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红与黑潮翻滚,裂开的大地俱都是深不见底的岩浆。
分明是山清水秀的仙家圣地,如今变成了哀鸿遍野的炼狱。
这场渊魔攻势,是几十年来少有的可怕。
领头的渊魔身形怪异,似是上古异形神兽,它自沟壑纵横的深渊岩浆而出,披着猩红的热浪,将山川震颤。
滚滚岩浆倾泻而下,修士们的杀戮根本无法阻止无穷无尽渊魔的前进。
它们就像是摧枯拉朽的兽潮,向着所到之处,向着圣庙的方向,吞噬摧毁一切能及之物。
“遭了,它们的目标,是圣庙……”
圣庙……
“师父,守山大阵是无音宫立基之本,根本不会有事。”
萱瑶担忧的捏紧他的衣袖,“师父,阿瑶已经失去师姐,失去小师弟,不能再失去师父你了。”
平日里,萱瑶的活泼撒娇可爱,顾莫念尽数收着,依从哄着,多有怜爱。
她不让他身处险境,是对他的一腔爱意。
然而,此刻顾莫念白衣飘飘,脸色苍白,他眯起眼睛,是萱瑶从未见过的冷然。
“阿瑶……”
他唤着她的名字,似是从齿缝里溢出,森冷阴寒的可怕。
在漫天杀戮背景下,他低头看她,那目光,几乎令萱瑶打了一个冷颤。
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藐视目光。
那一刻,萱瑶觉着,她不是师父的徒弟,不是师父的救命恩人,亦不是师父的双修道侣,而是……
而是,他眼任人宰割的鱼……
垂落的眼睫眨了眨,顾莫念那异样的目光不见了,他反手抓住萱瑶的手,“你师姐,不能死。”
萱瑶此刻恍若木偶,她本就是天地之间绝无仅有的天才,对于危险的感知能力清晰敏锐,那一瞬间,她的直觉在叫嚣,逃离。
萱瑶颤了颤嘴唇,没有说出话来。
顾莫念蓦然吐出一口鲜血,他抬头看向山顶,冷声说,“守山大阵顷刻便破,将你师姐带下来!”
她带着重伤无力的顾莫念一跃而起,脚踩灵剑向着最深处的山峰而上。
那一瞬间,有修士惊呼道,“山在崩裂!我们脚下有渊魔!!”
轰隆隆——
地面颤抖,脚下红色的纵横隐现,无尽的岩浆迸涌而出,怦溅而出!
躲不及的修士被岩浆灼烧吞噬,转瞬间便显示在茫茫的岩浆。
脚下大地裂开,连倾塌的山川都被吞噬。
层层叠叠,可怖无比。
在天地之间,数道剑光与灵气向着水月峰封顶而去
——或者说,是恍若海市蜃楼一般的封顶。
在山脚下,已然全都是裂缝与岩浆。
守山大阵已经破了,再也护不住这山川阵法,阻挡修士接近成魔谢冰的阵法亦是崩碎,那一刻,无尽的黑气而起。
压迫住谢冰的守山大阵,已然没了。
水月峰渐渐被岩浆吞噬,一截一截矮了下去。
山顶之上的谢冰,被锁链困住了所有的魔气,她在艰难地,从肉血模糊撑起腰脊。
顾莫念蓦然,又吐出一口鲜血。
他现在无法调动灵气,但是这个距离,再有十息,便可抵达谢冰身侧。
还来得及。
呼啸而过的狰狞渊魔几乎将萱瑶攻击下去,而萱瑶小脸煞白,愣是硬生生的从缝隙里钻了过去。
看不到谢冰,顾莫念心头骤然涌出一股慌乱,他眉头蹙起,松开了萱瑶,直接飞了上去!
萱瑶惊呼一声,“师父——!”
无尽黑雾掠过,顾莫念眸黑焰闪过:
便在那一刻,他瞳孔一缩,封顶上的谢冰,已然不见了!
……
噬骨链吞噬到骨血里,谢冰一丝知觉也无。
沉重的锁链垂落,悬空在半空,将她不断的往下坠。
她的手指死死扒着被岩浆炙烤的石块,鲜血滴滴坠落。
“祝若心咎由自取,你便不仅做伪证,还要杀我?”
圣手蝶仙祝芷蝶,不可能没有发现补药的异常。
她在记恨谢冰,将她的女儿送进了刑堂。
祝芷蝶眉眼,是熟悉的悲悯。
可是此刻,她的眼睛里,映衬着无边岩浆的流光,泛起一丝微红。
她轻声道,“若心是我一手带大的,她出生时候,那么弱,那么小,就那么小小的一团。”
“我心疼她,便将她命火与我的命火相融……”
谢冰费力的仰头,看着祝芷蝶的悲恸的面容,忽然明白了。
若心……
若心她死了。
谢冰喉头滚动,眼前是多年前,祝若心纵横嚣张的笑脸。
“天崩地裂的那一瞬间,我与她紧密相连的命火,断了。”
白衣吹起,祝芷蝶微微一笑,蹲下身来,“红颜祸水,早就该死。”
“南宫听雪是个祸水,你也是。”
“若不是你成魔,顾莫念不会发疯毁蓬莱。”
“若不是要救你,门派大比不会耽搁这么久。”
“若不是你引发的上古渊魔出世,这天地不会崩裂,在地底服刑的若心……若心她也不会死。”
祝芷蝶眼圈红了,她唇角却依旧柔和悲悯,“我这个当母亲的,没法陪她一起死,只能为她报仇。”
“你都成魔了,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去死,去陪我女儿,一起去死!”
噗嗤一剑,捅向了谢冰的胸口,她的身体,千疮百孔,一阵一阵的痛苦,让她仅有的一点力气消散。
无力感。
谢冰看着祝芷蝶的灵剑再次挥下。
这一次,砍向的是她抓紧石块的手。
谢冰肉血模糊的手,一寸一寸,松开。
悬空,坠落。
身下的岩浆在翻滚,炙热在燃烧。
头发烧焦的味道,衣衫皱起丑陋的形状。
手腕脚踝的锁链几乎与她的身体融为一体,她平静的从上而下坠落。
头顶上的山峰,越来越遥远,撕开的巨大裂缝吞噬着一切,周遭的火光摧枯拉朽。
她空洞死寂的眸子,终于颤了颤。
她没有一丝力气,她的倾尽所有,只是将手掌抬起,摁在自己的心口。
短暂的一生,犹如过眼云烟,从她面前呼啸而过。
何为因,何为果?
彼岸归途,何是吾乡?
“你是否害怕死亡?”
“是,我害怕。”
谢冰干裂的嘴唇轻启,低声说,“阿初,现在,我真的不怕了。”
她本可以忍浓稠窒息的黑暗,这如影随形的死亡。
她的生命,从来不是烈火,炙热,蓬勃。
黑暗与死亡,让她的生命变得卑微与渺小。
她被扭曲了脊梁,折断了双腿,失去了自由。
她想活着,她不想死。
——她要死了。
可是,她永远,都不会再屈服。
她永远,永远不会再跪下。
谢冰明白了南宫听雪临死前,仰望天际的目光。
死亡逼近。
头顶,是映衬着天光的斑驳黑暗,身下,是逼近的无尽岩浆……
她忽而笑了。
……
修士们的反击,来的很快。
渊魔的突然肆虐疯狂,天地的骤然震颤,都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灾。
而这种相似的情景,渊魔孤注一掷的暴虐,只可能是一件事。
生灵涂炭,圣子降世。
水月峰被地下岩浆吞噬,只残留几十米的残骸。
银色剑光抵在顾莫念的脖颈,他低低一笑,“倦之,你为了谢冰,当真是疯了不成?”
不仅信成魔之人信口雌黄,而如今,一路斩杀渊魔,赶来兽潮正心的殷倦之,竟然将剑架在顾莫念的脖颈上。
“是谁,杀了她?”
一向风光霁月,含笑示人的殷倦之,已然一身狼狈。
他一人,穿过整个州大陆,从极北苦寒之地,一路杀到水月峰。
那双迷人的桃花眼里,眼尾微红,是谁,杀了谢冰?
她为人,他已然清楚,她为了活命,又有什么不敢做?她怎么会死?
顾莫念迎着剑尖,闭上眼睛。
追魂引,已然没了。
除非谢冰死,否则不会消失。
这一刻,说不清楚他是愤怒还是遗憾。
他摇了摇头,将脖颈剑尖推出去,踉跄着离开。
“倦之,为师饶恕你情急之举。但是谢冰,她确实是自己跳下去的。”
“她,误会为师了。”
师徒剑刃相向,被这一幕吓得发抖的萱瑶立刻接住了顾莫念的手。
那一瞬间,她只感觉顾莫念的手冰的不像真人。
他的袖袍之下,修长的手握紧了萱瑶的小手:
“别怕,阿瑶。”
顾莫念从未如此温柔过。
他将她的手,攥的那么紧,那么紧。
仿佛再也无法承受失去。
像是蛛网,将她完完全全,容纳到他的羽翼之下。
萱瑶渴求温暖,却第一次感觉到窒息。
从心底,升起来一股巨大的恐惧。
她求助的看向殷倦之。
然而她只看到了殷倦之的背影。
殷倦之的手里,捏着一件冰寒的簪子。
他的心头,升起来一股巨大的迷茫。
这个世界上,他没有允许,她怎么就能逃脱他的掌心?
他早就该将她锁起来,锁在他的身边。
谢冰死了,连她的尸骨都没有。
他甚至不能将她做成傀儡。
殷倦之缓缓的俯身。
从焦黑的地上,拾起一个朴实微旧的储物锦囊。
她死前,储物锦囊也落了下来。
她可能忘了,这是她刚进门时候,他送她的拜师礼。
因为她没有灵气,是凡人,所以这储物锦囊,是稀少的不设禁制的锦囊。
打开。
唯有一些食物,和一些简易家具,一些他与吕初一同买给她的衣衫。
还有……几碗剥好的,像是翡翠一般通透,隐约有灵气的花生。
似是不舍得吃。
殷倦之认出来,那是在海边的时候,他一颗颗剥给她的。
储物锦囊里,清清贫贫。
就像是她短暂的一生。
轰——
无数道闪电滋啦啦作响,将遮天蔽日的天幕劈开!
光芒大盛,茫茫然整片天幕,都是白色夺目的闪电,层层叠叠,无穷尽也,直至眼前只剩下一片白茫茫。
修士们甚至来不及用手遮住眼睛。
这闪电,比修士更快。
下一秒,是几乎笼罩住天地的厚重雷声,震颤天地!
无数前进的上古渊魔正在冲击圣庙。
它们怔立当场,恍若被震慑。
它们惊恐的互相对视,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
有修士反应过来,“天意传彻,雷电共生,渊魔灭世,圣子天罚……”
“三十年了,圣子终于降世了!”
天罚灭魔,当天道属意的圣子从天地之间降生之时,便是气运接转的关键之时。
彼时气运动荡不安,天地渊魔躁动,亦是圣庙力量最为薄弱之时。
当天罚降临,却是圣庙力量最为强大之时。
直至灭魔之后,这一任圣子,便会降生于世。
却无人能测算到圣子出生于哪户人家。
生为凡人有可能,身为修士之子,亦是有可能。
直至多年后圣子归位。
然而渊魔的躁动时有发生,无人知晓圣子何时降世,直至……
天罚降临!
轰——
是比飞升的天劫更为可怖上千万倍的天罚。
轰隆隆几乎劈碎整片天际,那些渊魔像是海潮一般撤退,想要退回深渊峡谷,却根本赶不过天罚的速度。
哀嚎怒吼,天与地没有界限,死亡的恐惧逼摄,数千万只渊魔被天罚灭世,烟消云散。
天地,几乎整个翻转。
黑压压的雾气散去,天地间,渐渐分出天上地下。
始然清明。
大地沟壑纵横,巨变令山川易位,而谢冰死亡的岩浆裂缝,已然张开空洞丑陋的幽深。
遥远圣庙之顶,敲下了第一声绵延的震颤钟声。
圣子,已然降临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