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在辽东以外的地方,巡抚总兵倒是设置不少,总督的权利却极少下放。
就黄重真所知,胡宗宪似乎是最耳熟能详的那一个。
然而仅是总兵巡抚的频繁设置,已足以显示本将以文制武奉为国策的大明,已深感关内外形势的日渐严峻,从而对于松弛已久的武备,引起了足够的重视。
在许多人的眼中,这都是一件好事——朝廷开始重武修文了,毕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但是在黄重真的眼中,这却无疑是把双刃剑,虽然在对内对外的战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却也在无形之中,对大明这个国朝的根本,产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某是总兵,杜总兵也是总兵,有什么资格命令某?某又为什么要听他的?”
大刀刘挺在萨尔浒之战中,对奴酋派去冒充杜疯子的细作说的这句话,虽是一句玩笑,却也是种真实的写照。
这便是总兵增多之后,势必会显现出来的弊端,很容易让人想起汉末的群雄并起,唐末的藩镇割据。
也就是大明的独特魅力,使得直到现在,大部分的总兵巡抚都尚未生出异心。
但是松锦一战,八大总兵,互不统属,连最后的拼死一战都没有尝试,便抢着突围,说各自为战都是轻的,为了夺路而逃,甚至连自己人都可以挥刀相向。
战场形势的瞬息万变,注定了大多数的战争都不可能一帆风顺,许多战争的胜利更都是苦熬出来的。
因此,黄重真对松锦大战中率先夺路而逃的王朴等总兵,简直深恶痛绝。
根据历史进程,宁锦边军中那些堪称护国栋梁的总兵副总兵,都将会在接下来的几年之中,在与后金的消耗战中相继折损。
尤其是崇祯二年黄台吉首次绕道入关的那一次,赵率教不负“奔袭大将”之名,顷刻而至,受伏,战死。
满桂,京师之外冲后金军阵,战死。
便连袁崇焕这个缔造关宁军的关键锁链,也间接因为黄台吉的反间计而亡。
再如左辅,朱梅等良将,大明也将于接下去的几年当中,相继痛失。
虽有曹文诏叔侄相继崛起,但振翅欲飞的关宁军经过乙巳之变后,便简直是遭遇了折翼,至此以后,对于后金几乎是只知固守,却再无进取之心。
杨国柱这个后起之秀,也会英勇战死。
吴三桂、左良玉、王朴等后浪,也在此过程中相继崛起,走上历史舞台,在大明仅剩的十几年历史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其结果,众所周知。
所以,黄重真在对中于下层武将,进行魔鬼训练般的培养时,也充分发挥着特长,特别注重运用学自后世那个跛脚养父的高深中医之术,尽可能地去改善这些糟老头子因为长年的爬冰卧雪,从而落下了慢性病根的身子。
尤其是这次归来之后,历来小气的袁崇焕大手一挥,大方地拨给了三天假期,让他给左辅朱梅等人,调理一下身子。
满桂也腆着脸带着他的蒙古亲信来了,黄重真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不情愿,原来还笑嘻嘻的脸瞬间便冷了下来,却是望闻问切,来者不拒。
满桂及其蒙古麾下外表粗糙,内心却极其细腻,被施针或者火罐,或者拿到调理的方子之后,无不感激涕零,千恩万谢,把袁崇焕稀罕得不行。
毕竟很多时候,便连他都只能面对满桂坑坑洼洼的臭脸,以及那两个不是鼻涕就是鼻粪,还留着好长一截鼻毛的鼻孔,简直令有洁癖的袁崇焕作呕。
黄重真猜测,他之所以不喜欢这个蒙古族悍将,大概这便是其中的原因吧。
于是,便对满桂极其麾下直言相劝,要他们有事儿没事儿,多注意一下个人卫生。
别说,满桂对于任何人都是人五人六的,对于黄重真的建言,倒是颇易接受。
大概,这个外表邋遢内心却颇为精细的人,也已意识到了,这个无甚背景的神秘小子,是发自内心地对他好。
男人的第六感,有时也会如女人和小孩一般准。
所谓一见钟情……哦不,是一见如故,大概便是如此吧。
祖大寿最是过分,情知已失去了在宁远待下去的理由,便逮着黄重真,替他关宁军锦州所部,酿造清洗伤口用的高纯度烈酒。
这门古老相传的华夏民间技艺其实并不难,黄重真也早已无偿贡献出来。
不过因为粮食的短缺,并未大规模酿造,又为了不让细作遍地的后金侦知,袁崇焕只敕令几户为大军屯田的百姓,于暗中酿制。
数量虽不多,但那些立下过重大军功,或者高级将领的直系子弟受了伤,便都能享受到用烈酒消毒这一奢侈待遇,虽然这些杀才只想将如此醇正之美酒往嘴里灌,却不是往伤口上倒,然后白白流失。
更有甚者,还会在伤口下面放个盆,完了之后便连血带酒地喝到肚子里去。
黄重真对此深恶痛绝,却无奈生活条件实在太差,因此屡禁不止。
不过若只是供应几个高层将领,倒是绰绰有余,便连远在山海关的马世龙,都时而能收到几坛作为交好的礼物。
可祖大寿却非说,只有黄重真亲手酿制的才醇正够味,喝完不口干,不上头。
“还不是您想出来的馊主意,尽给酒里面掺水。”
若黄重真敢鄙夷地斜睨祖大寿,他便会抽出虎掌般的大手,一边拍着重真的肩膀,一边说着鼓励的话:“小伙子,好好干,某家很看好你。”
前世今生,黄重真尚是首次尝到痛并快乐着的滋味,只得亲自指导那些酿酒的军户,赶制了一批出来,让祖大寿运回锦州,顺便给济尔哈朗也捎了一些过去。
足额供应自然是不可能的,好不容易掌握了一条生财之道,自然要好好把握,充分利用。
祖大寿这坏蛋,照例将运往辽阳的那批都倒出了三分之一,再往里面掺半坛子的水。
他还没脸没皮地嘱咐那几个毅然担任运输任务的亲卫:“若是和硕贝勒问起来,就说锦州粮食不够,就这些都是节衣缩食,竭力供应了,不知贝勒是否能够支应一些?”
济尔哈朗正沉浸于小福晋有喜的喜悦之中,立刻瞒着辽阳城内的后金贵族,豪爽地拨了一批陈年的粟米以及蜀黍,给黄重真送去。
——根据黄重真的建议,祖大寿是以他的名义,偷偷与济尔哈朗往来的。
其实就算他不这么建议,祖大寿也定然是会这么做的。
黄重真也知道这坏透了的家伙会这么做,因此便索性主动承担起来。
工艺简单又物美价廉的雪花膏,倒是装在简陋的小木盒里,一批又一批地装车运往辽阳,再以此为集散地,向着整个后金占领区倾销。
是的,是销售,而不是白送。
毕竟,黄重真从未有过天朝上国的自觉,知晓唯有耕耘一分才能收获一分。
并且坚信,只有自己的族人,才会为着这个民族负重前行,才会在关键时刻用肩膀去扛,哪怕是因此而付出一切。
然而到目前为止,女真族还在与大明汉族进行死磕,尚未有最终并入华夏民族,成就中华传奇的自觉。
又或许,他们是想成为中华民族中的话事者吧。
雪花膏因其迷人的香味,以及可以愈合风干冷裂后的皮肤的神奇功效,从而受到了后金女眷的热烈欢迎。
便连那些已逐渐开始学习汉文化,开始变得知书达理的公子哥儿们,也都颇为欢喜,有事没事便要抹上一些,以掩盖传了千百年的体味,也好让野蛮的气质,变得斯文一些。
那些向汉人医者学习了一些皮毛的萨满巫医们,更是突发奇想,尝试着将珍贵无比的雪花膏,抹在那些受伤勇士的伤口,或者久治不愈的脓疮上。
还因雪花膏白中透着一丝淡淡的金黄,便为之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金疮药。
不知是否因为心理作用,因伤而死与被治愈者,仍然是几乎各占一半,不过偶有奇迹发生,于是萨满巫医们,便将之当作了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
黄重真从草衣卫初步建立起来的谍战根系网络中,得知了这一消息后,立刻便忍着巨大的薄利多销,从而锐减了雪花膏的产量与供应。
价格却大幅提升,非但没有减少利润,反而多赚了好多,还供不应求。
为此,济尔哈朗没少写信来控诉他的这种背信弃义般的商人行为。
黄重真在回信之中,隐晦地表达出了后悔不迭,还抱怨因此而遭到了袁祖二人的重罚。
于是,狡猾的女真人便自动将雪花膏由限量版升级成了珍藏版,哪怕是萨满巫医们暗中以高价收购,都是千金难求。
那些公子哥儿福晋格格们,更是以拥有一盒,从而得以在贵族聚会中暗中炫耀为荣,倒是不怎么舍得使用了。
如此歪风邪气,直到整日里忙于军国大事的黄台吉,于一次偶然的机会得知,愤怒严查才堪堪刹住,使得生活一好起来便已透着奢靡的八旗贵族们,有所收敛。
然而,因为有着市场需求,不论是烧刀子还是雪花膏,都在后金无可避免地成了由大明关宁边军所限量供应的奢侈品。
既然是奢侈品,自然便是只有贵族才能享用的,普通的八旗子弟都无缘得见,更别说那些从白山黑水间抓来的野人女真,以及已然有了一丝雏形的汉八旗了。
尤其是口味醇正性子刚烈的烧刀子,便是黄台吉处理完一天的公务之后,也会小酌几杯再行入睡。
浓烈的酒精入喉再被吞进肚子里,就像一杯又一杯桀骜不驯的精灵被驯服,能让其生出征服世界的雄心壮志。
且酒精进入黄台吉雄壮的身躯后,终于令其一天中绝大多数时间都在高速运转的思维,得到了真正的休息,也令他能够真正地酣睡一两个时辰。
聪明的华夏人,数千年来与异族人做生意,就从来没有吃亏过,但是明末却有着很大一帮杀才,帮着后金赚钱,吸取同胞的鲜血以自肥。
因此,黄重真希望通过从一开始就定下的极高基调——赚后金的钱,吸后金的血,来对这种杀才般的汉奸行为,造成强烈的冲击。
商人嘛,毕竟大多都是逐利的,若能从后金赚到足够多的利益,又何须费尽心思从自己同胞的身上,冒着让祖宗蒙羞的风险,去获取那一份份血汗银钱呢?
身为后金总经销商的济尔哈朗,自然不会蠢得用境内所有的粮食,去与黄重真换酒喝。
貂皮熊皮虎皮等上好的皮草,在白山黑水间的时候,简直比大明百姓身上打了无数补丁的粗布麻衣还要便宜,但是一旦运到大明境内,便会价比黄金。
济尔哈朗便尝试着,将这些物品折合成银钱或者粮食的价格,去与重真交易。
黄重真自然是来者不拒的,因为以他锱铢必较,并且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算盘,但凡折合一次,便能从中白白获取一成的利润。
天生骁勇的女真人在军事一途上,天生便拥有着惊人的天赋,这些年在奴酋的大力推动之下,更是令其发展到了巅峰。
黄台吉上台之后更是大胆启用汉人,政治手段也在迅速地进步着。
但是经济能力以及经商头脑,却仍停留在极其原始的阶段。
以物易物,丝毫不以为奇。
因此,这个优秀的猎人民族对于皮草的价值,是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毕竟大明这么大,要让这些连长城都没有进来过的异族人,知晓南北物价的差距,实在是有些难为他们了。
极其有钱的江南富豪们,对于一件毫无瑕疵的上好皮草,有着近乎偏执的渴求,不惜一掷千金,都渴望拥有一件,好在冬天彰显其雍容华贵,却又低调内敛的贵族之气。
至于虎鞭鹿茸熊胆,明明很有钱却藏着掩着还到处哭穷的兖兖诸公,无不求之若渴,好在年轻女子的娇嫩身躯之上再振雄风,偏好至此,不惜鼻血长流。
“听说,便连号称为大明续命的张居正,都是在少女的身边陨落的呢。女人啊女人,少女啊少女,哎……”黄重真不无邪念地感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