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做什么。”鬼灯满月出声,我从沉思中惊醒。
白擦干泪水,情绪稍稍稳定,汇报道:“光大人,这个袭击者是雪一族的人,他好像被控制了。”
鬼灯真月踢了踢红发尸体:“喏,漩涡一族。”
我多看了这具尸体几眼:千手家远亲漩涡一族那标志性的红头发,原来是这样子啊。我出生没多久,第二个姓漩涡的火影夫人就死了,村里唯一的漩涡后裔是个男孩,头发是金色的,没有漩涡的特色。
“确定?”
“血继能力。”鬼灯满月言简意赅地解释。
区区雪坂城城主身边竟然这等阵仗?血继忍者没那么不值钱。看看长谷川社长或者淀屋常安,他们的地位堪比一些小国的大名,身边防卫也没到如此地步。
“这些忍者从哪来?”我分辨城主夫人的面部表情。
这个女人没有她丈夫自裁的勇气,强忍住哭腔,一双泪目惊惶地低垂:“妾身不知,妾身从没见过他们。”
我换了种问法:“你认识你丈夫所有的家臣吗?”
“来过府中的都认识。”
“你的意思是,他们从外面来?”雨由利弯腰,一把拽住她的长发强迫她仰起脸,“说谎要高明点,昨天大雪封道,与世隔绝,你们怎么找!”
“妾身真没见过,不信问其他人吧!我是松山城城主的女儿,前年才嫁来!我什么都不知道!”女人尖叫,白面似的脸上粉噗噗掉,跟眼泪糊成一片,吓得连“妾身”都忘了说。
雨由利很少跟这种软弱娇柔的贵族女人打交道,搞得自己是恶霸,故意欺负人似的,便无趣地放开她。
侍女迎着众人询问的目光,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迟疑道:“我们也没见过,就好像突然冒出来一样。”
“是啊,城主很讨厌忍者,不喜欢雇佣忍者。”
“城里没人见过他们,红头发很显眼,如果见过肯定不会忘记。”
侍女们你一言我一语作证。
鬼灯真月一锤手心:“对了,这个红头发也被控制了哦。”
我沉思片刻:“知道了。尸体收殓起来,至于这位夫人和这个武士,将他们分别关押,都带下去。鬼灯君,麻烦你们看住城主府,不许任何人进去。茶茶,整理府内文书资料的工作交给你了,不用急着做,现在回去好好休息。我先去潜君那里看看情况,再做下一步安排。”
茶茶劝道:“你身体还没好,不要太过劳累。”
我摇摇头,“我是个忍者,别担心。”
茶茶知道事情轻重缓急,没有再劝。“账册就交给我吧,我帮父亲大人处理过,知道该怎么做。”
“你……”
茶茶故意抬起下巴作出骄傲的模样:“别小看我,我好歹当过姬君啊。”说完自己忍不住笑了,“好啦小光,不要总把事情但在自己一个人肩上,请试着相信一下我们。”
所谓的革命,并不是说旧势力头领十恶不赦,杀掉他就能一了百了。革命需要杀人,但不只是杀人,革命是推行一种新秩序。
城主只是旧秩序凝结的一点:一朝天子一朝臣,要彻底颠覆旧秩序运转的全部环节。
简而言之,要杀更多的人,以后还有更多更多的人——这辈子脑子和屁股都没法扭转还硬要螳臂当车的家伙,只能帮助他们早日下辈子改正啦。
听上去似乎很残酷,就结果而言,这才是最大的仁慈。比起几个忍村野兽争食的厮杀,在混沌的轮回里挣扎徘徊,革命的战斗起码是有意义的。至少有一方明白为何而战,他们走在推动历史前进的路上;而战斗的另一方,也会在惨烈的斗争中逐渐找到自己的立场。
最坚定的反对者和最坚定的支持者都是推动历史前进的祭品。
自杀的雪坂城城主和武士是合格祭品,他们是旧时代的殉道者,与幻想中的荣光一起自裁。
我也有上祭坛的觉悟。
但是其他人呢,他们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
城主府浓烟未散,雪坂城已然熙熙攘攘,街道上的火把连成线四处游走。人们喜气洋洋,也有人茫然不安。居民们追在片山潜小队后面游荡,看他们将往日仗城主之势横行霸道的家伙带离。
粮店老板第一个被拖出来,不少人抄起身边触手可及的东西,雨点般砸向他。每带走一个,人群就爆发一阵欢呼,空气中洋溢着恨意和快意。
夜深过半,抵抗者尽数消灭,潜藏的抵抗者也被抓了起来。
雪坂城没有监狱,以前靠武士维持秩序,方法很粗暴:要么驱赶,要么冒犯者杀,用不上监狱。片山潜小队商量后提议:直接将他们关押在城主府内,现在城主府被我们接管,不用拨出多余的人手监视这些人。
确认城内秩序基本得到控制,我回到城主府。
许多失败的革命,大多因为进展太快、投机者太多,新的力量没有足够成长,不得不启用旧贵族旧官僚维持秩序;或是心慈手软,放残余势力一马,那些人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造成很大的麻烦。
好在雪坂城只有两万多人,新的力量虽没有足够成长,反对者却很好解决。为了保护这粒雪上的火种,必须先将其隐藏起来,在我彻底控制雪坂城前,人们不能随意出入泄露消息,引起水之国大名和周边城市的警觉。
我召集身边人,开个简短的会议。
首先,维持城中秩序,对外封锁消息。通过出城购粮、审核分粮、运回货物三件事,我初步聚集了一批愿意跟在身边的本地人,大约一百位。这个任务可以交给他们。
其次,连夜审问那些城主近臣武士,从他们口中撬出城主的罪证。
最后,动员居民为明天的公审大会搭个简单的台子。
保护城主府物资的任务交给了几位忍者,我许诺加两倍酬金。
鬼灯满月淡淡道:“附赠服务,不收费。”
他开口了,鬼灯真月和刀丸不再说什么。
“帮老师忙要什么钱啊,伤感情!”谷川瞳撸起袖子举手,突然的热情洋溢:“审讯交给我交给我!我最擅长!”
沢村翼轻飘飘道:“情报套出来,人也废了。”
“又拆我台!还有没有同学情啦,我这次下手一定轻点儿。”谷川瞳双手捧脸期待地看我。
虽然早知道自己徒弟的德行,林檎雨由利还是感到了一丝丝丢脸。“小瞳虽然做事粗暴了点,其实人还好……唉,我是说,审讯挺拿手。”俩徒弟,一个元气鬼畜一个三无腹黑难道是她林檎雨由利的错吗?不,必须是变态雾隐村的错。
大家分派到任务,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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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坂城是一座封闭的城市,它过去的统治者就像那些拒绝一切新事物的守旧士绅,严厉到近乎残暴地约束领民们。在群山和白雪的保护下,这里的现在,和十年前、二十年前、甚至六十年前没有什么不同。
它拒绝机械,拒绝忍者,拒绝过分频繁流通的商业贸易。诚然它拒绝了一切可能的危害,但也拒绝了进步。
这片土地还没有出现资本主义的萌芽。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没有切身的利益联系,就没有改革的渴望。杀掉明面上唯一的压迫者,他们的生活会顺从惯性回到原来的轨道上。
一时冲动下吃了大户,然后呢?什么都不变吗?似乎没什么不好。在此生活的民众容易滋生出惰性,或许明天就有很多人反悔,心里暗暗埋怨外乡人多事,打破自己按部就班的平静生活——大家活下来了,马后炮怎么放都可以。
到时候,我站在公审台上大声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底下满脸信服地回答我:“有!”
简直黑色幽默。
革命推行新的生活方式,将在十年内逐步完成。
革命推行新秩序,需要花上一个月。
革命推行新理念,必须明天就此确立。
天还没亮,茶茶匆匆掬了把冷水扑脸,缓解眼睛酸涩。
我忙着清点雪坂城资产,一夜未睡,听到外面动静探出头。
“是我。”茶茶进门,小脸冻得通红。她给我三本账册:“找到了。”
凡行经之处,必留下痕迹。贵族不会纡尊降贵亲自动手,他们使用金钱和奴仆,处处都是痕迹。城主死了,罪证还在。只要证据链闭环,就可以零口供定罪。这也是放任他自杀的原因之一。
“日常开销和给上贡大名的税费,这些每年太多变化。三年前、四年前和七年前,各有几笔雇佣忍者的开销,但是没有写明原因。除此以外,每年还有一笔大额支出去向不明。”
“去向不明?”我翻到夹了纸条的那几页,纸条标注了计算和说明。
“不知道这笔钱给了谁,也不知道谁负责支出这笔钱,每年四月中旬准时交付。”茶茶解释,“问了城主夫人和侍女们,他们都不知道。”
“城主继位五年,这笔钱交了多久?”
“我只看了十年内的账册,每年都有。”
“应该是雪原家那边隐秘的社会联系。”我想到那两个被控制的血继忍者,没有跟茶茶说这个猜想,“谢谢你,做得很好。”
茶茶神情沮丧,“还有很多地方不清楚,真的能帮到你吗?”
“情报有两种:一种什么都说,一种什么都不说。”我晃晃三本账册,“含糊其辞本身就有很大问题。真的,你做的很好。”
我把册子一揣,拉着她朝外走:“每年四月么……今年四月再查也不迟。别想啦,我们去看看台子。”
空地上一夜之间多了座木制的台子。台子后面是城主府的断壁残垣,一边凄凄冷冷毁灭,一边热火朝天建设。
时间仓促,那台子搭得大而简单。十多个青年四处敲敲打打、搭梁架柱,将底座稳固好。片山潜站在梯子上贴公审大会的标语,下面两个人扶着。
【天诛民贼血债血偿】
我抬头一看:天诛……嗯,真岛国特色。
台子前方五米后画了根线,线后站满人,好像全城的人都挤到这里,大家伸长脖子,新奇又畏惧地瞧着台子上忙忙碌碌的人们。
林檎雨由利抱刀懒洋洋站在旁边,冲我点了下头。
地上散落的钉子、木条和麻绳,稍有不慎容易扎到脚,乱七八糟的不像样子。我跟茶茶一样样捡起来,放到旁边的杂物桶内。其他人见状纷纷过来帮忙,没多便清理干净了。
太阳露出脸,第一缕光照在标语上。
谷川瞳牵着串粽子上台,打头的是两个武士,第三个是粮店老板,然后是放高利贷的质屋商,后面都是些跟城主府有关系的人,还有些偷鸡摸狗的无赖子。
看到熟悉的面孔,台下人群一阵骚动。
“好可惜,一个硬茬子也没有。”谷川瞳笑眯眯对我说,“只要告诉他们,揭发同伴就能从轻处理,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互相出卖了呢。”
我点了下头:“按预定的流程处理吧。”
幸德秋水作为年纪最大、看上去可靠的成年人,负责宣读罪状。
这些人作为狗仗人势中的狗,要说犯了什么杀头大罪,除了那两个武士,其他人也这么过分。无非是被打过贱民的嘴巴,调戏妇女,吃拿卡要,强占别人的妻子、女儿,或是放贷逼死几个人,遵从主公的命令杀死“犯上作乱”的家伙……在这些人看来,的确不算事。
要是没有外乡人横插一脚,雪坂城居民大多就认了。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的,命不好,还能怎样。
但是现在,此时此刻,看着那些往日富贵骄横的家伙跪在台上,一脸死了全家的灰败。他们心中某处咔哒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碎了,一股怨气横冲直上。也许压抑得太久、被迫忍受太久了,台下一双双眼睛瞪得很大,嘴巴咧开痛快笑,面部表情似悲似喜,最终扭曲成一种报复式的狂热:虽不知明日将如何,痛恨的人死在自己前面,总是令人愉快的不是吗?
幸德秋水读完罪状,我补充道:“这只是我们目前掌握的一小部分情况,如果还有人受过他们的欺负,大可以上来补充。从现在起,雪坂城绝不允许欺负人,欺负过别人的人也不要妄图逃脱惩罚。”
台下出现一瞬的静默,人们陆陆续续站出来。一开始还能平静的叙述,被告人听后急忙抵赖,要么说记不清,他们的态度激起了人们的愤怒。义愤居民抄起自己的鞋子跳上台,冲武士劈头盖脸的砸,后面人恍然醒悟,跟着挤上来,被幸德秋水连拉带劝到旁边,场面一度失控。
“城主死了!”我高声说道。
消息震住人群,人们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
很好,场面得到了控制。
我继续说道:“那位城主犯了什么罪呢?其实他没有罪。”
“你说什么!”
“胡说!”
我毫不畏惧地跟他们对视:“在他自己定的规矩里,什么罪行都没有。杀几个平民,杀不服从自己的人,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权力,天底下那个贵族不这么想?让你们交钱就得交钱,让你们饿死就得饿死,让你们别出城就不许出城,违抗者死!所以,我们审判他,必须要用我们自己的规则。”
一张张呼吸急促的涨红脸庞变成了茫然。
“我们自己的……规则?”
“对,我们自己的规则。世界上有两种人,第一种人,饿肚子了自己种田、煮饭,用自己的劳动所得与其他人交换所需物品,姑且称之为生产者。第二种,饿肚子了抢夺、骗取别人的粮食,掳掠别人的儿女当自己的奴仆,这种人可以称之为剥削者,掠夺者。”
茶茶和平田康的脸色隐隐发白,这时候我没空顾及他们的情绪。我逼视众人,大声问:“城主,武士,贵族,他们是哪一种?”
“第二种!”
“你们呢?”
台下的居民沉默,答案他们都清楚。
“可……我们需要人保护啊。”底下有人小声说。
“城主很能打吗?”我摸摸下巴,故作疑惑,“你们看啊,他要钱要人,心情不好了还杀几个雇主。去雾隐村请个忍者保护,都不会这么蹬鼻子上脸啊。”
人群发出善意的笑声。
“西谷叔叔。”我问人群中那位鲷鱼烧店铺老板,“碰上这种雇员该怎么做?”
西谷叔叔也是个幽默的人:“开了啊,留着过年吗。”
“对啦,所以我们开了他。”我一拍手,大声重复一遍:“我们开了城主。”
台下哈哈大笑,造反的惶恐不安一扫而空。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武士终于忍不住吼道,“愚民!你们根本不懂什么是高贵的忍耐,你们违背了忠义!”
“你们这些家伙喜欢讲忍耐、忠义,今天来说说这些‘品德’的到底是什么。”本来不想□□这些家伙那残缺可怜的世界观,自己撞上枪口就怪不了我了。
“忍耐叫我们默许他人凌虐,不要反抗;忠义是叫我们忠于他们,拿自己的血汗成果供奉他们。这是什么?傻子啊。原来贵族希望我们当傻子。”
这次没有人笑,人们都拿冷冷道眼神看着武士。
武士冷汗涔涔。
我转身对居民们:“忍耐,忠义,这些不是我们的道理,是他们的道理,是他们希望我们遵守的道理。肚子饿了就要吃饭,如果有人逼你饿着肚子把饭送给他,这个人一定不是好东西。同理,被欺负了就要打回去,如果有人劝你忍耐才是大义,这个人要么傻要么坏。城主贪婪暴虐,大家反抗无罪!”
沉默后,雪坂城掀起山呼海啸的肯定:“反抗无罪!”
“反抗无罪!”
“反抗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