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是被一片嘈杂的躁动惊醒的,几乎同时,屋门被人撞开,平素里伺候跟前的小丫鬟踉踉跄跄地赶入内室,“噗通”一下跪在床前:“夫人!尊主他……”
白玉攥紧被褥坐在帐内,扭头,原本睡于身畔的男人已然不知所踪。
院外惊声四起,光影纷乱,人声纷乱,数不清的脚步飒飒沓沓地直往西峰而去,白玉披着狐裘,被裹挟在这片汹涌的人流里,完全不知是如何抵达峰顶的。
时辰应该是平旦,天还是浓墨一般的黑,漫天的月洒在满地的雪上,哪里都是一片无垠的、茫茫的白。
天地,山川,峰峦与天堑……都仿佛失去了边界;现实,梦境……也都仿佛没有了分别。
前方不知耸立着多少层人墙,也不知卷涌着多少层声浪,倏而一片“尊主他们究竟如何过去的?”劈面而来,倏而又一片“乐迩竟然没死……”拍过耳畔……白玉浑身僵冷,抓紧小丫鬟搀住自己的手,尚不及探究真相,一张熟悉的脸蓦然进入视野。
白玉盯过去,脑中又一阵轰鸣。
月下,那双眉眼模糊又清晰,明明应该远至天涯,却又偏偏近在咫尺。
白玉颤声:“贺姑娘,你……”
月光也仿佛被凝冻,贺淳呆立在一片白里,瞪着双空而大的眼转过头来。白玉审视着这张惨无人色的脸,思及与李兰泽的最后一面,一颗心登时悬至喉头:“你为何、在此处?”
贺淳嘴唇颤抖,两大滴泪自眼眶无声滚落,怔怔望回西峰。
与此同时,一记剑啸之音自天堑那端破空而来,白玉心惊胆寒,瞬间醒悟真相。
周遭议论声汹涌如波涛,白玉一个踉跄,被丫鬟扶稳后,强压恐慌挤至崖前。
严风凛冽,崖外夜雾翻涌如滔滔大江,时有悲咽风啸穿雾而上,冲入幽幽惨惨的枕月阁,搅得那本就隐隐约约的激斗声愈发七零八落。
白玉视线下移,定格在崖边哐当晃动的铁索上。
“他们如何过去的?”白玉贝齿打颤,一张口,唇边全是冰冷白气。
闻人鹤恰巧侯立边上,闻言道:“六百尺下,两峰间各有横岩,最狭窄处,间距不足百尺,如顺着铁索滑下去,再施展轻功抓住对面的铁索,两索一人即可形成一条倾斜栈道,供另一人攀上西峰……”
白玉惊心动魄,思及对面战况,又不禁怫然:“既知有此法可穿越天堑,先前为何隐瞒不报?!”
闻人鹤双目一闭,惭愧道:“即便可抓住西峰铁索形成栈道,也难保不会触发石壁上的机关,再者,老朽先前是真没想到……”
白玉气急攻心,想到陈丑奴与李兰泽眼下的状况,只觉五内俱焚,便在这时,一串凌乱的马蹄声匆匆而至,一名中年男人焦灼的喊声响彻群峰,正是李仲川闻讯以后,前来寻人。
然而周遭喧嚣声何其热烈,一会儿鄙薄乐迩自不量力,一会儿为那还不及凯旋的英雄歌功颂德,一会儿又痛斥苍天无眼……嘈嘈杂杂,起起伏伏,顷刻间便淹没了李仲川那焦心的呼唤。
白玉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团暗涌的黑,整个人沉浮在这些或高亢或低迷,或笃定或仓皇的声音里,突然也混乱如一片被卷入旋涡的浮萍,脑中轰然乱响,四肢一片冰冷。
天堑那边,金戈声还在,一声胜一声激越,一次较一次迅疾。墙壁坍塌的轰响,乐迩入魔般狰狞的狂笑,密针一般掺杂在悲咽的风中。
白玉抓住崖边一块被霜雪覆盖的巉岩,极力镇定:“多久了?”
问的是战况持续至此,已有多久。
闻人鹤面色凝重:“发现时只是亥时,到眼下,已三个多时辰了……”
白玉绷紧双腮,满脑子回荡着“三个多时辰”,突突乱作的心跳愈发混乱。
乐迩被困西峰一月有余,纵然侥幸不死,也绝无可能和陈丑奴、李兰泽抗衡如此之久……难道他二人登峰前便有遭不测,譬如触动西峰机关,不慎中招?……
白玉思绪纷纷,再开口时,声音已抖:“乐迩强弩末矢,怎么可能与他二人对峙这么久?”
闻人鹤一脸愁云惨雾,欲言又止,便在这时,白玉耳畔落下一个极冷极低的声音:“不是三个。”
白玉震了震,掉头去看,暗影处,一名老妇佝偻而坐,鬓发花白,形容枯槁,一双眸子沉如两团旋涡,竟是赵弗。
“什么不是三个……”白玉蹙眉,回味过来后,睁大双眼看回西峰。
风势渐弱,被掩埋的金戈之声骤然暴起,数道尖啸划破苍穹,白玉竖耳分辨,霎时神魂俱惊。
这一次的交锋声,再明显不过。
不是三个人,而是四个人。
不是二对一,而是……
白玉手足发寒,险些跌坐在地,小丫鬟忙把她扶住,与此同时,一串仓皇的马蹄声自后奔来,有人叫道:“闪开,闪开!百草司急报!”
汹涌人流被迫分开一条小径,一人自黑暗中冲将上前,单膝跪下道:“二位夫人,百草司侍女急报,金司主下落不明,其闭关所处的居室内并无勾魂草解药,反倒有先前她为乐迩制作熏香时留下的香膏!”
白玉五雷轰顶,边上赵弗眼神阴鸷,怒极反笑:“我就说,那贱人当初为何非要以我儿的血入药……”
前一刻还滚烫如沸水的人潮顷刻间鸦默雀静,赵弗在这片死寂中站起身来,淬毒目光环视周遭,一笑之后,放声暴喝:“封锁百草司——所有值守西峰之人,杀无赦——”
话声未毕,峰外回音杳杳,面前人群失神片刻,蓦然惊声大作,抓人的、逃窜的、求饶的……乱成一团。
白玉心胆俱寒,怔怔望着西峰深处,整个人如堕入冰窖。
金枝不在百草司内闭关炼药,那在何处……
室内没有勾魂草的解药,那金枝取陈丑奴的血炼制的究竟是什么……
枕月阁中不是二对一,而是二对二,那战局迟迟没有结果的原因是……
耳畔是尖啸的寒风,白玉坐在彻骨的积雪上,不及回神,一记爆裂声顺风而至,众人瞳仁随之一亮,下一刻,一大团烈焰自枕月阁里冲天而起,不过刹那之间,即卷落绵延青瓦,有如困兽出笼,直往天幕冲去。
众人大惊。
“这是……火、火*药?”
不及有人回应,又一记爆破声炸响耳畔,东西两边厢房火舌肆掠,顺着一圈墙垣一泄而去,霎时爆声如雷,火光烛天,一条火龙朝着峰前方向怒吼而来,眨眼穿过天堑。
众人魂飞魄散,捂耳掩面,如鸟兽四下散开,回头看时,半片寒雾被烈火点燃,于苍蓝夜幕下弥漫斑驳碎金,滚滚青烟,再往后看,一座小院已然沦为火海,熊熊烈火猛如火山泥浆喷溅,沿着峰峦四周不住蔓延。
金戈声彻底被大火吞噬,仿佛寂灭。
“陈泊如——”
一声大喝,贯穿天地,周围数人把白玉紧紧拽离崖前。
白玉奋力挣扎,盯着那片火海,目眦尽裂。
嘈杂人海为这喊声一震,沉默的沉默,发狂的发狂。
李仲川一脸烟灰,瞪红眼睛冲出人海:“侄儿!侄儿!……”
赵弗也终于彻底失控,茫然地叫着:“儿子……”
数十上百的教徒或慨然或怔然地唤着“尊主”。
有少女歇斯底里地在哭“李公子”。
有青年们痛心欲绝地呼唤着“大少爷”。
有去而复返的六门人、匡义盟人为魔头的死振臂高呼。
有零零散散的江湖义士为一去不返的人扼腕摇头。
……
火焰噬天,白玉瘫坐在逐渐融化的雪地里,瞪大通红的眼,茫然地盯着那一片鲜艳至极的颜色。
不知为何,这一刻,她突然间想起了剑宗外山的那一片枫林。
深秋,枫林参天,染红一座山,风一吹,便也像燃着一场烛天的大火。
很多年前,她和李兰泽从那场大火里走过。
很多年后,她也和陈泊如从那场大火里走过。
现在,他们走在一场大火里。
一场她还没来得及、也再也来不及去参与的大火。
走完,就是生死永别,再不相见……
大风疾啸,天空飘降下黢黑的灰烬,滚滚浓烟弥漫峰峦,吞没天堑间汹涌的薄雾,吞没天堑外寂静的群山。
苍天破晓,一抹金辉自黑夜尽头射来,撕开这沉重的、疲惫的雪夜。
漫天飘落的灰烬被蓬松松、白茫茫的雪花取代。
那样干净,仿佛一场下来,就能抹平这世上的一切污痕。
抹平所有尖利的痛哭,呐喊。
抹平所有尖锐的痛苦,绝望。
白玉静静地坐着,流泪着,身后那片人海好像干涸了不少,耳畔的哭声、喊声、劝慰声也好像在枯萎,或者在熄灭……雪越来越大,搓绵扯絮似的,一大片一大片地擦过眼睫,这样也好,雪大些,天就亮得慢一些……黑沉沉的,冷冰冰的,有些东西,就仿佛可以不那么真切……
耳畔似乎又有人在呼喊,听不清在喊些什么,或许又是道歇斯底里的哭罢了。谁还不会哭呢?这里,谁又还稀罕谁的哭声不成?……
四周似乎震了起来,像有千军万马急匆匆地碾压过,很兴奋么?兴奋什么?对,赵弗先前下令要处死那些守峰的教徒,乐迩之所以没死成,必然是他们暗中救济……
是谁?是谁这样猖獗,等揪了出来,她必也要将其千刀……
双肩突然被人用力一晃,思绪骤然断开,白玉一震,敛神看回面前晃动的人影,一个个鲜眉亮眼,笑逐颜开,鲜活如刚从沃土里抽芽的生命……
干什么,这些人干什么这样喜悦?
白玉蹙眉,不及诘责,一道破空声急速迫近,展眼看去,天堑间的铁栈不知何时竟已恢复,漫天飞雪里,一抹黑影如苍鹰振翼,正自栈上飞掠而来。
白玉瞳孔大睁。
耳边欢声雷动,人海一片沸腾,白玉怔怔望着穿云踏雪而来的男人,张着嘴,一动不动。
大雪席卷着崖外浮沉的云雾,天不像天,地不像地,陈丑奴黑衣烈烈,立在一个混沌的世界里。
火光明灭,他乌发蓬乱,衣衫褴褛,暴露在外的皮肤随处可见灼烧的痕迹,就连那张纤尘不染的面具也黑成了一片,朔风一吹,竟就此碎成齑粉,被卷入苍茫虚空,消失不见。
熹微拂晓,照亮他伤痕累累、一览无遗的脸。
没有人迟疑,没有人畏惧。
无数人影簇拥着他,无数赞词称颂着他……
这一刻,他是涅槃而生的龙凤,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白玉泪如雨下,扑进他怀中。
突然有人道:“兰泽哪?”
兰泽哪——
白玉一僵,望向他身后,铁栈巍然,却是空空荡荡。
陈丑奴没有抱她,在蓦然沉寂下来的人潮里,他缓缓握住她双肩,极慢、极艰难地推开了她。
众人屏息。
白玉低头。
曙光破云,金辉漫射而来,照亮他手里的玉珏。
血莲盛放,艳如君子。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伙的生日祝福,正文至此结束,有点悲,不过丑奴、小玉还会继续甜下去,详情戳番外。
三哥是我一开始就决定要写成这样的,之前写《三刀》时就想写悲剧性人物,没写成,这里弥补一下(小声)。
原以为会有很多人喜欢他,结果发现还是丑奴更会“蛊惑人心”,那想来今天也不会有人骂我吧(更小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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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章,献给温暖、坚毅、浴火重生的丑奴。
献给不负爱人,也终于不负家族、不负天下的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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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给新文求个预收,力扛山河钢铁悍将与小作怡情痴汉帝姬一边谈恋爱一边保家卫国的故事,文名叫《悍将》,戳作者专栏即可见,感兴趣的小可爱去收藏一下吧,mu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