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艾站在窗边,好像看到极光在燃烧。
不,比极光还要明亮一百倍。
“那个是什么?”她问祖奶奶,“荷塘那边怎么了?”
祖奶奶的表情稍微有些异样:“那个是‘门开了’,不过以前……”
她迟疑着住嘴了,也走到窗边,扒着窗口朝外望。
许艾看她皱着眉抿着嘴,似乎有些担心。
“以前没这么厉害,对吗?”她把祖奶奶的话补完了。
祖奶奶没有回答,只是望着窗外的绿光。
过了会儿,她转过脸对着许艾:“反正你不许走,不许出去,不许乱跑。
”
“叶先生呢,”许艾说,“他在荷塘边上守着?”
“他肯定没事的,”祖奶奶说,“就算有什么情况,他处理不了,难道你觉得你还能搞定?你还是管好自己吧!”
说完,祖奶奶穿墙而出,朝荷塘过去了。
许艾坐回到桌边,看着北边的绿光越来越亮,连她的院子都被照到了。
桂花树被照得像一丛通透的碧玉,每一片叶子都绿得透出光来。
但这个情形下,许艾完全感觉不到美,她只看了一眼就把视线移开了,然后继续盯着荷塘的方向。
嘈杂的人声又从耳边漫起,不同性别,不同年龄,不同语言……那些声音像是交谈又像是叹息,像蒲公英一样随着风被吹到各处,从门缝里,窗缝里,墙缝里,由远而近,传入她耳中。
转眼间,她的屋子要被这些吁叹着的蒲公英塞满了。
但这一刻许艾是醒着的,不是梦。
回廊和屋檐之外,绿色的火光正煅烧着天幕。
许艾吸了一口气,决定退回到房里,帮不上忙,还是管好自己吧。
——她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夹在那些蒲公英里,被此起彼伏的哀叹声覆盖。
她才刚刚听到一个亲切的单字,叠词,那声音又被别的盖过去了。
许艾停下脚步,仔细听去。
……是妈妈在叫她?
她已经十几年没有听过妈妈的声音,但过去她对自己说过每一句话,她都清清楚楚地记得。
——她又听见了,是妈妈。
妈妈在叫她的小名,叫她“碗碗”。
许艾猛地扑到窗口,探出脑袋。
但院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棵碧绿的桂花树。
围墙外,绿色的火光已经烧亮了半边天空,整个宅子都被盖在绿光下。
许艾又听见了——“碗碗”。
就像小时候,妈妈喊她吃饭,喊她起床一样。
这到底是她的幻听,还是因为……中元节,妈妈回来了?
她想起祖奶奶之前对她说,那荷塘里沉的是“念想”。
如果是“念想”,为什么会在这里听到妈妈的声音?
——又一声巨大的轰鸣在不远处炸开,夹着“哗啦啦”的水声。
许艾伸出脑袋使劲朝外看,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她犹豫了一下,推开房门。
叶负雪说的是“不要出门”,那她只走出屋子,不出院子,应该也算不得“出门”吧?
一踏进院子里,许艾瞬间觉得气温下降了十度——或者二十度,她毫无防备,被冻得一哆嗦,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她抬头看看天上,无月无星,但有一半的天空被绿光照亮了。
许艾找了一张凳子,靠在围墙边,踩着扒上墙,朝荷塘的方向望去。
——有一柱巨大的光束冲破水面,直贯而上,一端接水,一端连天;光束中燃烧的绿火比白天的阳光还要明亮。
云层之上,似乎有重重人影在律动,在奔跑起舞。
许艾怔住了。
眼前是自己从未见过,也不知如何应对的景象,也许回到屋里“管好自己”才是正确的做法。
她从凳子上跳下来,小步朝屋子跑去。
刚到门前,她伸手就要推门——推不开。
她自己亲手带上的门,现在推不开了。
许艾愣了一下,又使劲推了推,门板纹丝不动;她转向旁边的花格窗,窗口扣得紧紧的,一条缝都没有留下。
屋里的灯还亮着。
许艾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把所有的门窗都试了一遍。
过去一阵风都能吹开的老木窗,现在就像被焊死一样严实。
她又试图从卫生间的气窗里钻进去,但连气窗都关闭了。
院子里的气温大概只有10度左右,许艾搓了搓胳膊,想不到能进屋的办法。
“……祖奶奶,”她试着朝空中叫了一声,“你在吗,我进不去了……”
没有人应答,没有人出现。
许艾想起,从今天早上——不,从昨天晚上开始,家里也没见过“小朋友”们。
连那些鸟儿都不见了。
许艾抱着胳膊,蜷起身子靠着墙。
从屋子里的时候她看过时间,晚上7点;如果“关门”时间是0点……那还有漫长的5个小时。
许艾又打了个喷嚏。
——绕着圈的脚步声回来了,这一次,极近。
“哒”,在屋后。
“哒”,在客厅。
“哒”,在墙的另一侧——
有什么东西摸上了自己的肩。
许艾几乎是本能地冲出屋檐,冲出院子。
她听到更多的叹息声和脚步声,还有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挲声在黑暗里响起,那些看不见形体的东西朝自己涌来,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潮湿的腐臭味。
许艾觉得自己就像被剪掉触角的蚂蚁,在暗无边际的沙盘里奔逃。
但她能看到光,她朝唯一有光的地方大步狂奔而去了。
她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了。
他就站在荷塘边上,身姿挺拔逸群。
许艾加快步子死命地跑,从无数弯曲的手指间逃过。
她离他越来越近了,她看到他的长衫被风吹动,像一只鹤展开羽翼。
她看到他脸上的面具映着莹莹绿光。
她看到他手里握着一个锡制小罐,有一束光芒正灌入罐子里,然后被他抬手合上。
许艾几乎跑到他面前了,她看到他动作一顿,朝自己回过身,转过脸——
两片薄唇才刚一张,许艾一头扑去,撞上他的胸口。
心跳声是真实的,皮肤下的体温和触感也是真实的。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大口喘气,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他的心跳。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叶负雪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怎么出来了?”他说,倒不是责备的语气。
许艾反应过来了,赶紧从他身上抬起头,退了一步。
“屋子里……进不去了,”她磕磕巴巴地说,“我听到……声音,走到院子里……然后门关上了……进不去了。
”
她看到叶负雪手里那个锡罐了,是她这几日里见过的那堆罐子中的一个。
剩下的更多,在他身边,脚下,整整齐齐排在架子上。
“……我是不是打扰你了?”许艾问。
也许走出房间就是个错误,从一开始,她就该听祖奶奶的话,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
——但刚刚听到的妈妈的声音,又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没事,”叶负雪说着把手里的罐子放下,又另外拿了一个起来,“我刚刚还在想,今年动静这么大,你会不会被吓到……”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闪烁的光球突然从光柱里窜出,朝着两人猛冲过来,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鲑鱼。
叶负雪张开手掌虚势一扬。
那光球的速度瞬间一慢,在撞上他的手掌之前,生生被截停,然后悬浮在空中。
然后叶负雪伸出手,准确地握住光球,一拧,就像从树上摘下一个苹果。
他把光球放进锡罐里,盖好盖子。
“既然已经出来了,就不要乱走了,”叶负雪继续之前的话题,“在这儿待着,别离我太远。
”说完他把手上的罐子放好,又重新拿了一个。
他的声音就像春天里落在叶片上的细雨,轻柔,温润。
许艾已经平静下来了。
她转头望向荷塘,绿光烈烈中,看不见平日的花叶,只有许多同样的光球在水里横冲直撞。
池塘中央的光柱就像一条传送通道。
光球被吸入其中,渐渐分化出人形的轮廓,然后随之升上天空。
许艾抬头望向云层,刚刚看见的那些舞动的人形就来自这里。
又一个光球试图冲出荷塘,被叶负雪伸手抓住,放进罐子里。
……原来那些锡罐是做这个用的,许艾明白了。
“一般情况下,‘他们’都是很规矩的,”叶负雪说,“我只要在旁边守着就行了。
今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个女孩子的东西呢,”许艾说,“你把她送走了吗?”
叶负雪停了停,取出信封和首饰盒。
“还没有,”叶负雪说,“我本来想把手头的事先处理完……”
说着他迟疑了一下,握着信封想了一会儿,然后把那个首饰盒丢进池塘里。
轻不可闻的“噗通”一声之后,盒子立刻沉到塘底,看不见了。
下一秒,光柱剧烈地震颤起来,一大波发光的圆球同时开始冲撞,水面被激起一潮又一潮的浪花,越来越激烈,越来越狂躁。
叶负雪似乎没料到有这个发展,他说了声“退后”,就揽着许艾的肩,把她朝后推了一步。
许艾抬头一望,通道连接天空的那一端,绿光渐渐微弱了,时明时暗;但水中发狂的亮点完全没有松懈,光芒反而愈发炽烈。
水面上突然“哗啦”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昂首跃出。
许艾还没看清,又听到“轰——”的一声,那东西狠狠撞上了塘边的柳树,高大粗壮的树干顿时从中断裂,枝叶劈折,那半截树干仅仅靠着一层树皮连着,晃荡了几下,朝两人直直地扫落下来。
叶负雪立刻腾出一只手护住身后的许艾,另一只手手掌一扬,把那截树干悬停在空中。
“……别怕,没事,”叶负雪说,“躲好——”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撞断柳树的那东西一甩尾一摇头,一张大口赫然裂开。
大到能嚼碎屋顶,咬断房梁,能把两个人一起吞下的巨口。
许艾被吓得心跳漏停——这一秒里,意识空缺了。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绕过叶负雪,站在他身前,一手直直地朝前戳出——
“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