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字从舌尖上跃出,又通过耳膜传到自己脑中。
等听到最后一个尾音,许艾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但她面前的东西比她更早接收到信号。
张嘴撕咬的动作猛地一顿,像是被看不见的巴掌当脸一扇,那东西整个朝后飞出,一下子穿过光柱,飞过荷塘,又“轰隆隆”撞断了三四株柳树,才摔到地上。
趁着黑暗中的巨物还没折返,叶负雪立刻取过一个又宽又深的罐子,咬破食指,以血代墨在锡罐上飞快地写字。
那东西又甩着尾巴一跃而起,再次大步朝两人冲来。
它的脚爪踏在湿软的塘泥上,地面隆隆作响。
它踏入滚涌的湖面,水波翻腾着拍起巨浪,它每一步都搅翻满池绿水,光柱闪闪烁烁,像根电压不稳的灯管。
那东西横穿过光柱的时候,许艾看清了它的轮廓。
那是一条巨大的鳄鱼,鳞甲坚厚得像石头,从皲裂的唇下交错而出的牙齿,比她整个人加起来都要粗长。
鳄鱼“哗啦哗啦”地趟着水,眨眼就要冲到岸边了。
许艾赶紧转向叶负雪,然而对方还在罐子上写字,咬着嘴唇,下指飞快。
鳄鱼朝前猛地一扑冲上岸来,暴吼着张开巨嘴,无数闪烁的光球从它口中窜出,仿佛发狂的蜂群。
许艾赶紧拉起叶负雪的袖口:“我们快走吧!”
叶负雪纹丝不动地站着,手中的锡罐已经快被血书整个覆盖了。
鳄鱼狠狠一甩头颈,迈开轮胎一样粗短的脚爪,在光球的簇拥中一跃而起——
最后一笔收尽。
叶负雪握起锡罐,高高抛到空中。
然后他薄唇一张,一串诡谲复杂的句子飞快从口中吐出。
许艾看到他面具上的眼睛绽裂出赤红的光芒,那些妖异的线条仿佛燃烧的铁水。
锡罐上用血写下的文字也在他的吟诵中闪闪发亮。
最后一个字落下,所有的光球,所有的光点,荷塘里躁动的东西,岸上张牙舞爪地扑来的东西,通通融化,汇聚成一股成灼目的光流,笔直地指向空中,把幽绿的夜色从中裂为两半。
就像一道燃烧的刀痕。
一呼一吸之间,刀痕熄灭了。
四周暗下来了,只有甬道上的绿光还在缓缓流动。
罐子轻轻稳稳地落到叶负雪手上,仿佛一秒前才被他原地抛起。
罐子上的血迹还在发光。
叶负雪盖上盖子,小心地放到一边,然后转向许艾:“没事吧?”
许艾摇摇头。
但叶负雪并没有转回身去。
他面具上的眼睛还在闪烁,紧紧地盯着她,鲜红得像滴着血。
“……怎么了?”许艾问。
叶负雪没有回答。
许艾问第二次的时候,他伸出手,从她肩上摘下了什么东西。
——许艾突然想起在院子里被一只手搭肩的事,她甚至都还记得手指落在自己肩上的触感。
叶负雪的手从她肩膀上轻轻抽出,她只觉得身上一痛,紧接着又一轻,像被解下了几十斤重的镣铐。
然后,排山倒海的倦意再次压塌下来。
许艾又听到妈妈叫她“碗碗”了,又轻又温柔,她听到都会笑起来。
妈妈叫她“碗碗”,叫她快起床,她还用手轻轻抚摸她的额头,帮她理开落在脸上的发丝。
妈妈说,快起来了,天亮了。
……天亮了。
许艾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房间的天花板。
然后是书桌,墙上的“寒梅映雪图”,半开的花格窗——
窗口落下夏日清晨的阳光,让坐在窗边的人看上去像蒙了一层银纱。
……窗边的人?
许艾揉了揉眼睛——对方还在。
她立刻清醒了,下意识地拉起薄被盖住自己,一秒之后想起对方看不见——何况被子本来也盖得好好的。
许艾小声叫他:“叶先生。
”
叶先生没有回答,他挺着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单手靠着桌,撑着脑袋,一动不动。
许艾又叫了他一声,他依然没有回答。
许艾静下来,仔细听了听,对方的呼吸平稳绵长。
……脸上盖着面具,都不知道他是醒着还是睡了,许艾想。
不过应该是睡着了吧。
她下了床,轻手轻脚走到他面前,看他稳稳地坐着,薄唇半开半合。
她瞬间就又起坏心了。
许艾悄悄伸出手去,轻轻拉住他撑着脑袋的那只手的袖子,默数三下,然后提腕一扯——
坏心没使成,叶先生抬起头来了。
令人尴尬。
许艾默默地松开了手。
“……我就是想叫醒你。
”她勉强找了个看起来能接受的理由
叶负雪“哦”了一声,脸上红了红:“我睡着了……不好意思。
”
……那为什么不回自己房间?许艾没敢问。
“昨天的情况……太奇怪了,我怕又会有什么事,所以把你送回来之后,就一直在这里,”叶负雪解释了一下,“没想到没撑住……”
说完他站起来,揉了揉肩膀:“看来已经没事了,那我先告辞。
”
许艾把他送出房门,看他一步步朝北屋走去。
照顾个远房表妹,确实很尽心了,许艾想。
消失了一天的“小朋友”们又回来了。
许艾刚到餐厅,就看到桌上摆好了热腾腾的馄饨煎饼油条。
厨房里的碗盘已经刷得干干净净,各道各处打扫一新,整座宅子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节奏——安宁平和,不紧不慢。
许艾突然有种感觉:也许这宅子,全是靠“小朋友”们在维持运转。
她的早饭吃到一半,祖奶奶也像往常一样,吹着冷气出场,数落她“没规没矩”。
“不是跟你说不要乱跑了!”祖奶奶叉着腰抬头瞪她。
“我听到我妈妈的声音了,”许艾说,“她去世十几年了,为什么会在这里听见?”
祖奶奶皱着眉头听她说完,想了想才开口。
“也许只在你听来像你妈妈——故意这么让你听见的。
”她这样解释道。
“中元节嘛,什么东西都出来了。
有些不但出来,还不想回去了。
所以这天晚上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不能轻易相信——说不定只是想找个好骗的蠢蛋,让自己能够留下来。
”之后的补充。
叶负雪没有来吃早饭,也没有来吃午饭,大概还在房间里补眠休息。
许艾自己吃完饭后,慢慢走去了荷塘边。
两个篮球场大的池子,密密匝匝地填满了荷叶荷花;微风吹过,空气里便漾开一片似有若无的荷香。
昨晚那些癫狂的光芒,凶暴的异兽,诡异的叹息和脚步声,就像根本不曾——
许艾转头看到塘边满地的断枝落叶,还有四株被拦腰折断的柳树。
两人合抱的,三人合抱的,甚至再粗一些的……全像甘蔗一样被从中掰断,露出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它们大概是这个中元节剩下的见证。
这些残骸还堆在岸边,没来得及打扫完毕。
许艾走过去看了看,差不多明白,她刚来时看到的那棵被啃去一口的树是什么情况了。
也许塘边的柳树并不是种得疏,也许原本是密密的一圈,只是经历了一年年一代代之后,便成了这个样子。
——“昨天多谢你。
”旁边有人这样说道。
许艾转过身,看到叶负雪站在另一棵树旁,脸上有些倦容。
“那个是什么东西,”许艾问,“那个……鳄鱼?”
叶负雪朝她走了两步,伸手摸了摸柳树的断面。
“是死魂的聚合,”叶负雪说,“偶尔会有这样的东西出现——这池子里的东西,大多对现世抱有遗憾,不甘心就这么离开,所以一旦受到特定刺激,就会发生骚动。
”
“不过昨晚的东西……确实大了一些,我也是第一次见。
”他又补充了一句。
刺激?许艾想了想:“你也没做什么呀?”
“……我后来回忆了一下,可能是因为我把活人的东西丢进去了。
”叶负雪说。
他往荷塘里扔了那个首饰盒。
盒子上残留的生魂让那些已死的执念更加躁动,也是从那一刻开始,鳄鱼破水而出。
“那个姑娘还活着。
”叶负雪说。
许艾之前也这么猜想过,但又觉得不太可能:如果她还活着,常家又为什么要给她父母200万封口费?
既然活着,又谈何“送走”?
“……常家会不会不知道她还活着?”许艾说。
叶负雪停了停,然后转过头来对着她:“你随我来一下。
”
许艾跟着叶负雪去了他住的北屋。
进去的时候,她发现他的卧室门没有关上,于是下意识地朝里面扫了一眼——窗帘拉上了,室内非常昏暗,她这么匆匆一瞥,只看到书桌上摊着一卷纸,纸上铺陈开画了一半的线条和色块。
叶负雪引她到了客厅的桌子前,上面放着一个小小的锡罐。
“昨晚你过来的时候,身上挂着一个魂,”叶负雪说,“祖奶奶说你被魇着了,还听到奇怪的动静——也许是因为这个。
”
那个罐子就放在桌上,拳头大小,灰扑扑的银色,盖子扣得紧紧的。
“……我听到很奇怪的脚步声。
”许艾说,后半句是“还有妈妈在叫我”,她想了想,没说出来。
叶负雪点了点罐子:“那个魂现在就在这里——半生半死,由生而死。
”
许艾感觉曾经听过这样的形容。
“但这个魂不是从荷塘里出来的,”叶负雪说,“应该在几天之前,就偷偷藏在家里了……也许是从外面跟你一起回来的。
”
几天之前?许艾想了想:“可是我好几天没出门了,上一次出门,还是——”
还是在常家婚礼的时候。
“……这个魂是在婚礼上,跟着我们回来的?”许艾问。
叶负雪点点头:“当天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事,可能我没有注意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