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溪亭随口胡猜,余圣殷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等他回过神来,已然错过了最恰当的回话时机,一时间他怔在当场,跟苏溪亭大眼瞪小眼,直到对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余师叔,你平常同人聊天也这样?”
“嗯。”
“怪不得他们都说你不好相处,”苏溪亭半是揶揄道,“我跟你讲,跟人家聊天就别老想该说什么,只要踩着点把话接下去就好,熟练了、时不时插个笑话,别人就会觉得你这人特别上道,然后就愿意跟你交朋友。”
“噢。”余圣殷点头,然而一个字听上去特别没有诚意,因此苏溪亭又嘱咐他说:
“你这毛病也得改,一个字给别人听了,还以为招惹了你呢。以后答应人家别总‘嗯’来‘嗯’去,多说‘好啊’、‘好的’,听着才有人味啊。”
“嗯。”
“……”
“……好的。”
腊月望日夜,京城各处张灯结彩,凤栖楼附近道路两旁,店家纷纷扯起彩色绳索,横拉着跨过大街上空,在上头挂着无数摇曳的纸灯笼,绘着花鸟虫鱼并古今人物,有些干脆用泼墨大字写上商铺名字跟经营业务,老远就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下边各处棚子顶上都有人拿着扫帚、扒在边缘处扫雪,若没留神便会撒得路人满头碎白,好在人人忙着置办年货,倒免了不少口角。
郑寻庸抬头从一排排灯下走过,忽然发觉落得后了,赶紧|小跑几步,跟上了苏溪亭并余圣殷:“今晚你们有几个人?”
“除了我们俩,还有卫师弟、许师兄、靳师兄,他们三个先过去了,”苏溪亭手里拿着一包糖炒栗子,“赫兰师叔说他还有点事,等会儿会把第五师伯跟沈真人一块带来——不过第五师伯多半不会来了,靳师兄说他下午回府去了。”
郑寻庸:“住得近就是方便,可是你把我也叫上没问题?”
苏溪亭用虎牙咬开一颗板栗的皮:“哎哟,你师父都没说什么,好不容易来趟京城,不见识见识花花世界,回去也不好跟人吹呀。”
一直到今天晚上,苏溪亭跟卫溱筝磨破了两层嘴皮子也没能说动秦浩天加入,大师兄估计是跟周煊容呆多了,找到了日后的发展方向,人格一下子端正了不少,咬死不去赌场那般纸醉金迷之处,还告诫师弟师妹吃饭就吃饭,不要掺和到某些不良活动里去。苏溪亭跟卫溱筝听得心虚,唯唯诺诺而退,然后在出门前到隔壁抓郑寻庸充数;姬无疚要带张苗淼去茅山那边谈来年的生意,轻易地就放他去了。
郑寻庸说:“要不我还是给点钱吧,吃白食不大好。”
“我们也是吃白食啊,钱是沈真人他们给的,反正现在有钱啦,你管它是谁给的呢,”苏溪亭没心没肺地把栗子袋抱在怀里,忽然想起这还是余圣殷买的,赶忙把袋子献过去说,“余师叔你也尝尝。”
“谢谢。”余圣殷拿了一颗在手里剥皮咬开,默默地嚼碎咽下。
凤栖楼共三层,一楼大堂中间密密匝匝地挤着一堆一堆的赌客,骰子的响声此起彼伏。三人穿过走道上二楼时,郑寻庸仔细地朝场中人里头看了一遍,说:“这些人看着都挺有钱的,怪不得赌成这样也没人闹事。”
“你怎么知道?虽说这里一百两才能上桌,但总有些人是拿了全副身家来拼的。”苏溪亭问。
“看鞋,外头地上全是积雪,场里却没几只脏鞋,”郑寻庸说,“至少他们都是坐车来的。”
“眼力可以啊。”
“对了,我听说你们也打算去?”
苏溪亭自信道:“有许师兄在,今晚至少得把饭钱赚回来。”
“收敛点吧,传出去让人知道仙道弟子跑来赌场,得多难听,”郑寻庸指着角落的位子问,“是不是那边?”
苏溪亭伸长脖子:“对,我看到靳师兄了。”她冲着那边挥了挥胳膊,引得旁人连连注目,纷纷心道这是哪家小姐,这般没有规矩;卫溱筝他们却没有急着站起来。待走近了,苏溪亭发现他们几个神情有异,顺着目光看过去,就跟隔壁桌六人对上了眼。
这一对眼苏溪亭也愣了,场面顿时冷了下来。而另一面,张烒远、张栻迢和张礼真亦是诧异非常,全然没料到会在此地碰到同门;段云泉跟段云歌就淡然多了,安静地坐在位子上,不过段云泉在苏溪亭现身时,往她身后看了看。
苏溪亭忽然发现第六个人她没见过,但相貌与张烒远张栻迢极为相似,年纪看着又跟张礼真差不多,她突然心里有了主意,上去就问:“许久不见,这位便是张家长公子吧?久仰。”
连余圣殷都从那个“久仰”里听出了点冰冷的怒意,张烒远更是当即眉头一皱,幸而张礼真反应够快,站起来对苏溪亭点头:“对,式遥,这几位便是隶属玄溟堂的道友了,”他又指向余圣殷,“这位是云中楼的余师叔,这位……”他的目光停留在郑寻庸身上。
“宣明派,郑寻庸。”
苏溪亭补充说:“大弟子。”
“啊对,”郑寻庸不明其用意,“大弟子。”
张式遥起身行礼道:“久闻大名,今年江南赈灾一事,都靠清虚、宣明鼎力相助,在下替两州百姓在此谢过。”
苏溪亭很烦那些一句话就代表了别人的货色,说:“前些日子太子大婚,怎么没见几位去呢?”
“宴会是去了的,游园……女眷太多,不大方便,我们便回提早去了。”张礼真说。
一句话噎得苏溪亭无法反驳,此时又有三人走近,苏溪亭听到一个声音问:“怎么都站着?碰到熟人了?诶?”
赫兰千河头个看见的是张礼真,吓了一跳,然后扫到段云泉,眼角一跳,两番惊乍过后他迅速平静下来,招呼众人说:“别站着,都坐着聊。”
沈淇修一来,原本就很尴尬的场面瞬间再次降温,方才张礼真还能搅搅稀泥,眼下连棍子都能冻住。而这时计闻星端着狐狸尾巴似的拂尘走到两桌当中,笑眯眯地问张礼真:“我看你的功法跟玄溟堂是一路的,你也是清虚派弟子?”
张礼真大惊,此人一眼看穿自己的修为,道行必然极为高深,连忙恭恭敬敬地答道:“以前是,如今已经下山了。”
段云泉已经同段云歌一块站了起来,弯腰行礼:“计真人。”
“坐坐坐,本座不过是来蹭个饭,怎么如今的小辈一个赛一个的拘谨,都快坐吧。”
众人各自落座,苏溪亭趁着隔壁桌低语之时,冲着赫兰千河挤眉弄眼,意思是计闻星怎么来了。
赫兰千河坐在她边上,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出门前正好赶上他来找沈老师,本来以为说要出来吃饭他就会走的,结果还跟来了。”
苏溪亭回了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
人已来齐,侍者给两桌分别送上一只瓦罐,盖子一打开,白烟伴着肉|香蒸腾而出。侍者身后的使女用瓷勺给每位盛了一碗,送到各人面前,手里的动作稳而利落,一看便是训练有素。
苏溪亭用勺子拨了拨碗里的肉块,舀起来咬了一口:“这是什么啊?”
赫兰千河低声道:“穿山甲。”
苏溪亭又指着跟着上的第二道红烧鸡肉似的的菜问:“这个呢?”
赫兰千河尝了一口,艰难地边嚼边说:“孔雀肉。”
苏溪亭抓着侍者问:“他说的可是真的?”
“回客官的话,这位公子说得不错。”
这下连计闻星都不得不注目于他,干脆从侍者刚送上的第三道菜里夹了一片鲜红的肉,放进赫兰千河碗里:“试试这个。”
孔雀肉硬,赫兰千河费了老大劲才吞下去,又尝了尝第三道菜:“……马肉,没有蘸酱,颜色怎么这么红?”
“回客官的话,此乃云炎马后腿肉,本就该是鲜红的。”
计闻星就跟玩似的让赫兰千河一道一道地尝了个遍,见他竟然大多能答得上,便笑着对沈淇修说:“沈真人这徒弟还只能修仙。一个花妖却吃遍了飞禽走兽,若不是辟了谷谁养得起。”
赫兰千河吃了一圈,胃里跟动物园一样热闹,赶紧灌了杯放冷了的茶,说:“过去就吃过一两回,况且这些玩意就是吃个新鲜,酒楼里的厨子专挑贵的东西放,论味道有些还不如家常菜。”
他说得格外起劲,沈淇修在桌子底下拍了拍他的手背,叫他悠着点别让人生疑。
如赫兰千河所言,一桌人在品尝过每道菜后,都说看着比吃着好。卫溱筝的手放在膝盖上,同许沄睿使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手里抓着钱袋就要起身。
此时隔壁桌上,张式遥的声音忽然抬高,压过了周遭的嘈杂,落在清虚派众人耳内:“坐着,你们太不像话了,父亲不过出门几日,你们就敢私自来赌,家训是没抄够吗?”
苏溪亭往后看了一眼,见张式遥面色端凝,似乎在训诫些什么;她耸了耸肩,刚要催着许大财神下楼,又听后边说:“我说你们怎么最近日日提及凤栖楼,原来是惦记着这些不入流的玩意,亏你们还是从仙山上下来的,怎么好的没学到,恶习倒沾了一堆……”
苏溪亭的眼神陡然一变,而后隔着卫溱筝一把扯住许沄睿,硬生生将其按在座位上。
赫兰千河歪过肩膀,在她耳畔低声道:“我理解你的心情。”
师姐不动,卫溱筝自然也不敢动,他稍微侧过脸去看靳师兄,对方却借着喝汤,把整张脸藏在碗后边。
许沄睿憋着笑,他倒无所谓去不去,又见茶水见了底,便说:“这般好菜光喝茶有些淡,听说这家的酒不错,不如弟子去取一坛来。”
沈淇修点点头,然后对赫兰千河说:“你不许喝。”不等对方抗议,他接着跟计闻星聊起这些年望海堂的旧事来。
许沄睿带着两个穿青布短袄的伙计、抬着一坛老酒上来,趁着众人被酒香吸引,他悄悄跟苏溪亭卫溱筝说:“方才我到楼下,看见我们对面阁楼下边摆了个台子,上头搭着架子,用锦线挂着许多香囊,分红蓝白三色,听跑堂说是给客人射箭玩的,二十两五根箭,射中了楼里还送酒,去不去?”
尽管他的声音压得不能再低,苏溪亭跟背后的张烒远却只隔了一个人腰宽的距离,后者本就是想趁着父亲外出好好出来玩一天,不料给大哥搅了原定计划。因此不待张烒远开口,张栻迢就笑着对张式遥说:“大哥,既然我们好不容易出门一趟,老拘着也没意思,大哥你射艺乃是一绝,我们几个在山上许久不练,都生疏了,你就让我们开开眼也好啊。”
这句话没有打动张式遥,却刺激了苏溪亭,她突然扳上赫兰千河的肩,迫使对方将目光从酒坛口收回,而后气势汹汹道:“赫兰师叔,我们走!”
“啊?去哪……”
“考验你技术的时刻到了!让这帮凡人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射击!”
“这位公子,您的箭全在这儿了,”跑堂端上楠木托盘,里头整整齐齐摆着一把弓与五支箭,“您站在这条线外边,射中一只白口袋,送一壶竹叶青;一只蓝口袋,一壶女儿红;一只红口袋,一壶老茅台……”
“又是茅台。”赫兰千河一句无心的嘀咕落入了苏溪亭耳内,她便问跑堂说:“你们这也太随便了吧?要我们五支都中了,老板难道就送五壶酒?”
跑堂的笑了:“不是小的说大话,自这台子搭好以来,就没哪个贵客能射下两只口袋的,不信您瞧。”
赫兰千河扫了一眼架子便明白怎么回事,那木架分好几排,最外层挂白锦囊,次外是蓝,最当间才是稀稀拉拉几点红;他们离台子约有三丈许,而锦囊高高低低悬在远处,一个还没半个巴掌大,确实不大容易得手。
他松松垮垮地搭着弓,一旁张式遥拈起一支箭,面容不动,一箭将最高处的白锦囊钉在木架后的墙板上,而后把弓箭卸给张栻迢,说:“你们玩吧,我上去了。”
“公子好箭术,”跑堂的见多识广,心知眼前这拨公子哥多半是哪个公侯家里的,态度恭谨了许多,“小的还有句话忘了说,红口袋里有一只藏了本店酒窖的钥匙,若是中了,几百坛陈年老窖,任您挑一坛走,咱们掌柜的决不食言。”
赫兰千河凑上去:“老窖?多老的老窖?”
“回这位公子的话,三十年起算,今年太子大婚,掌柜的才肯拿出来,往日里咱们都是不卖的!”
“快上啊,”苏溪亭拿胳膊肘捅赫兰千河的腰,“你们膏粱子弟不最会玩这些嘛!”
郑寻庸说:“总共十只红色的……有些香囊前后在一条线上,你试试一箭能不能射两个下来。”
许沄睿正在掏二十两给跑堂的,赫兰千河被一群人推到前边,举起双臂瞄准前后一红一白两只锦囊,嗖一声过去,箭镞贯穿两只口袋系口处钉入墙内,尾羽战栗不歇。
赫兰千河放下弓,伸手跟身后人要箭,却半晌没反应,他回头,这才发觉不只自己人呆住了,张家跟段家六位也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不光如此,围观的人似乎越来越多,近处几张赌桌都有位子空了出来。
他假装视若不见地扭过头去,重新搭弓,这次干净地拿下另一只红色香囊,顺带割断了一只蓝香囊的系绳。
卫溱筝每当赫兰千河取箭时,就会跑过去检查香囊,尚未发现钥匙。
第三箭射偏了,只打下一只白色的;第四箭射中了离红口袋最近的一只蓝口袋,扫开了一片空间。最后一支箭搭上手指时,还剩八只红色香囊,他有把握射中的有五只,凭着感觉挑了一只,刚要松手,许沄睿突然被身后挤来的人撞了个趔趄,正好栽倒在赫兰千河右肩上,后者猛然脱手,那支箭便以敧斜的姿态飞了出去,横扫过去,丝线应声而断,啪啪掉下两只红香囊。
卫溱筝听出声响,果真从一只当中倒出一把钥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