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方荀身份被人叫破也不恼,他只是深深看了扶疏一眼。
先前张嵩说这个乐师“喜欢”自己时,他心中倒是无可无不可,并未当做一回事,及至与这人接触后,方才知道这大鄢乐师原是个玲珑剔透之人,说是君子端方,温润如玉也不外如是,渐渐的,宫中关于自己和这个人的流言四起,他那时竟还是有几分欢喜的。只是这几分欢喜里藏了的是真心也好,玩笑也罢,他都生了要将这段关系延续的打算,哪怕是……将自己深陷在女子的身份里无可自拔。
只是他身为薛方荀,却注定无法任性。
与张嵩的兄弟之情,与日沙的护国重任都逼得他不得不退出这场无望的“游戏”,将自己的身份隐晦告知。
他看她笑着朝自己作揖,有一瞬,心中竟是闪过些微刺痛,如针尖轻划过心脏。
“扶疏不必如此。”他终于缓缓起身,温温笑道,“只是……我和阿嵩如此这般并非要对大鄢不利,实在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还望扶疏替我保守秘密。謦”
便是他不说,扶疏也明白,先前顾忌他是“女子”,她一直未敢逾矩,如今知道他是男子,方才放下心来,放松应对,只是想到他男扮女装,而自己女扮男装,这样的际遇颇让她觉得亲切,这般一来,她看向他的眼里更是含了些真心的笑意,淡声道,“殿下一日不表明身份,殿下在我心中便一日是寻芳。”
薛方荀心中微震,继而也跟着露出笑意,“今日来访之时,我已同阿嵩言明:若三个时辰后我还未回去,便是已向你表明身份,那时,我便和你,一同在乐坊等他来寻访他的身世。”
他这般说着已懒懒半倚在一旁树上,偏头看向她时,露出些微温柔,“如今三个时辰已过,他怕是……心急如焚赶来。”
曲水桥畔,望月台间。
张嵩匆匆而行。
三个时辰已过,薛方荀都未回来,那便是已确认乐师扶疏和自己关系匪浅。
他心中欣喜,时辰一到便匆匆进宫。
三年来午夜梦回,他都只隐约梦见一团血雾和几团人影,他迫切的想要知道自己是谁,那梦中影影绰绰的人又是谁,他又是为何会从湄河一路漂流到日沙……
今日难得有了拨云见雾的可能,他又如何能够不兴奋。
步履极快的穿过望月台后,张嵩瞧着左中右三条路微微一怔,他来的匆忙,又没问清乐坊所在,如今站在岔路口,整个人都有些懵懂。茫然四顾,才让他终于发现一个倚在湖边巨石上的宫装女子。
张嵩犹豫几息,还是抬步上前问道,“这位姐姐,可知乐坊该走哪条路?”
宁妃本倚在巨石上等着回殿取风披的白芷,乍然听到身后传来陌生的男声不禁一怔,她蹙眉回身,却见几步开外立着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他似是有些窘迫的后退了一步,又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这位姐姐,可知乐坊该走哪条路?”
不过一个照面,宁茗便知这个男人是何身份。
她本就是个聪慧的女子,这个时候能够进宫,对宫中不甚熟悉,又不认得自己这个摇光帝最宠妃子的,除了新近抵达的日沙使团,再无他人,而看此人锦衣华服,气质纯朴,那形象与前些日子宫人们述说的日沙王子十分符合。
想及此,她唇角轻勾起一个弧度,为他指了个方向,“王子殿下,乐坊走左边这条路便是。”
张嵩一愣,他瞧着眼前眉梢间似带着轻愁的女子,心头一跳,不知怎么的觉得手脚发软,身上发热,身体里的血液似是趋近于本能般的朝脸上涌去,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他有些不想走,却又急于知道自己的身世身份,只好呐呐的道一句谢,几步一回头的朝乐坊走去。
只是无论他回多少次头,那个为他指路的女子都只静静站在湖畔,他不由有些恍惚失望,终于加快脚步,不再回头。
然而还未等他踏出几步,就听到身后猛地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他悚然回头,正巧见着方才为他指路的女子摇摇欲坠,而湖畔有两个同样身着宫装的女子伸手拉着她的袖子想把人拉上岸,然而那力道让她的袖子不堪重负,“嗤啦”声中,衣袖撕裂,本就摇摇欲坠的身影猛然一晃,重重跌进水里,发出“砰”然巨响。
那一刻张嵩只觉心跳都要停止了,大脑一片空白,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是趋于本能,猛地向出事的地方冲去,连鞋袜都来不及脱,便闭气蹿下水。
此时的湖水尚带着寒意,让张嵩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置身在湄河冰凉的河水中,脑中囫囵闪过些模糊的片段,合着那寒意要将他往湖底扯。他猛地甩甩脑袋让自己清醒点,奋力游向不断扑腾在水里的女子。
“救……咳……”
“来人呐,快!宁妃娘娘掉下水了!”
岸上人声鼎沸,张嵩却恍若未闻,心中只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坚定而又锲而不舍的告诉他,去救她,救她!
大掌在接近她的腰侧时猛地收紧
,旋即他牢牢的钳制住这个人,奋力向岸上游去。
直到抱着怀中的面色苍白不断咳水的女子被人拖上岸,张嵩才像是感觉到了无力般,跌坐在地。
“宁姐姐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宁妃娘娘,来人,宣太医……”
眼前人影重重,有人伸手过来想从他怀里抢走毫无声息的女子,这让张嵩的心一紧,下意识就将怀里的人抱的更紧,神情戒备而又凶狠的瞪向眼前的女人。
正想从男人怀里把宁妃弄出来的梦如和阿姝被那目光一刺,浑身一凉。
“大胆,你是何人,竟敢对如嫔娘娘不敬!”阿姝回神便是厉喝。
梦如不能确定张嵩的身份,但见他紧紧抱着宁妃,她一时脑中想过无数念头,如果这一幕被皇上见着了,他是不是就会厌弃宁妃,毕竟她和别的男子有了肌肤之亲,而这男子一看就是对宁妃有些异样心思的样子,即便皇上相信宁妃,但三人成虎,说的人多了,皇上能忍,太后太妃田妃也不会忍……可若是自己利用这次救命之恩,让宁妃为自己提供见皇上的机会……
她轻轻绞着手指,忽然目光猛地一震,死死盯住宁妃那被扯了一截袖子的手臂上,那手臂上的肌肤白皙如玉,一点嫣红如血般刺眼。
守宫砂,那竟然是守宫砂!
柳梦如只觉得心口狂跳,一时间竟然有些口干舌燥,宠冠后宫三年的宁妃,被皇上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的宁妃,竟然还是个处子!
她正震惊中,暂时离去为宁妃取风披的白芷终于折返,当她看到自家主子浑身*的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的时候,魂都似要被吓的散了。
“娘娘!”她尖叫一声,攥着风披疯了似的冲过来,狠狠将张嵩一推,便手足无措的用风披将宁妃裹的严严实实,抬头冲着只知围在一旁的人尖声厉叫道,“太医,太医呢,来人!若是娘娘有什么三长两短,皇上绝饶不了你们!”
本有些踌躇的侍卫宫人们被她的声音激的一跳,纷纷回神,兵分三路,一路护送宁妃回芳菲殿,一路火速赶往太医院请太医,另几人赶去禀告穆沉渊。
只不过一个瞬间,原本熙攘的人群退散,便是连梦如都在听到穆沉渊会去芳菲殿时,脚步一抬,也跟着去了。
唯有张嵩穿着仍旧*的衣袍,呆呆歪坐在原地,怀里的温度似是还在,他的心却一片冰冷。
“宁妃……娘娘……”
他低低的声音迅速被风揉散。
从地上艰难的爬起,他跌跌撞撞的朝乐坊走去,身上的衣袍湿的能滴水,他走一路,那水就滴了一路。
路上有认得他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凑上来询问发生了何事,他都置若罔闻,只是跌撞着来到了扶疏的院子,整个人无力的靠在院门上,手臂重重一抬,那本就虚掩着的院子承受不住这重量,在吱呀声中洞开,张嵩猝不及防间跌撞着往里冲了几步,跌在地上。
巨大的动静惊动了院子里正在交谈的扶疏与薛方荀,两人骤然见着张嵩这副模样,俱都是一惊。
扶疏脸色微变,快步冲了过来,伸手插在他腋下便要扶他起来,“张嵩,你这是怎么了?”
纤细的腕子猛地被一只潮湿而又滚烫的手攥紧,她心中一悸,惶然低下头,双眼立刻撞进一双通红而又空洞的毫无神采的眼里,那人呆呆的问,“宁妃……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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