很少写散文,我猜散文会勾起你的某些隐伤。散文能调动你的情素多是感伤的,孤寂的,所以你怕写。我说的可对?小饭听得傻了眼,他万没想到一个自己曾经讨厌甚至厌恶的一个女孩子,居然了解他这么深。他开始对她敞开心扉,说了自己人生路上的种种不得意。说到别人看见他小残的右腿时鄙夷的眼神,说到千百次投稿不中时自己的失落。朱婷婷安静的听,不时给他一个怜悯的或者鼓励的眼神。然后他们还谈了些文学,说到中国作家缺乏想象力,说到外国名著翻译过来的文笔水准太差,说到青年作家的崛起。小饭发现,自己跟朱婷婷还是有共同语言的,而且不少。两人谈到太阳晒到西天才拖着长长的影子回去。小饭情不自禁的把朱婷婷搀扶他的手捏在手心,挺紧。

回去的那天,他们去逛了趟街。繁华的商业街上,熙来攘往,人声鼎沸。朱婷婷不时停下来看看专卖店的衣物,试过不少衣服,终因价格上谈不拢而放弃。小饭就这么跟着。朱婷婷的意思很明显,想让他给她买套衣服,可是他那天从外滩回去后,心下横生对聪儿愧疚——尽管他主动跟聪儿分了手,他还是放不下她。梦里尽是聪儿牵着小狗“旺旺”斜依在车站亭栏杆上的样子。清纯得不粘一星俗尘的娃娃脸上含了抹不完的笑意。后来他们又去了首饰店。趁朱婷婷跟一个服务小姐砍一款胸针的价码时,他走到另一个柜台前让服务小姐拿出一只银腰链,摆在手心把玩。聪儿就喜欢挂腰链。小饭记得一次跟她开玩笑,说她是不是也是只小狗,天生的奴才命,非得挂条链子才安心。当时聪儿还闹着把链子解下来给他挂在脖子上,让他做了回狗腿子。他正看着那条腰链陷入遐想,朱婷婷过来了,看见他手里的银链子,立时现出一脸喜气,说我不就给你垫了点医药费吗,干吗这么客气,还给我买腰链呢!说着就用手指挑了链子往腰身上挂,还退后几步,在穿衣镜前侧身看了一回。问小饭好不好看,小饭理所当然说好看。朱婷婷就笑了,说你的眼光不错,给女人挑的东西都这么有品位。小饭只得掏钱。

那天我和姚雨还有聪儿去火车站为他们接风洗尘。小饭显得很颓废的样子,脸跟个苦瓜没啥区别;朱婷婷却满面春风,挽在腰间的银链子在阳光下忽闪忽闪着耀目的白光。小饭没拿到名次,朱婷婷居然一举拿了个二等奖。四处碰壁者最怕跟衣锦还乡者搭上同一辆车,别人的荣耀更衬得自己狗屁不如。小饭心里什么滋味可想而知。聪儿看出他脸上难堪的表情,便不说话,只把带了笑意的眼光在他脸上抚摩。姚雨要替朱婷婷背挎包,朱婷婷爽快的一口拒绝。

就是在火车站旁边的一家混沌店吃的混沌,清汤寡水,我吃到最后也没吃出肉的滋味。其间,朱婷婷跟小饭道谢,说多谢你送我银链子,小饭。以后衣服脏了还拿过来给我洗,别又像在上海住院时那样忸忸怩怩,跟个小孩儿似的。说着还把自己碗里的混沌往小饭碗里夹,说你大病初愈,得好生补补才是。改天我请你吃清蒸老母鸡去,那东西才叫大补呢!说话的口气,亲热得让我怀疑她跟小饭之间发生了一种男女间早晚会发生的那种关系。小饭有些手足无措,嗓子眼里哼哼几声,算是应答,头深深勾下去,“呼噜呼噜”把混沌往嘴里堵。聪儿和姚雨也埋下头去拼命吃混沌,半晌无话。直到我擦一下嘴,说饱了。他们才搁下筷子,应声虫似的说声饱了。然后聪儿说要先回去,还有个课程设计没做呢,明天就得交了。姚雨说不放心她一人回去,一把捉了堂妹的手,逃也似的钻进开往职大的41号公交车。小饭傻了眼,一只混沌顿在唇边,汤水顺着筷子游下去,把他的捉筷子的手侵湿了,朱婷婷忙拿餐巾纸给他擦,他一把挡了,把手附在嘴边“砸吧”几下,把汤水吸了个干净。上车的时候,我发现,朱婷婷不知何时把那条腰链子给解了。

也是凑巧,当天我就遇到一朵梨花的白诗纯。她正在招贴栏上看招聘信息,眉头紧锁着。我走上前,说怎么,黄裳破产了?这么急着找工作。她抿嘴一笑,说他的数码相机给人偷了,我想在他生日那天送他一只。我去问了,好几千呢,我还缺个一千。找来找去,就是没个适合我的工作。都要能吃苦耐劳。这正是我的弱点。郁闷呢。我笑道,有没有兴趣站柜台啊,我朋友开的店。站上两个月怕就能赚个千儿八百的了。不累人,只需跟顾客讨讨价就成。而且就在学校旁,耽误不了上课。她眼睛一亮,说真的吗,那感情好呢!我说你要有空,我现在就带你去瞧瞧,顺眼的话就留下,不顺眼也就算了。她说我正闲得慌呢,就跟了我走。又说,你千万别跟黄裳说,他常说女孩子一旦有了工作就粘上市侩气,没个美感可言。我不想惹他讨厌。我说放心吧,我不是长舌男。

我那朋友叫吴大伟,我跟春卷都叫他渥大伟。他的长相也确实有点帝王的霸气,头大如巴斗,肚子也大得可以装下一个肚里能撑船的宰相。脸仿佛克隆的弥勒佛的,只是比那笑佛多了一脸痘子和一脸总也刮不利索的胡茬。他在柜台后翘着二郎腿,把个牙签鼓捣着牙根,砸吧有声的搓着牙花儿。背景色是一天一地的葱绿。见我领了个校花级的美女进来,他的笑容浮出油面,抖索着肥肉立起身,说哥们真够意思!又殷勤的把白诗纯往一张皮椅上让,说姑娘你坐着,站着多累。白诗纯含笑说不客气,我这个伙计注定要多站站的。我看着面前一美一丑两个极端,觉着好笑,说白诗纯管招徕顾客,保管顾客踏破门槛,大伟你管跟顾客谈价,保管没人敢杀价,真是天衣无缝的组合!白诗纯把衣服来回看了一遍,摸摸料子,问没有名牌吗?吴大伟笑道,名牌也不是没进过,学生全当一般货色看待,价钱杀得比冒牌货都低,谁还敢进?她一点头,说也是。她点头的一瞬,我忽而心生罪孽感,她在那派绿意的裹挟中仿佛一个天使,真美,然而一个染上金钱色彩的天使,就仿佛一朵伏了大黄蜂的栀子花,让人看了心直犯堵。黄裳说得一点不假。那一刻我真后悔把白诗纯介绍了来。这时隔壁一个卖胸罩的女生来找吴大伟,说她要去上堂课,让他帮忙看看店。见到一身雅致的白诗纯,眼睛一波闪,对吴大伟玩笑道,你雇小蜜了?白诗纯的脸飞红。吴大伟居然呵呵一笑,说现在不是时兴吗!我心里犯起一阵呕心,觉得对不住白诗纯,更对不住黄裳。我走到白诗纯面前,说你要不想在这里干,我帮你另外联系个工作。没想到,她笑道,谢你了,不必了。这份儿工作挺适合我,我就喜欢在衣服堆里打滚。新鲜的衣服让我觉得亲切。我那时想,这美女给我送进火坑了,还在火里兴高采烈的学凤凰捏磐呢。就是这种感觉。

以后发生的事让我对和白诗纯和黄裳愧疚不已。吴大伟有了白诗纯压阵,生意好得如火如荼,日进斗金。旁边一个同样卖衣服的学生的生意却每况日下。那学生赔本赔红了眼,一顿饭买通几个混混,去找吴大卫的麻烦。那天早上,吴大伟正好出去进货,柜台就白诗纯一人打理。她正给头一批顾客耐心的试衣服,店里进来三个头发染得像犁耕过的黄土高原的家伙。他们粗暴的把衣服一件件从衣架上扯下来,说这他妈什么鸟店,连件上眼的名牌都没有!白诗纯知道来者不善,上前赔笑道,说几位大哥,我们这里做小本生意呢,要名牌可以去大商场,如果你们信得过我,我可以介绍几款名牌。三个混混把猥亵的目光在她身上乱砍,说你干脆跟了我们后面做参谋吧,陪我们去大商场逛逛!说着就把手往她身上乱摸。白诗纯就煞白了脸,往后直退,说你们这不是明摆着找茬吗,还有法律没有。一个混混龇牙一笑,说男人在美女面前还记得什么狗屁王法,废话!几个顾客早离了店门,在外面饶有兴味的看着。

当时我和春卷正从网吧包夜回来,呵欠连天,全身提不起一点劲。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在惊叫,我和春卷瞪大眼睛一对眼,往那家门外围了几个人的卖衣店飞奔过去。白诗纯缩在墙角,眼里写满惊恐。她的美丽的面孔上糊上一层失血的苍白。三个混混正步步为营往她逼过去,笑得大奸大邪。我和春卷冲上去,扑倒两个混混,我正把拳头往一个混混脸上挥,随着白诗纯一声凄厉的呼叫,我顿觉后脑壳被什么钝器狠击打了一下,然后我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发现我正躺在卢荟的臂弯里,耳畔还有渐去渐远警笛声在吵闹。卢荟的眼睛里蓄着泪花,两道泪痕蛛丝般挂在腮边,显然是风干的。周倩正给蹲在地上哼哼的春卷额头上涂云南膏药。黄裳不知何时赶到的,黑着一张英俊的脸把风衣紧紧拥着一脸受伤的白诗纯。见我醒来,卢荟破涕一笑,一滴热泪洒到我脸上,说你怎么忍心的啊,让我等了这么久才醒!我把舌头去添她落在我唇边的泪水,砸吧一下,说好咸啊,以后记得少放点盐好不好?伸手去摸后脑壳,说没给我留个洞吧,那家伙!卢荟把我探索的手抓住,说你这不是好好是吗,又说混帐话!春卷在一边跟周倩乱叫,说你他妈就不能轻点啊,想整死我啊!周倩横他一眼,说给你上药不知道感恩倒也罢了,居然跟我发冲,你当姑奶奶天生的奴才啊!说着手上故意发了点力。春卷痛叫一声,冲我做个鬼脸,说你这哥们真不够格!战争才打响就给我撂摊子了!还好有人给报了警,否则咱哥们就得黄泉上见了!这时黄裳拥着白诗纯走过来,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一字一顿说,我日你大爷!我恨不得一刀捅死你!我看一眼苍白着脸的白诗纯,说大哥,真的对不住。你就是给我一刀子我也没怨言。真的。他冷笑道,你他妈明知道我不喜欢给金钱污染了的女人,偏偏跟我把心爱的女人往铜臭上靠!我日!原来看你像个真人,现在我他妈看你俗不可耐!简直他妈一农民!白诗纯无力的捅捅他,说你别说了,好吗裳。别怪他,他也是无心的。黄裳冷哼一声,说你给我闭嘴!谁让你给人站柜台卖笑来着,好日子不过,你想**啊!白诗纯一脸忧伤的看着她,说裳,你骂我什么都好,只是别动气,行吗?周倩在一边看着不顺眼,说黄裳,你个大男人好意思跟个女孩子粗声大气的!她站柜台还不是因为你没用!要天天有钱供着她,她至于依门卖笑吗!黄裳给这话堵得面色发青,说,你说得妙,都怪我他妈没本事!我他妈不是男人!搂了白诗纯就走,脚步有些飘忽。周倩的话显然触动了他心里的隐伤。

大概过了一周,我揣摩着黄裳气该消了,打他的手机,向他请客赔罪。说实话,我真的不想就这样失去一个朋友。我觉得他有时真的很像我,我与他性格上有许多相似点。他身上有我的影子。我记得也是在“清风园”,那天我和卢荟趴在草丛间写生。那时是初春时节,蝴蝶铺天盖地的飞舞,一不小心会钻进鼻孔,撩得人心痒痒的。卢荟掐了一朵紫荆,插在那只月牙形沉香木梳的齿逢间让我画。忽地一棵香樟树后面“克嚓”一声按快门的声音,我和卢荟正惊诧间,一个俊朗是声音随之传出,说学校里转悠了半天终于拍了张佳作!然后我们看见一个戴墨镜,长发,风衣加身的风度翩翩的男孩子从树后现身。他就是黄裳。那天我们在草地上谈了许久。卢荟一直瞪着眼睛,不时冒出一句,说呀,秦园就经常说这句话!或是怎么你们一个德性啊,对女孩子的审美都这么古怪刁钻的!黄裳那时就说,他不喜欢职业女性,说他从前一个女朋友就是职业女性,为保住一份工资,居然巴结上司,连身子都给献上去了。所以他一直想找个涉世不深,天山雪莲一般纯洁的女孩子做女朋友。说话间,他还将一株蒲公英吹散,说可惜,如今的女孩子都实际得可以,一个个向家世跟金钱看齐。我看着都呕心。我很少拍女孩子的照片,然而别的又无从拍起,所以我的胶卷从来很够用,有时几个月都拍不完一卷。后来他遇上当时还是个羞涩的小女生的白诗纯,经他的亲身设计,白诗纯居然把校花给比下去了。我们在qq上的“职大育才公寓帅哥美女群”上投票选美,白诗纯艳冠群芳,被封为新任校花。学生会一帮家伙有知道后,邀请白诗纯去听讲座,黄裳去陪听。谁知那些家伙要白诗纯记录会议内容,还要她坐到讲座者身边。黄裳当时就火了,说你们他妈把我女人当什么了!一把拉走白诗纯,闹得与会者尴尬不已。黄裳就是这样个人。容不得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遭受世俗的污染。他是个理想主义者。现实中理所当然随处碰壁。而这回的壁居然是我一手砌就的。真的对不住他。

那天我和卢荟把黄裳两口子请到“林家饭馆”吃饭。林子最近生意挺红火,居然一气聘来三个女服务员。涂胭脂抹白粉,一个比一个像妖精。我说你怎么给她们这么个打扮啊,不吓走顾客倒怪了!他笑道,现在时兴这个,咱们家乡的那些个饭店不都这样的吗!生意就是从风骚女人的脸蛋先红起来的!黄裳跟我都笑了。黄裳一拍素衣素裙的白诗纯肩头,说这样就把咱们白家小姐衬托得跟个仙女儿似的了!林子就附和着笑,说还别说呢,我就这么着考虑过。之所以都聘的姿色平平的女人,就有一成是想让女顾客找自信来着。我四下看看,不见了那个帮助我们逃离狗咬之祸的“喜鹊头”我说你家乡带来的那个女孩子呢?他挠挠头,说在床上躺着呢,现在还没起来。说话间,脸就红了。我就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了,说怎么,她跟了你了?林子呵呵一笑,说过年就回去结婚,昨儿刚看过婚纱——呵呵,我现在到底算个城里人了,结婚也得有个城里人的样儿!我心里一动拿眼去看卢荟,她也正把眼光打落在我脸上。我冲他咧嘴一笑,她的脸就红了,说笑什么啊你,莫名其妙的!我说那你脸红个什么劲儿!她就不理会我了,跟白诗纯聊天去。

我跟黄裳喝酒猜拳,我一口一个对不住,起码说了十遍,最后他烦了,说你怎么跟个娘们似的,大哥我既然来了,就说明原谅你了。你这点智商都没有?!说着,给我罚酒三杯。前嫌尽释。

小山羊进来时,我跟黄裳都喝得有些熏熏的。她手提着一只婚纱店专用的塑料袋,里面想是一款婚纱裙。一身设计清雅的职业装,长发束上去,显得一副人淡如菊的样子。她的眼睛看到我时还是笑意盎然,目光一落到黄裳身上,眼睛里一瞬间写满怨愤。她好看的眼睛仿佛一下子从天堂坠入地狱,或者从温室一下子沉入冰窖,总之,变化之快,让我觉得同时有两个小山羊出现在眼前。黄裳正仰脖子往嘴里倒酒,抬眼瞥见小山羊,他猛一愣怔,杯子贴在唇边,一动不动,酒杯倾斜了30度,有酒水洒出来。然后他微一低头,一绺长发拂进酒杯,泅湿了。他眼睛盯着杯子里游走的发丝好一顿看,倏地把那半杯酒倒进嘴里。白诗纯抄去起一张餐巾纸,就要给他揩拭顺着发梢往脸上游的酒水。黄裳挡开她的手,说我自己来,手背按按发梢了事。那绺头发就一块湿布般贴在他额前。我再去看小山羊,她的怨妇一般的眼光还兀自在黄裳的脸上逗留。

这时林子过来了,边走边夸张的笑,说“新新娘婚纱店”的服务真叫周到啊,还专门着人亲自把婚纱送来了!小山羊把婚纱袋送上前,客气的笑,说谁叫你是我们的上帝呢!林子把她往一张桌子上让,说小姐你先坐着,饭菜马上给上,今儿我高兴,给你免费!冲两个正冲我和黄裳抛媚眼的女服务生叫道,桃花,翠花,还不快给客人上菜去!那俩姑娘脆生生应了,就要往后台去。我立起身,说林子,这是我朋友,让她跟我们一块儿坐吧,酒菜一处上!林子看一眼小山羊,又冲我做个暧昧的笑,说好咧!小山羊过来坐了,对我笑笑,又跟卢荟笑笑,说这就是我弟媳妇吧,长得怪撩人的!卢荟脸一红,拿眼去问我。我忙介绍,说这是我新认的姐姐,你就叫她小山羊吧!我又一指黄裳,就要介绍。小山羊抢我一口说到,这位就是黄裳黄大少爷吧,兴会了!我一愣,说原来你们认识啊!小山羊冷哼一声,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过表面认识而已!然后自己斟了一杯酒,把酒杯捏着在指间晃动把玩。黄裳脸面黑封,霍地站起,说我先走一步了,秦园。下回跟你好生喝一顿!今天大哥心里头不爽快!对一边一脸困惑的白诗纯道,诗纯,跟我走!

黄裳拉着白诗纯走到店门口时,小山羊忽地扭身把那只酒杯摔过去,酒杯硬生生砸在黄裳后脖项上,酒水把他的背影浇湿了。白诗纯惊叫一声,手忙脚乱的拿纸巾给黄裳吸灌了一脖子的酒水。黄裳在门口勾头站住,也不回头,说随你便吧,总之我们之间早完了。我劝你还是早点回上海,南通根本不适合你。然后拥了白诗纯消失在人声嘈杂的大街。我和卢荟含了好奇的看小山羊。她把黄裳刚才用过的杯子拿过来,盯着杯子,恨恨道,你就料定我在南通呆不长久?让我回上海?我偏不!满上一杯酒,倒进嘴里,又自语似的说,你明知道我会用杯子砸你的,这都是第四次了,你为什么不闪开!想让我心生愧疚吗?我偏不!说着又抓起酒瓶。卢荟冲我一使眼色,我忙一把夺过酒瓶,说小山羊,够了。别折磨自己了,我猜得出黄裳就是那个你来南通的原因。可是什么事都有了结,你就是把这店里的酒都喝光了也于事无补的啊!她拼命去抢酒瓶,说弟弟你把酒给我,你少跟我讲这些,我一句也听不见去。把酒给我啊弟弟!南通就你我还觉着亲切,可是现在连你也要从我身上抽走最后的一丝安慰吗?她把那双笑起来便眯成月牙泉的好看的眼睛盯着我,里面是满满的忧伤。这忧伤让我手足无措。手上的劲道一松,酒瓶落到了小山羊手上。

那天我和卢荟眼看着小山羊把那瓶白酒生生给消灭了。然后她头一歪,趴在餐桌上。我从她的抻包里找到的她住的地址。然后拦

了辆车,把她送回去。

小山羊租的房子不甚宽敞,挺简陋的。看着与她一身的装束很不相称。进门就是卧室兼客厅,萧条的几件家具,一张大床几乎占了半壁江山。厨房和卫生间是一间房隔开的。煤气灶旁的橱柜里搁了几只快餐盒,显然她很少下橱。地上铺着水痕班驳的水磨石,踩上去阴湿湿的,仿佛踩在苔藓上。然而无论家具的摆设还是被单的折叠都是那样的有条不紊,干爽宜人。这让我喜欢。我把小山羊扶到床铺上,脱了矮跟白皮鞋,把她躺到床上,盖上被单。她的脸由于酒精的烧灼红得像朵玫瑰,嘴唇则是两片盛开的玫瑰花瓣。她那双好看的眼睛深闭着,长长的睫毛在那里投射出一片凌乱的阴影。长发披洒,覆盖了半面脸。她原来是这般的美艳。我忍不住多看一眼。她的睫毛忽地轻微的抖动一下,我心下一跳,有种被人窥破心思的不安,脸跟着一红。我把被子拉拉好,蹑手蹑脚往门外走。手搭到大门把手上,小山羊忽地动静巨大的一个翻身,嗓眼里干呕几下。我忙回身,说你醒了?有温水吗,我去给弄一杯来。她一手撑在床单上,一手护在咽喉间,虚弱地摇摇头,说你就去卫生间给我接杯冷水吧。我刚踏进卫生间,她就哑了嗓子喊,你还是扶我去吧,看来今天我非得把肚子里的货全陪上去了。我又折回去,把她搀扶到卫生间。她趴在水池边,一番天翻地覆的呕吐。我拍拍她后背,说要紧吗,可要去医院?她无力地摆摆手,把秽物冲掉,说你回去吧,我不想让人看见我狼狈的样子。我说不要紧,我不是别人,我是你弟弟。她叫笑了,笑得很虚弱,眼睛没有眯成一道月牙泉。但她的笑还是那么美丽。我那时就想,我要是真有这么个笑靥如花的亲姐姐,我就是死也愿意。就是这样的。

那天小山羊跟我说了好多话。关于她和黄裳的。她说黄裳当年在上海读高三,她则是一个高中就退了学的车模。他们是在一次车展上相遇的。那天黄裳臂弯上挂一台廉价的相机,在各种耀目的名牌汽车间来回穿梭,不时端了相机摆个酷酷的pose拍照。忽地一个车模的靓影撞入他的视线。他的pose就凝固了,仿佛一尊照相写实主义的模特像。当时小山羊初入车模行,还不习惯长时间的摆pose,她就趁着没外人注意,舒展了一下四肢,并且冲黄裳一笑倾城。这下黄裳看呆了,小山羊身上完美的曲线和那甜蜜入花的笑靥让他情不自禁的跟着一笑。小山羊那天出了车城,门口就迎上来了风衣墨镜的黄裳,他手擎一束芳香的玫瑰,说,做我女朋友好吗,我看到你的笑就忘不了你了。那天小山羊就由着他牵了手。然而这段开始于甜蜜的爱情,经过岁月的打磨变得千疮百孔。小山羊有个上司叫老千的,一直都她有非分之心。小山羊迫于工作难找,只得跟他斗智斗勇的周旋。那天,小山羊下班后,在约定地点等黄裳来接他。那个老千正好开一辆宝马经过,下车执意要载她一段路。小山羊说说好了等一个朋友的。老千哪里肯依,居然拿她的工作作威胁,说她如果不给面子,以后就不用上班了。小山羊无奈,只得上车。黄裳恰好骑一辆赛车来了。他看见一个年纪一大把的老千抚着小山羊的肩背,把她送进车内,心立时碎裂。宝马启动时,他几乎是歇斯底里高喊着小山羊的名字,让他下车。然而小山羊没有听到。黄裳就拼命追宝马车,直到它消失在视野里才罢手,泪水糊满脸。从那天后黄裳就不再理会小山羊。不久他就参加了高考。那些甜蜜的日子说过去,就过去了,不再回头。回忆起来都带了苍凉和哀怨的色彩。后来黄裳考到了南通,远离了上海那块伤心地。小山羊无缘无故的被抛弃,心下不甘,辞了那份工资高高的车模工作,千里迢迢来南通找黄裳讨个理由。他们在酒吧谈过四次。每回他都重复说他不喜欢别人碰过的女人。尤其是为了金钱和职位不惜献身的女人。他觉得自己被耍了。他听不得小山羊的解释。小山羊因爱生恨,几次把酒杯摔向他在她看来够愚蠢的脑袋。然而他一次也没还击,甚至迎上去让酒杯跟他的脑袋接吻。他就是这样个不可理喻的人。就是在那座下面流水已腐的桥上,黄裳跟她说出分手两个字的。当时黄裳的脸上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他说我们别再耗下去了。你如果真的了解我就应该离开我。如果你不够了解我,就更该离开我了。时间可以愈合受伤的心,但对于你在我心里投下的阴影,他真的无能为力。所以,我们分手吧。然后黄裳拢一拢曾经藏了她的笑脸风衣,头也不回的去了。小山羊在桥上站了许久。

可惜那条河不深而且又脏又臭。不然我早脱离苦海了。下山羊已经是哽咽了。我说,小山羊,你猜我想说什么吗?真得感谢那些制造污染的人们,不然我在这世上就少了个如花似玉的姐姐了。小山羊就笑了。她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的头发,忽地说,恩,弟弟,你的头发需要洗洗了,真的。都快冒油了。我摸摸头,确实,我因为赶一篇小说的缘故,头发已经四天没洗了,隐约还有股油腻味,闻着不爽。小山羊说,你去打点冷水到锅里,烧开了,我帮你洗。我笑道,好的,小山羊。她忽的笑了,说你的脸怎么红了。我伸手去一摸,火烫。小山羊给我洗头时,说,当年的黄裳就喜欢她帮着洗头。他说这叫指间的温柔。她忽地停住往我头上抹洗发水的手,说,不知道那个穿着素雅的女孩子会不会天天给他缠着洗头呢。然后我就感觉眼睛里渗进了一丝洗发水,腌得我眼睛生疼生疼。

那天回去后,卢荟对我生一场气。她说我怎么尽在外面认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姐姐,妹妹的啊。我说你也去认些哥哥弟弟不就成了。她就盯着我的眼睛,说秦园,我现在才发现你跟你那所谓哥们叫春卷的一个德性,都是花心萝卜,我讨厌死了。我说你倒找个不花心的给我看看。她横我一眼,说以后你别来找我了,扬长而去。这回她真动了气。记得以前她一生气,只要强行搂着她接个吻,或是把胡茬乱戳她温润的手背,她就会忍不住笑起来,捣我一拳,说你真坏!然而这回,凭我如何,她都显出一副不理不睬的闷样子。打手机她不接,打她宿舍的电话,她把接线头给拔了。路上遇到他,想跟她说几句道歉的话,她就把眼睛瞪着我,说你还有完没完啊,我都说了不想见你了,你还这么死囚白赖我缠着我干吗!路上的人就朝我投来不善的眼光,闹得我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色狼。我只得向周倩求助。周倩是卢荟的干姐妹,卢荟许多事情甚至不跟我说,都和周倩去交流。周倩听我诉完苦,说你小子能耐啊,居然在卢荟面前把那刚认几天的姐姐往家里送,谁知道之后你们做了什么!我说天地良心,我秦园绝不是那样个人!她冷笑,说就算我信得过你,卢荟就信得过你?我说所以我才来找你帮忙啊。她看我哭丧着一副嘴脸,说你把脸上的表情给我端正点,看着都呕心!听说今天食堂有回锅肉,你晚上在这里等我,我给你带个人来。我喜上眉梢,说多谢成全,以后我会报答你的大恩大德的。她就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要真的存了这份心,以后春卷有什么动向,就跟我打手机。明白?我忙不迭的点头,说我就为女朋友出卖一下男朋友。心说话,你大爷的,春卷真个包了二奶,我也跟着长眼啊,都告儿了你,我以后还还怎么从美女身上找灵感啊创作啊!

当晚周倩果然带了卢荟过来。我破费十元,把她的心找了回来。在餐桌上,卢荟追问我跟小山羊认姐弟的全过程,连我想不到的细节都不厌其烦的问了,不容我半句一句的掠过。她问我当时有没有请小山羊吃早饭,我说没有。然后不知怎么又漏说了句她不吃包子。这下卢荟瞧出了破绽,说还说没请她吃早餐呢,连人家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都问得这么清楚了!是不是打算以后多给她买她喜欢的东西啊!我说哪会呢,老婆重要还是姐姐重要啊,我的钱也就够给老婆买些东西。她就说我话外有话,是不是觉得在她身上花了大把的冤枉钱了。我只得赔笑,说我敢按着《圣经》发誓,我绝没这个意思。她就笑了,说少来!你又不是基督徒,发誓也是白发!我说我这套把戏怎么都给你揭穿了!以后我还怎么混啊!她就夹了块肥得冒油的肥肉丢进我叫苦连天的嘴里,说你不是一向油腔滑调吗,现在给你上上油。两人就笑在一处了。

那晚卢荟陪我去逛夜市。夜色中的濠河景观我觉着绝不输于上海的外滩景观。濠河里绽放着一溜火树银花,波心的喷泉喷出一天一地的烂漫星辰。南通大学在濠河的怀抱里尽享温柔之夜。各式或巨大或玲珑的建筑物把小宇宙发挥得淋漓尽致,远远看着感觉光浪逼人。“濠河绿苑”更是一绝。花影扶树影,树影攀光影,光影缠水影,水影打浆影。影子也是有颜色的,千种万种,数不来。我常常一个人不声不响穿过夜的温柔。就为看这夜景。我也喜欢把手插在牛仔裤口袋站在十字路口看星星跟路灯的交界处。那是神话诞生的地方,也是寄托我的无发诉于人前的孤独的所在。风吹动我留得过长的头发的时候,是我最清醒的时候。我的许多小说的灵感都是在这时候闪现的。有时星星或是路灯,比美女更能激发我的写作潜力。卢荟说她喜欢看我在风里思考的样子。我想那时的我大概跟那个成就一代巨匠的声名的“思想者”神思得可以。一笑。

卢荟的手在我的大衣口袋里,温润,水性,仿佛一只佛手。我踩着路灯的影子走,说荟,以后别为一点小事跟我闹别扭好吗,你要相信我。如果我真的喜欢上另外的人,我会在最快时间内告诉你,你大可不必那样小家子气。当然,我不会轻易喜欢上一个人,就像不会轻易对你放手一样。说着紧紧他在我手心的手。她在路灯的阴影里看我,说好吧,我以后做个大家子气的女孩子就是了。可是世上优秀的女孩子多多啊,一旦你一不小心喜欢上一个,那我怎么办?我看着她的眼睛,说,记住,世上比我优秀的男孩子远比你想象中的多得多了。她忽而感伤道,我不要。你也不要。成吗?我把目光投到天幕上,觉得那些忽闪忽闪的星星跟我的心思相仿佛。我说,我不知道,荟。我一直是很矛盾个人。别让我许下诺言之类的,我怕一天打破诺言,愧疚会更大。我不喜欢自己给自己定下规矩然后又去破坏。原谅我。她就不说话了。跟我沉默了一路。现在想来,我那时真该死,就是说几句哄她开心的话也是好的啊。一叹。

我的《金缕衣》人气不旺,和小饭的那部长篇同是天涯沦落人,点击率奇低。那段日子挺郁闷的。原以为可以靠这部小说扬名立万,谁想还得继续碌碌无为下去。想想都心寒。那些日子我跟小饭瞒了女朋友,天天去“濠河绿苑”喝酒。看孩子们天真纯洁的笑脸,看一川沉默的濠河水。破口大骂虚无的对象。把啤酒瓶子埋在沙堆里,或是写了一些怨愤的言语做成漂流瓶甩进濠河里,凭它漂流到天涯。我和小饭爬到枇杷树上,跟几个孩子抢着摘枇杷吃。结果牙齿都差点酸掉。

朱婷婷的长篇入围,在“新浪网”上疯狂连载。那天她让姚雨请我和小饭去酒吧喝酒,说是要给小饭赔罪。其实就是对我们示威。小饭本来不想去,姚雨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说这可是朱婷婷第一次请我办事,哥们千万给我个面子。不然我在她面前也无法交代了。我也说,你不去,反而显得你小气,更让她取笑。小饭只得点头答应。聪儿不知哪里知道的这事,绑着小饭,也要去。我们便带上她。春卷瞒了周倩,也跟了我们去。

酒吧是新建的,设施还不甚齐全。有淡淡的油漆味荡漾在空气中。味道挺好闻。朱婷婷穿得挺光鲜,还戴了首饰,我还是第一次看她这般打扮。以前她总是一身月白稠衣,一副曲高和寡的傲样子。六个人坐了一桌。几个男孩子要了咖啡,朱婷婷要了珍珠奶茶,聪儿要了杯卡布其诺。朱婷婷把眼看着小饭,微笑着,说上回真对不起,原来想开个玩笑,谁知弄假成真了。说着斜乜一眼跟我正说着黄段子的春卷。小饭把勺子搅着浓香四溢的咖啡,勺柄碰到瓷杯子,发出“叮叮当当”的絮响,不说话。这倒让朱婷婷有些尴尬。姚雨呵呵的笑,说没事没事,小饭怕早把这事给忘了。是吧,小饭?又张罗着让我们点菜。朱婷婷抿一口珍珠奶茶,说这家酒吧不地道,应该把咖啡什么的放在饭菜后再上才是。西方都这样。而且,这里名为酒吧,却又是咖啡又是饭菜的,真不象话。姚雨讨好的笑,说我听说新开了家酒吧就领了大家来,也没考虑那么多。真是抱歉。下回一定选好地界儿。聪儿吸着卡布其诺表面一层泡沫,说姐姐说的是,而且这酒吧缺少了一样东西,就是情调。你瞧,装修得这么古板,就像个人板着脸看你,谁受得了?是来找乐子的,又不是看脸色的。朱婷婷正眼不看她,说你倒知道得不少啊。小饭这时接口道,聪儿的爸爸就是经营酒吧的,她从小耳濡目染,多少懂些。朱婷婷夸张的“哦”一声,说兴会了,原来是大企业家的千金啊,难怪小饭痴心一片呢。聪儿笑道,姐姐笑话了,我哪是什么千金啊,一斤废铜而已。朱婷婷用玩笑的口吻说道,废铜一打磨跟金子的成色也差不多吗。说着顾左右而大笑。聪儿只得赔笑,说姐姐真幽默。姚雨也笑道,朱婷婷不愧我们职大才女的封号,简直出口成章!春卷和我结束一段谈话,把话插进来,说我看是出口成“脏”吧,一指外面街上扬起的灰尘。大家就哄笑开来。

我和春卷没良心的点了一些贵重的饭菜。姚雨一听我们报一个菜名,写菜单的手就一哆嗦,眼睛盯着我们,说你们再看看,考虑考虑。春卷就叫道,考虑个毛啊,就这个了!要在平时,他一定会把手一摊,说随便你了,反正今天AA制,谁也逃不了。现在身边多了个朱婷婷,他就变得慷慨起来,说那好,我记上了,只要哥们吃得高兴就ok。趁朱婷婷勾头去喝奶茶之际,把手背去抹抹额角细密的汗珠,横了我们一眼。

这时吧台上传来一阵吉他调弦是声音。我们抬头去看,只见一个戴了墨镜,着了米黄色风衣的高个男孩子正拨弄着一架檀香木的吉他。我们眼睛一亮,那男孩子正是黄裳。一个脑满肠肥的酒吧老板摸样的胖子拿个麦克风,清清嗓子,说今天本店开张大吉,承蒙各位来赏脸,今天不但赠送优惠券,还给大家送上一份好心情。下面有请我们酒吧的首席歌手麦克弹唱几首流行情歌。说着拍动手掌。下面依稀几个人续拍。我们几个没放过给大哥捧场的机会,猛地一阵掌声,简直声震屋宇,几个正把咖啡喝到嘴里的人给吓着了,呛了一口,直犯咳嗽。

黄裳一甩游鸿明的长发,清清罗大佑的嗓门,开始弹唱。他唱的是花儿乐队的《花蝶飞》,挺煽情的歌曲。台下一片欢呼。我和春卷吹起了口哨。春卷说要不是这家伙上回欠我一脚,我他妈早上台跟他拥抱了!他妈唱得挺够格!朱婷婷用一支牙签戳一颗草莓往嘴里送,说也不怎么的,就是嗓门大点。嗓门大的男人通常欠内涵。姚雨连连点头,赞同道,我也怎么认为,报纸上说,大嗓门的男人都有暴力倾向。说话的声音温柔得仿佛一阵夏晚的风。我听着好笑,说帝王将相大都是大嗓门,不然怎么个发号施令法?相反,那些强扮温柔,青蛙依人的男人有几个不是委琐平庸的?然后又对姚雨笑笑,说只有哥们你除外。呵呵。姚雨直向我翻白眼。

座下有两个凸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站着比拼白酒。一碰酒瓶,直接在瓶口上脸红脖子粗的海吹。一个家伙显然不胜酒量,头打着歪歪,说这歌声刺耳,难听,我想听点抒情的。说着学猫眯叫几声,说就像这样的。另一个家伙也早把脚踏上椅子,说在我老孙看来,最最抒情的歌曲就是那首《世上只有妈妈好》了。忽地以手掩面,呜——呜——哭道,我好想我妈哦!刚才那家伙一听,把酒瓶往桌上一顿,歪歪扭扭走上吧台,打身上摸出一张票子,往吧台上一拍,说小子!我兄弟要听《世上只有妈妈好》,你给唱上个十来遍,这钱就归你了!黄裳看也不看钱,轻描淡写道,我从来不接受别人点歌,我只唱我想唱的歌。。说着拨动吉他,开唱小刚的《爱的告别式》。酒字头上一把刀,那人哪里肯罢休,挨上去,一把捏住吉他的弦,说我日你老母!不给面子是吧?好,我他妈让你唱!双手使力,“嘣”一声脆响,一根弦断了。黄裳骂一声妈的,向后猛一退身子,那酒鬼把持不住,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这时,那个酒吧老板闻声赶到,他忙上前扶起酒鬼,不迭抱歉道,对不住,对不住。回身冲黄裳一瞪眼,你还不给我跟客人道歉!叫你来是给我揽生意的还是搅生意的!黄裳一撩散乱的长发,语气硬硬说道,老板,该这酒鬼向我道歉才是!他妈居然搞坏我的吉他!老板把眼瞪得溜圆,你小子不想在这里混了是吧?那你现在就给我滚!黄裳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他妈给我把嘴巴放干净点!我稀罕你这破工作?妈的!把吉他往肩上一扛,大踏步向门口走去。我和春卷立起身,正要叫他过来坐,刚才那个哭喊着叫妈妈是家伙忽地把一瓶酒倒提了,一个箭步上前,拦住黄裳,吐着冲天酒气道,你熊啊!**,再走一步老子看看!黄裳冷哼一声,拿吉他一把扫开他的手,“咣琅琅”一阵响,酒瓶四分五裂,落了一地粉碎。他看都不看那酒鬼一眼,潇洒地把吉他再度扛上肩,往门外去了。那家伙斜着眼木木的看手里的一小截子带刺的酒瓶,半晌没吭声。

春卷看着黄裳渐去渐远的背影,竖起大拇指,说这哥们牛逼死了!跟我有一拼!我说你春卷跟黄裳简直没法比,一个是护花使者,一个屠花高人。走了两极!春卷说道,我他妈屠什么花?都是送上门的,都他妈想屠我呢!几个大男人一通笑。姚雨把筷子一指小饭,说我觉着小饭跟黄裳才是有得一拼!俩人都有些神经质!聪儿接口道,没有的啊,小饭从来都稳稳重重的。春卷笑道,你才认识他几天啊!他也就骗骗你这善良的小红帽而已!告儿了你,丫头,他不但神经质,有时还发神经呢!聪儿笑道,吃屎吧你!尽说人坏话!朱婷婷正把一片酱牛肉往嘴里送,听见那个恶心的字眼,眉头一皱,把酱牛肉又丢进盘里。我暗笑,这才女果然是当作家的料子,联想的能力好强啊!

那天姚雨拼命给我们敬酒,几乎一口菜没吃,最后醉得一塌糊涂。结帐时,我和春卷对对眼,把他身上摸了个遍,就是摸不到钱。我们只好平摊了,放了好大一滴血。后来才知道这小子是故意的,据他讲,他那天身上忘了带钱了(也可能是藏在鞋子或内裤里的了),怕在朱婷婷面前出丑,所以演了这么一出戏。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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