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桦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正‘欲’辩白,如懿温然笑着,含了不容置疑的口‘吻’道:“盈月,当然不是彤贵妃和李朝小气,是太后节俭,不喜奢靡罢了。佛家曰人生在世不过一皮囊而已。爱憎嗔痴喜怒哀乐都须节制,更不必为贪嗔喜恶怒着‘迷’陷入其中。”她垂眸望着璞珹:“璞珹,你皇阿玛喜欢你器重你,把你作为储位皇子的表率,你更不宜轻言喜怒,‘露’了轻狂神‘色’,叫奴才们笑话。”
璞珹听宓姌郑重教诲,也即刻收了得意之‘色’,垂首答允。
盈月撇了一抹笑道:“四阿哥有什么不知道,尽管请教皇后娘娘,娘娘是您的嫡母,与皇上体通一心,比不得那些下九流上不得台面的,生生教坏了您,让您失了皇上的喜欢。”
千桦面‘色’铁青,如被眼霜,却也实在挑不出什么,只得拽了璞珹的手,施礼退开。
宓姌看了看千桦的神‘色’,不觉低声笑道:“盈月,你的嘴也太坏了。”
盈月有些讪讪,却也直言:“奴婢对着心坏的人嘴才坏。娘娘何曾看奴婢对愉妃小主和舒妃小主她们这么说过话么?”
宓姌笑着戳了戳她的面颊,便进殿去了。
芳碧丛书房里极安静。为着皇帝这几日繁忙喜静,连廊下素日挂着的各‘色’鸟笼都摘走了,只怕哪一声嘀咕莺啭吵着了皇帝,惹来弥天大祸,殿中虽供着风轮,仍有两对小宫‘女’站在皇帝身后举着芭蕉翠明扇‘交’相鼓风,却不敢有一点儿呼吸声重了。怕吵着皇帝。
宓姌见皇帝只是伏案疾书,便示意跟着的菱枝放下手中的食盒,和盈月一起退下去。宓姌行礼如仪,皇帝扶了她一把。道:“天气热,皇后刚出月子,一路过来,仔细中暑。”
宓姌听他声音闷闷的。想是为国事烦忧,也不敢多言,便静静守在一旁,替皇帝研墨。皇帝很快在奏折上写了几笔,‘揉’了‘揉’额角,转首见小太监伺候在侧,便扬了扬脸示意他们下去,方道:“你来得正好,朕忙了一日。正想和你说说话。”
宓姌笑道:“臣妾还怕吵着皇上。惹皇上烦恼呢。”
皇帝扬了扬嘴角算是笑:“怎会?朕只要一想到咱们的璟兕。心里欢喜,怎么会烦恼呢?”
宓姌停下手中的墨,替皇帝斟上茶水。道:“皇上喝几杯茶润润喉吧。”
皇帝饮了口茶,如话家常:“朕偶尔听见后宫几句闲话。说舒妃任‘性’纵火焚宫,是因为与皇后亲近,一向得皇后纵容的缘故?”
宓姌见皇帝似是开着一个不经意的玩笑,并无多少认真的神‘色’,可是背后不禁一凉,仿佛风轮吹着冰雕的寒意透过澹澹衣衫,直坠入四肢百骸。皇帝近日并不曾招幸嫔妃,既是因为意欢自焚难免郁郁,另则又忙于政事,若说听到后宫的闲话,无非只是见过彤千桦而已。宓姌心中暗恨,不觉咬紧了贝齿,更不敢将皇帝的话当做玩笑来听,即可屈身跪下道:“皇上这样的话,虽是玩笑一句,可臣妾实不敢听。不知后宫有谁这样不把皇上天威放在眼中,敢这样肆意胡言,真是臣妾管教后宫不严之过。”
皇帝笑容微敛,眼底多了几分漆黑的凝重:“哦?这话怎么是不把朕的天威放在眼中了?”
宓姌垂首谨慎道:“舒妃宫中失火,后宫上下皆知是她思念十阿哥,伤心过甚,才会一时烛火不慎惹起大火,也折损了自己。谁又敢胡言舒妃自焚?妃嫔自裁本是大罪,何况是烧宫且活生生烧死了自己?这样胡嚼舌根的话传出去,旁人还当皇上的后宫是个什么‘逼’死人的地方呢。”宓姌说到此处,不免抬头看了眼皇帝,见他只是以沉默相对,眼中却多了几分薄而透的凛冽,仿佛细碎的冰屑,微微扎着肌肤。她垂下眼睑,一脸自责,“何况臣妾虽喜爱舒妃,但也是因为她‘侍’奉皇上多年,心中唯有皇上一人,又诞育了十阿哥。平时虽然不与宫中姐妹多亲热,但也是个知道分寸、言行不得罪人的。若论臣妾与舒妃亲近,哪比得上舒妃多年来得皇上宠爱关怀,所以皇上听来的这些话,明里指着臣妾纵容舒妃,岂不知是暗指皇上宠爱舒妃才骄纵出焚宫的祸事。这样的大不敬冒犯皇上的话,臣妾如何敢入耳呢?”
皇帝静了片刻,似是在审视如懿,但见她神‘色’坦‘荡’,并无半分矫饰之意,眼中是寒冰亦化作了三月的绿水宁和,伸手笑着扶起如懿道:“皇后的话入情入理。朕不过也是一句听来的闲话而已。”
御座旁边放置了黄底万寿海水纹大氅,上头供着雕刻成玲珑亭台楼阁的冰雕,因着放得久了,那冰雕慢慢融化,再美的雕刻也渐渐成了面目全非,只听得水滴声缓缓一落,一落,如敲打在心间。
宓姌屈膝久了,膝盖似被虫蚁咬啮着,一阵阵酸痛发痒,顺势扶着皇帝的手臂站起身来,盈盈一笑,转而正‘色’道:“皇上说得是。只是皇上可以把这样的话当玩笑当闲话,臣妾却不敢。舒妃虽死,到底是后宫姐妹一场。她尸骨未寒,又有皇上和臣妾为平息奴才们的胡‘乱’揣测,反复言说舒妃宫中失火只是意外,为何还有这样昏聩的话说出来。臣妾细细想来,不觉心惊,能说出这样糊涂话来的,不仅没把一同伺候皇上的情分算进去,更是把臣妾与皇上的嘱咐当作耳旁风了。”她抬眼看着皇帝的神‘色’,旋即如常道:“自然了。臣妾想,这样没心智的话,能说出来也只能是底下伺候的糊涂奴才罢了,必不会是嫔妃宫眷。待臣妾回去,一定命人严查,看谁的舌头这么不安分,臣妾必定狠狠惩治。”
宓姌素来神‘色’清冷,即便一笑亦有几分月淡霜浓的意味。此刻窗外蓬勃的‘艳’阳透过明媚的‘花’树妍影,无遮无拦照进来,映在她微微苍白的脸上,越显得她肤‘色’如霜华澹澹。
皇帝的脸‘色’微微一沉,很快笑着欣慰地拍拍宓姌的手,神‘色’和悦如九月金澄澄的暖阳:“有皇后在,朕自然放心。”
宓姌莞尔一笑,似是鱼皇帝亲密无间,但唯有她自己知道,方才皇帝必定是听信了彤千桦的言语来试探与她,却是如何让她汗湿了重衣,仿佛芒刺在背。当真是一步也轻易不得。然而,她亦不能不心惊,璞珹日渐得皇帝器重,他毕竟在诸位皇子中年纪颇长,璞璂年幼尚不知事,璞琪出身不如璞珹,暂时只得韬光养晦。母凭子贵,金‘玉’妍的一言一行在皇帝心中分量日重,宓姌自己便是由着贵妃、皇贵妃之位一步步登上后位的,如何能不介意。想到此节,宓姌暗暗攥紧了手中的绢子,那绢子上的金丝八宝缨子细细地磨着掌心,被冷汗洇湿了,痒痒地发刺。她只得愈加用力攥住了,才能屛住脸上气定神闲的温柔乡笑意。
殿中关闭得久了,有些微微地气闷。宓姌伸手推开后窗,但见午后的阳光安静地铺满朱红碧翠宫苑的每一个角落,一树一树红白紫薇簌簌当风开得正盛,衬着日‘色’浓淡相宜。日光洒过窗外宫殿飞翘的棱角投下影来,在室中缓缓移动,风姿绰绰,好似涟漪轻漾,恍然生出了一种无言相对的忧郁和惆怅。偶尔有凉风徐徐贯入,拂来殿中一脉清透。隔着远远的山水泼墨透纱屏风,吹动帏帘下素银镂‘花’香球微击有声,像是夜半雨霖铃。满室都是这样空茫的风声与雨声,倒不像是在酷热的日子里了。
宓姌从泥金‘花’瓣匣里取了几片新鲜刮辣的薄荷叶放进青铜顶球麒麟香炉里,那浓郁至甜腻的百合香亦多了几分清醒的气息。她做完这一切,方从带来的红竹食盒里取出一碗莲子百合红豆羹来,柔婉笑道:“一早冰着的甜羹,怕太冰了伤胃。此刻凉凉的,正好喝呢。”
皇帝瞧了一眼,不觉笑着刮了刮宓姌的脸颊道:“红豆生南国,最是相思物。皇后有心。”
宓姌轻巧侧首一避,笑道:“百年和好,莲子通心,皇上怎的只看见红豆了?”
皇帝舀了一口,闭目品位道:“是用莲‘花’上的‘露’水熬的羹汤,有清甜的气味。一碗甜羹,皇后也用心至此么?”
宓姌的笑如同一位痴痴望着夫君额妻子,温婉而满足:“臣妾再用心也不过这些小巧而已,不必璞珹和璞琪能干,能为皇上分忧。”
皇帝道:“来时碰到璞珹与彤贵妃了?”
宓姌替皇帝‘揉’着肩膀,缓声道:“彤贵妃教子有方,不只永珹,以后璞璇和璞瑆也能学着哥哥的样子呢。”
皇帝倒是对璞珹颇为赞许:“彤贵妃虽然拔尖儿要强,有些轻浮不大稳重,但璞珹却是极好的。上次木兰围场之事后,朕实在对他刮目相看,又比璞琪更机灵好胜。男儿家嘛,好胜也不是坏事。”
宓姌俨然是一副慈母情怀,接口道:“最难得是兄友弟恭,不骄不矜,还口口声声说要提携四阿哥呢。也是愉妃出身寒微,不能与彤贵妃相较。难得嘉贵妃有这份心,这般教导孩儿重视手足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