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布吕尼院长面对面坐着,只相隔手臂那么长的距离,他面部表情的任何细微变化全在我的注视之下,可是即便如此,仍旧很难从老人的脸上窥测出内心活动,他在想什么、要说什么、要做什么,我一无所知,像个头一次看心理医生的患者,待在椅子上手足无措的干瞪眼。
“对不起,我没听懂您的意思。”
重复之前的对话,我脑子里飞快盘算着应对之策,万一老院长狮子大开口的提出啥过分的要求,至少得先稳住他,条件可以再谈,过后不松口就麻烦了。
修道院长叹口气,脸上挂着你不懂我的失望,他推开椅子站起身,叠在腿间的灰布长袍曳及地面。
“请跟我来,公爵大人。”
老院长轻轻地招了招手,瘦骨嶙峋的胳膊透出淡蓝色的静脉:“咱们边走边谈。”
我点头应着,虚虚望向大厅高耸的穹顶,不知为何心中忐忑不安,可能被敌人接二连三的刺杀弄怕了,与人独处时总下意识的畏惧,渐渐依赖起嘴毒心暖的代号四来。
“你在不在,好歹露个头啊……”阴暗的角落无人回应,唯有上了年头的天使浮雕悲悯的盯着可怜的凡人。
布吕尼院长岁数大了,腿脚不灵光,这段路走得步履蹒跚,冰冷的石墙每隔一段距离便有扇狭长的窗子,将外面炙烈的阳光投进来,在这些纤细的光影中,能看到无数灰尘上下翻飞,为本就沧桑的教堂蒙起一层愈发斑驳的外衣。
老院长行走于岁月交织的画面里,灰布长袍一会儿变亮、一会儿变暗、安静的仿佛上山路边肃穆的雕像。
我们穿过冗长漆黑的走廊,沿着打扫的一尘不染的石阶来到修道院后山冲向博登湖的宽阔凉台,极目远眺,视野豁然开朗。
虽然不知道老院长带我来此是何用意,不过眼前的美景已容不得再做其他想法,冬日午后的大地笼罩在和煦温暖的光芒中,蓝色的湖、白色的山、灰色的林、以及湖边错落有致的房屋和谐的填满构图,令人不得不感叹大自然的伟大,造物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艺术家,它永远明白该如何挥洒颜色内在的激情。
“您看到了什么,我的大人?”布吕尼院长拢着袖口,像是欣赏挂在自己家墙上的一幅大师作品。
哎呦,改走文艺范了……
我以为抓住了重点,顿时感觉胸有成足,管你玩小清新温情还是后现代腹黑,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能白白爬了上千台阶,下山前必须得有些收获。
“我看到了上帝,无处不在的主。”
要想和神棍交流,得先把自己弄得神神叨叨才行,我踱了两步,目露虔敬的说道:
“山川、湖泊、森林、村庄,到处都是上帝创造的奇迹,我们得以作为他的宠儿生活在这乐园里,实在幸运之至。”
老院长显然很惊讶,这时代一个不学无数的武夫,可以流利的讲出如此精彩的句子着实够骇人听闻的。
“您……看到了上帝吗?”
他若有所思的面向风景:“独特的眼界,公爵大人,但我首先注意的是芸芸众生,你、我、他,还有千千万万个劳劳碌碌的普通人,生活在上帝乐园的幸运儿。”
不是说好的文艺范吗?怎么我刚拔高了bi格就掉落凡间,准备悲天悯人的节奏了吗?
“是啊,我们既是普通人,也是上帝的幸运儿。”没办法,在搞清对方的目的之前,得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圣本笃当年在卡西诺山目睹异教纵横民生凋敝的惨状,毅然决然舍身传道,用基督的博爱感化众人,终于帮助他们摒弃了野蛮的异教信仰,捣毁异端神庙,并于废墟建起隐修院。”
他突兀的说着传教故事,怎奈听众兴趣寥寥,除了打仗时靠吆喝两句上帝保佑来激励士气,平常对鬼神之事我向来能躲多远躲多远。
“当下烽火纷纭的大陆,倾相攻伐、生灵涂炭,我们所缺乏的正是信仰,或者说,缺乏那种纯粹的,不含功利的信仰,圣本笃教诲我们的精神内涵。”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密切配合着老院长:“您说我们缺乏信仰?可教堂和修道院遍地都是啊,在我的领国里,农民们每天结伴去教堂聆听圣训,逢主保圣人的节日还倾其家产的捐献弥撒,我们怎会缺乏信仰呢?”
“耶稣从加利利去耶路撒冷的路上,接受过信徒的财物吗?”
布吕尼院长反问道:“那些投进圣捐箱中的金币与贵族们的奉献,战利品、金银珠宝、物产、土地,最终究竟流进了谁的腰包,是上帝吗?”
说到激动处,他脖子上青筋爆出,干瘪的脸颊放射难得一见的生命光辉。
“丕平献土是个错误,他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里面的瘟疫感染了我们纯洁的信仰,使其演化为欲望供养的怪物,看看如今梵蒂冈成了什么模样!”
“红衣主教穿金戴银、豢养情妇、私生子泛滥,神父流连于贵族的宴会,如同卖笑祈怜的小丑,一次次以廉价的祈祷来巴结依附有权有势者,就连普通教士也不老实,互相攀比、沾花惹草、处处留情,败坏我主臣仆的圣洁形象,至于各地驻堂主教做的龌龊事,更是一言难尽,对权力和财富无孔不入的占有欲,腐蚀了每一个胸前挂着十字架的牧者,他们的灵魂已经卖予魔鬼,何谈拯救迷途者的灵魂?”
那厢边讲得慷慨激昂,这厢边听得云山雾罩,我竭力装出心有戚戚的样子,可惜神态做不到位,只得拿手掩着半张脸。
“公爵大人,您在听我说话吗?”
老院长觉察我走了神,轻声提醒道:“现在明白,为什么之前您的要求被我断然拒绝了吧?”
“明白……”
明白什么?身披教袍的全是挂十字架的魔鬼?还是梵蒂冈糜烂的像颗臃胀的肿瘤?
“所以,我愿意支付您急需的费用,提供接下来行军的物资,以及修道院养的部分驭畜。”他话锋一转,利索的答应了前面拒绝的所有请求。
这下我彻底蒙了,好在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市侩本领起了作用,表面并未露怯,反倒将感激与惶恐的情愫演绎的淋漓尽致,愣是骗过了阅人无数的老院长,他不动声色的观察着我的整体反应,满意的笑了。
“这片被主选择却自暴自弃的大陆,需要犁除罪恶重获新生,那个能力挽狂澜的人,只有您,奈梅亨的兰迪.阿德里安.霍夫曼公爵。”
布吕尼院长背依大好河山,勉然朝向不知所措的我。
“请您务必承下这一重担,公爵大人,圣加耳虽处穷乡僻壤,但您的英雄事迹早早便流传开来,我在您身上,发现了圣徒才具有的品质,虔诚、笃志、谦逊、克制、别在意那些已发生的灾难,这是我主施予的考验,正如上帝默许撒旦夺走乌斯地之人约伯的一切,凡所说必被检校,凡所为必被验典,凡所做必被试探,世间再无如他般敬侍上帝、远离鬼神的人。”
他……选择我来……拯救世界?
这种一般只会出现于超级英雄漫画里的场景,竟然真实的降临在我身上?
饶是自诩情绪控制极佳的我,仍旧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来适应老院长无厘头的期望,拯救世界,这道貌岸然的修辞真是够了!可话说回来,获得修道院财力上的支持为当务之急,管他劳什子世界和平,钱到手再说别的。
“我怕……承受不起如此重担。”
眉头皱得恰到好处,我似有若无的摇了摇头:“太重了……”
布吕尼院长看我要推辞,赶忙摆手说道:“不要这么没信心,上帝必将照拂您未来的征途,您不是发誓要做基督的宝剑吗?该是付诸实际的时候了,公爵大人!救赎这沉沦末日犹不自知的大陆,消灭那些披着伪善外衣的主的敌人,将基督的福音传播给深受异教毒害的野蛮人,甚至……”
他稍顿一下,眼神越过我憧憬的眺望远方。
“率领十字照耀下的信仰大军,解放饱受异教徒蹂躏的圣地,这片神许世人的应许之地,到那时,蒙主保佑如果我还活着,便会去圣墓教堂旁结个小小的草庐,以一生诵经冥修来感恩基督,日夜不息的为您祈福。”
历史曾无数次的证明,那些所谓的理想主义者全是顽固的偏执狂,当他们将单纯的梦想一步步变为现实后,终于首次尝到权力的滋味,接着便一发而不可收拾,最初被他们所鄙视和唾弃的欲望逐渐侵蚀所剩不多的理想,然后,他们安安稳稳的自甘堕落,直到成了新的理想主义者要打倒的对象,可怕的死循环。
至于圣墓教堂的茅庐之类的都是后话了,此刻的我还觉得捡了张天上掉下来的巨大馅饼,正激动地不知怎么办才好,求而不得的东西竟自己掉进怀里,有比这更令人神清气爽的喜事吗?
“院长大人,您……叫我如何感激呢,您伟大的情操实在。”
我抿紧嘴唇,瞪着两只肿胀的眼睛,泪水瞬间淌了下来。
“您感谢的不应是我。”
布吕尼院长慈祥的拍着我的肩膀安慰道:
“基督在去往耶路撒冷的路上,曾对追随的信徒讲过:你们是世上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它再咸呢?以后无用,不过丢在外面,被人践踏罢了。”
“无论你我,不都是上帝洒于这世间的盐粒吗?对一个普通人来说,要保持盐的品质,应该做到谨慎而有远见、谦逊而有学识、平和而有警觉、虔诚而诚实、公正而纯洁,倘若自身不正,何以要求大众遵守规矩呢?又或者一个以卑污之行玷污了双手的人,他又怎能清洗他人身上的不洁?所以先哲有言‘若是盲人给盲人引路,两人都要掉在坑里,如今梵蒂冈已然瞎了,谈何代表神圣的主去狩牧芸芸迷途羔羊的灵魂?”
我点头附和,一图配合他的说教。
讲到底,老院长早瞧教廷不顺眼了,这里面既有虔诚信徒对同教兄弟信仰沦丧的失望,更多的则是派系间由来已久的龃龉作祟,本笃会在尼西亚公会议上遭到排挤,沦为非主流的少数派,不得不寄居山谷穷地,那种潜龙在渊的落寞与隐忍超乎常人想象。
“首先正己,方可律正追随你的人,如果想让上帝对你友善,就得满怀欣喜地去做能取悦于他的事,尤其必须做的是,让属于基督的一切权益,都遵守基督的法规。”
老院长越说越兴奋,渐渐有了准备长篇大论的架势,我清清耳朵,顺从的洗耳恭听。
“如您所见,很久以来,世界因为罪恶而陷于混乱,以至于行路的旅人无分白天黑夜,都难以免于强盗的袭击,善良的人们无分家中屋外,都处在被抢劫和诓骗的危险,是到了该改变的时候,公爵大人,长此以往,我们终将面临末日的审判。”
看着火候差不多,我单膝跪地面向布吕尼院长,这举动显然出乎后者的意料之外。
“从我在基督的见证下获得册封,并发誓成为上帝之剑的那刻起,便将能够挥舞神圣的十字作战,视做终身荣耀,请您放心,院长大人,我甘愿流尽最后一滴血来践行誓言。”
习惯性的摸向腰间,发觉那里空无一物时才想起长剑临行未佩。
“不要紧,我主的孩子。”
老院长伸出手,轻轻抚上我的肩膀,掌心的温热渐次传来。
“仁慈的主啊,请倾听这忠实之人的祷告,赐福于您虔诚的骑士,宽恕他的杀孽,因为每一次砍向敌人的长剑溅起的并非纯良信徒的鲜血,那是魔鬼追随者的献祭,基督敌人的忏悔,阿门!”
“阿门!”
我划着十字,随后双手合十抵在额前,默念了一段《马太福音》,好把老院长眼里善徒的形象做足。
待祷告完毕,他搀起我的胳膊,热情的说道:“别太见外了,公爵大人,您随我来,还有好些事要交代呢。”
为了到手的资助,忍了!我咬牙挺住,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陪老院长离开天台。
来了兴致的老人家打开话匣子,事无巨细的讲得天昏地暗,甚至为此取消了后午时经的讲课,专门安排司厨神父预备饭菜,款待我们一行众人,博登湖的清蒸鲈鱼、柳芽菜、细麦面包、掺了香料和蜂蜜的葡萄酒应有尽有。
说实话,听了修道院长太多的絮叨,肚子真有点饿了,尤其行军多日没啥油水,美食当前自然顾不得什么餐桌礼仪,反正骑士向来不讲究啥规矩,先可劲造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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