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沙啦啦。
沙啦啦。
又下雨了。
空寂的山泛起一层层寂然的云雾,遮掩了森冷的层叠绿意。
直至蔓延到天地尽头,才隐约泛上浅淡的灰黑色。
生机盎然,参天古树拔地而起,巨大恐怖的生机将这里变成了绿色的海洋,各种匪夷所思的植物舒展着腰肢,抬头几乎看不到泛着灰色的天空。
过于浓稠舒润的空气恍若实质,走在山野间边染上一层浅淡的湿润,更何况,还下了小雨。
哗啦啦。
小雨变成了大雨,直至大雨倾盆。
便在遮蔽视线范围的暴雨,一群身高一米的稚童嬉笑着,从烟雨漫然鱼贯而出,嬉嬉闹闹的打骂声传过来。
他们大约五岁,头上俱都光亮一片,没有半根头发,身上穿着的衣衫看上去极为古朴,行走间却隐约闪出淡淡的光晕纹路,怦溅的雨滴还未落下,便被微光折到另外一个方向。
是以虽然幼童顽劣,身上却一丝雨水都没有。
而幼童们嬉闹的正央,却跌坐着一个小小的男孩。
水洼深沉,青苔滑腻,他坐在水坑里,垂头,不发一言。
小男孩的身上穿着与他们一样的衣衫,古朴而又灵气四溢,却已经被扯烂,撕裂的肩头露出被擦伤的肌肤。
他不言不语,只是安静的倾身,将被撕裂的不成样子的芭蕉叶提起,小心翼翼的打在大树下。
他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因为撕扯,发带已经掉落,孩童的长发便披散着,凌乱的落在小小的背脊上。
小小的身子背对着众多孩童,是默然不语的沉寂。
那里,分明只有顽劣生长的杂草丛,浓厚的青苔,与虬扎突出地面的巨大树根。
为首的幼童一脚揣在他的后背,冷脆的声音道:“你疯了吗?你以为你摆个这样的姿势,日后便能当方丈了?”
身后的孩童们哄然大笑:“怎么可能?”
“方丈都不许他剃光头发!”
“方丈说了,他以后迟早要离开这里!方丈根本就不喜欢他!”
“是他痴心妄想!”
小男孩始终沉默不语,他举起可怜兮兮的芭蕉叶,将自己头顶上空竭力遮蔽的紧一些,更紧一些。
打骂声渐渐停歇下来,为首的小和尚蹲下身来,伸长脖子看芭蕉叶下的草丛。
“你都自身难保,还护着这小芽?”
弱肉强食,不是师父刚刚讲过的吗?
一年前,四岁的小男孩便说树下有个种子要发芽,除了功课时间,便是蹲在虬扎的树根旁等待着种子发芽。
风吹日晒,雨露朝霞,一年过去了,他口所谓的种子,才刚刚拱起一抹绿色。
直至不久前,才伸展出皱巴巴的两瓣小芽。
小男孩便日日来看它。
这次,饶是被他们打了,依旧倔强的用芭蕉叶挡住了愈来愈急促的暴雨。
雨声越来越大,其他的小和尚身上没有波及到任何水滴,小男孩的衣衫却已经湿透了,从可怜兮兮的芭蕉叶下漏出连绵不休的雨水,将他黑色的头发打湿,湿漉漉的贴在她的脸上。
带着些婴儿肥的小脸上,却始终什么表情都没有。
沉静、淡漠。
小和尚最恨的就是他这副模样,这副藐视众生的样子。
他哼了一声,道:“你有什么天赋异禀?能判定这小芽能长大?都一年了,还这么不争气,这分明是最下等的山精!”
“师父说了,要找灵气最旺盛,天资最丰盈的山精,这才好给苏家上供。只有这样,才能救更多人,你不去找山精,却跟一个小芽消磨时间,师父真是太纵容你了!”
千灯寺是苏家领地范围内的寺庙,只接受苏家供养。
这里天材地宝众多,山精草木精灵众多,小和尚们便要培育自己的生灵。
没想到他竟然跟一个一年才长出两片叶子的废物小芽耗上了。
不仅讨厌,还偷懒!
白嫩的小脸上微微一笑,小男孩伸出湿漉漉的手,手指触了触那一丛杂草里,微不可见的,小小的叶子。
暴雨倾盆,大片透明的水流冲刷下来,将周边的草丛漫上一层层的水洼,而芭蕉叶下,小嫩芽艰难的在水,撑起来瘦弱的身体。
小男孩微微一笑:“万物有灵。”
“我只救我眼前看到的。”
细嫩的手指,掠过小小的叶片。
小嫩芽颤了颤。
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仅仅是错觉。
……
艳阳高照。
“哒哒哒。”
布鞋踩在暴雨过后微湿的石阶上,小男孩像是一阵风一样,脚尖点在数百层阶梯,直直冲着山顶而去。
他小小的脸上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熠熠生辉。
一路上,路过了多少师兄弟们,小男孩目不转睛,一刻都没有逗留,向着禅院而去。
“吱嘎”一声,古朴的松树下,房门被打开。
老态龙钟的方丈静坐室内闭目诵经,听到动静,也只是微微掀了掀眼皮。
小男孩喘了喘气,“师父,我的小芽,这次真的长大了!”
一年了,日日夜夜等待着种子发芽,起初,他几乎以为他感知到的,是一颗不会发芽的种子。
千灯寺的小和尚们,从四岁起,便要去寻找自己的草木山精。
他天生天赋高,本以为会找到很多幼生期草木山精,没想到,他空手而回。
他说他找到了一颗“不会说话的种子”。
参天大树下,只有浓郁的草木灵气,却根本没有发芽的迹象,这种情况被认为是没有灵智的酝酿期草木山精,也许要等到数百年才会萌发。
当时就被师兄弟们嘲讽。
一年里,师兄弟们培育了不少草木山精,每半年交给苏家一次,已经两轮过去,唯一的长发男孩,却始终什么都没有交上去。
他在种一颗不会发芽的种子。
自打发芽后,他又等了一年,这一年内,他日日呵护,直至,这日他发现,小芽在长大。
方丈灵肃大师微微阖眸,轻声道:“半年后,便要交上去第一批草木山精,你若是再执迷不悟,为师可就护不了你了。”
小男孩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恍若无物。
他小声的,用孩童特有的稚嫩嗓音道:“交上去,它会死吗?”
他轻而又轻的说:“它,也是师父口所说的生灵啊。”
“难道,要用生,换生?”
灵肃大师的眼眸霍然睁开,“我们千灯寺,为苏家培育草木精怪已然数千年,都是为了普济众生,草木皆是为了治病救人,何以会是用生换生?”
灵肃大师的厉呵声,小男孩离开了山顶。
他下山,一步一步的踩着台阶。
小小的布鞋上,怦溅了些许水迹,鞋尖微湿。
适才看着小男孩一路风奔上去的师兄弟们,挤眉弄眼,示意看向他。
他浑然不觉。
他的脚下,像是有了固定的轨迹,直接走向深山灵气最深处。
……
天幕,火辣辣的太阳。
酷暑已然来临,不知道为何,不久前,参天大树渐渐枯萎,而小芽却渐渐长大。
在小芽的周边,绿色植物尽数枯萎,只留下虬扎枯萎的树干。
小男孩想要给小芽,不,是小树苗移动位置,却记下来师父说的话,不可移动尚未成熟树精的位置,移之必死。
他从储物锦囊里拿出来小小的木壶,给小树苗浇水。
“小芽小芽,你要快快长大。”
他想起来师兄弟们说他种的是石头,怎么会发芽?便喃喃自语道:“师父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也许我认为你会发芽,你便会发芽了。”
树苗干裂的土壤湿润了,他将水壶搁置在一边,忽而沉默了。
“那我认为你会说话,你便会说话吗?”
……
它有些干裂。
头上,是炙热的光,晒的它几乎喘不过气来,叶片渐渐干燥,蔫蔫的没有精神。
水呢?想喝水。
想要……想要更多的木系灵气。
它不知道怎么汲取木系灵气,也不知道什么是木系灵气,它努力的将根伸长,再次伸长……
周遭的木系灵气,已然没有了,似乎是它沉睡时候“吃掉”的,一顿饭只给一点点木系灵气,未免也太抠了吧?
根部蔓延,带着腥味的土壤让它皱了皱眉,遇见了一些蚯蚓,一个老鼠的窝……干裂的土壤里,终于出现了一点木系灵气。
它舒展了一下过于纤细无力的根部,慢条斯理的开始“吃饭”。
嗯,这里的木系灵气,比它之前呆过的……要浓郁上千倍,上万倍。
等等……它之前呆过哪里?
它身为一棵树,罕见的怔忪起来,便在这时,头顶上,哗啦啦洒下水。
那个小男孩又来了,它舒服的神展开嫩芽。
两瓣叶片,在灼热的日光下,灼灼发亮。
它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
它只记得,它刚刚萌生的时候,愤懑、怨恨、痛苦。
它似乎在想,它没有错。
它没有想要害人。
它没有想要杀人。
为什么它就要痛苦?
可是后来,头顶上,出现了一片遮雨的芭蕉叶。
它蜷缩在种子的硬壳里,忽然想明白了。
愤怒会让它长不大。
它现在是颗种子,要做的是什么呢?
是发芽。
是长大。
当种子,就该有个当种子的样子。
发芽吧,长大吧。
这次,注意脖颈上的绳索,永远、永远不要被勒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