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真离开裴家回到医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厮正坐在前堂木靠椅上,手拄着头打瞌睡。听有人推门进来就站起身,揉了揉眼说:“回来了李伯。”
李定真向里屋门走过去,“木子,进屋睡觉去吧,今天没事了。”
“哦对了,齐爷还在房里等你呐。天黑就来了,说你不回来就一直等。”叫木子的少年说。木子大名叫杨木子,在医馆做学徒。
李定真来到兼作会客厅的医室,一进门转过屏风,等在屋里的客人连忙从圆凳上站起身迎过来,抢先问:“怎么样,一切都好吧?孩子确定了吗?”
“孩子一切都好,背上确实起了皮癣一样的鳞片。”李定真说,“来,子麾兄,我们还是坐下慢慢说,今晚你也不用走了。”两人回到方案旁重新坐好。
此人名齐旃,字子麾,曾教过书,做过管家,帮人打理过生意,年五十三,比李定真大五岁,须发花白。他捋着胡子,发出感慨:“李道长,李显漠,真神人也!”
李定真见齐旃跟前的瓷杯中茶水早已凉了,就提起案脚上的铁壶用手摸了摸,也凉透了,齐旃摆了摆手。李定真说了句“稍待”,拎着水壶出房后门来到西侧角房,炉子上正座着一壶已烧开的开水,于是李定真把手里的凉壶换成烧开的返回客厅。
李定真把案上木托盘里的冰裂瓷茶壶中残茶倒进案子下的圆木桶里,换成茶陵产的湖茶沏好,给齐旃的茶杯重新斟满,又给自己沏上一杯,怡人的芝兰之气在屋中弥漫开来。始开口道:“老子言:‘天道无情,常与善人。’先祖父如此戮力谋划,在于他曾经意图实现其‘匡扶社稷,清政安民’之夙愿。然时逢大厦将倾之际,愍帝众叛亲离,先祖父独木难支。麒麟阁因他而始,那就不仅仅是他的心血,更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最后能做的,也只是勉强存续下这一脉忠义儿女,不会随着前朝灭亡而举族殉葬,不会湮没于水间田垄而永远消磨掉祖辈遗传的勃勃雄心。”
“蛰伏百年!能够施展出如此乾坤手段,天下间能有几人?”齐旃感叹一声,接着满怀期望道:“明年又到了黄鹤楼留书通信年份,到时候是不是开出贴金翎信,发起召唤。”
李定真沉吟不答,半晌儿才道:“我行医为名,用半生时光走遍东晋、北魏大部分侨州郡县,近看民间疾苦,远观朝代更迭。如今,我开始理解先祖父让后人世代蛰伏的用意了。”
“哦?那老夫倒要洗耳恭听。”齐旃很有兴趣地说:“为什么要用这么久?十年、二十年不行么?”
李定真摇摇头,言道:“只有时间长久才能做到心明眼亮,才能对这世事看得通透,悟得彻底。”
齐旃向李定真跟前的茶杯指了指,李定真端起来品了一口,讲道:“我们先说说这当朝一众皇帝。晋朝司马炎自魏咸熙二年(266年)夺魏元帝之位自立,这第一个皇帝晋武帝算是晋朝寿命最长的,虽因纵欲过度而死,但也活了五十五岁。自他以后,到今年的裕皇帝改元登基立宋朝,共延续了十四位皇帝,他们当中就没一个是寿终正寝!”
齐旃肘搭案边看着李定真:“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愿闻其详。”
李定真接着讲:“晋朝第二、三、四位皇帝,为惠帝、怀帝和愍帝,均是被害身亡;这第五个到第十二皇帝,为元帝、明帝、成帝、康帝、穆帝、哀帝、废帝和晋简文帝,他们基本未过青壮即病死;第十三、十四位皇帝孝武帝和安帝还是没逃过被杀;这第十五位恭帝司马德文,前不久禅让于当今皇帝刘裕,但刘裕绝不会容他多活,横死之日已屈指可数。”
齐旃手捻胡须,频频点头。
“至于那些晋朝为官的文臣武将,百五十年多如过江之鲫,其间名臣悍将辈出。听相熟者细说其人生平,忠奸不计,全族善终者能有几人?轻则发配边远,重则抄家灭族。更何况满耳所闻,俱是其‘彼此攻讦,上下不合,明争暗斗,栽赃陷害,无所不用其极’之言。”李定真从圆凳上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两趟,然后面对着齐旃激动地说:“子麾兄,我们身处之时代,就是皇帝不得好死、忠臣无法善终之时代;就是世间流离失所、朝堂同床异梦之时代!生活在民间,天下之大还能找到个安身之地;置身朝堂之上,灾祸一旦降临,那可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利刃加颈徒呼奈何啊。”
齐旃看着李定真大发感慨,不觉深有同感。
李定真坐回凳子上,长叹一声,道:“麒麟阁散于民间,至少大部分家族都能得以延续香火,生生不息。未来年代如何演化我尚无法看透,红鳞儿能否平安长大、秉性怎样、志向如何俱未可知,我不能将千余口性命系于一个未知孩童。我看我们还是维持现状吧。”
齐旃开口道:“你说的我都能理解,怎说老夫也痴活半百。你的决定我也赞同,可如今非比以往。”齐旃起身离座,边来回走边斟酌措辞:“麒麟阁核心二十二姓族群到晋孝武帝中期(380年)最多发展为独立的九十一个家族,共计二千六百余口,可如今锐减到只剩下四十八户三代齐全,其他大多被灭门。”
齐旃走到案前以拳锤着木漆面,气愤地说:“元帝司马睿重金通缉麒麟阁之旧朝诏书,历代晋帝皇室都不折不扣地执行;北边汉国刘氏皇族也是赏金比照南晋。近三、四十年世间变乱多发,民生渐颓,致使天下频出贪金之辈,以猎取麒麟阁部族人头为业,世人称之为‘麒麟猎手’,手上沾满我部族之鲜血!由于彼此距离遥远,鞭长莫及,这也是我急于聚众的原因。若按你说,须得想个稳妥方式应对才是。”
李定真道:“刘宋新朝初建,晋室旧规很快会被摒弃。官府不发赏金,民间自会偃旗息鼓。此事我已采取过应对措施,短期不虞有失。倒是白衣巷裴家那边,得劳你费心找两个诚实可靠、踏实肯干、无家庭负担的中年女子去裴家长期服侍甘夫人和操持家务。甘夫人婚后虽勤俭持家,只聘刘妈一佣,但生产后身体嬴弱,短期恐无法承担家务,以后有了孩子,则更无法分身。裴秘书丞那里明天我去说。还有,我闻裴家后院墙外对街的王姓人家欲卖宅返乡,你明天过去询问,若属实就一定要买到手。以后只要是白衣巷左右前后有房发卖,你务必都要买下来。过几天,我会……”
外面月影西斜,医馆客厅的灯光直亮至寅时将过才告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