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烟筒呢?!发烟筒在谁那里?干、为甚么还不联络驻地?」
却是赵里。刚挤出人群,只一眼,他便发现了那紧紧盘踞在死者颈部之物——
——那是一条麻绳。一条他再熟悉不过的普通麻绳。
可正因是太过寻常的物件,在此时此地非日常的情境之下,才更见得反常。因为,会利用特定工具来杀人的,就无法说是单纯的「偶然」或者「意外」了罢?那绳索,必定是象征着某种强烈「目的性」的「恶意」,深深陷入死者满是渗血点的皮肤之下,将其气管处的软组织整个勒得粉碎。不知为何,他感到一阵恶寒。
……是无差别的复仇吗?抑或是,预兆般的威慑?
「还愣在那里做死啊?!发信号啊?!」赵里的话惊醒了铭学长,此时眼见周围仍像无头苍蝇般的新生们,也忍不住气急败坏地怒吼起来。一时间,点发烟筒的点发烟筒,搜查的搜查,警戒的警戒。可正当众人手忙脚乱的时候,赵里却好似仍旧十分介意那名死者似的,不时回头以疑惑地目光反复扫视。
半晌,不知是发现了什么,男子的眉头忽地蹙起:「……铭学长,你刚刚有好好确认过,罗学长…『确实』是死了么?」
「你这什么意思?!都这时候了、还他妈开什么玩笑…」对方过分凝重的神情终是让铭学长咽下了接下来的斥责,他无奈地叹息一声:「你也看到了罢,整个咽喉粉碎到那种程度,正常人再怎么样都活不了…罢——咦……?」说到这里,青年似也终于注意到岩石后那具原本倒卧地面的尸身,不知何时又恢复成靠坐的姿态,话到一半顿变咆哮道:「——是谁?!你们是谁又碰了罗君的尸体?!我不是说了、直到驻扎地派人来为止、不要碰现场任何东西吗?!」
「没、没啊…」「拜托、连看都不想看了,谁还敢多手啊……」一片茫然否认的回应更是让铭学长心头火起,还想痛骂几句的时候,一旁的赵里却按住了他的肩膀——
男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而视线却并未看向铭学长或其他任何人,只如临大敌地紧盯着岩石后的尸身;随着一步步逼近,他的额头却已渗出些许湿冷的汗液。
这时候,周遭也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众人纷纷将不明就里的紧张视线朝这边投将过来——终于走到距离那块岩石不足五步之处的赵里吸了口气,紧攥掌心的匕首,猛然探手袭向那尸体——
可不待赵里的手到,说时迟那时快,伴随着让人齿寒的颈骨断裂的脆响,「罗学长」的脑袋却忽然硬生生地、一轱辘从原本的后脑勺拗成了一个正面——完全无视了人体的物理极限,虽已不是第一次见,赵里仍是下意识地一惊。就这么顶着一个严重扭曲变形头部的「罗学长」,嘴里边发出让人可以从头顶延着脊柱一线一路发麻的古怪「叽叽」笑声;而顺着那根变色的舌头,却还不断向外淌落着混合着污血以及破碎气管残片的涎液。
「诈、诈尸啊!妈啊——」可怜那些大多都是温室花朵的贵族新生们,何曾目睹过这等骇人的情景。惊骇欲绝不在话下,此起彼伏的惊恐呼号声中,甚至还有人当场失禁,整个场面可谓是精彩纷呈。可眼下已没有斥责或奚落的余裕,因为那「罗学长」已然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那具死而复生的尸体似乎却没有进一步攻击的意思,失去了大部分骨骼支撑的脑袋就这么软趴趴地耷拉在肩膀一侧。在怪笑了几声后,「罗学长」却忽然以出人意料的迅捷闪身匿于巨石背后、很快就消失在了溪流上游的密林中。最先从惊惧中反应过来的依然是赵里,他咬了咬牙,也紧跟着几个纵跃追了上去。
身后远远传来的谁人的呼喊声,在风声里也渐模糊起来:「——快别追了!天黑以后这林子不安全,前面——…」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一旦入夜,原本清浅的流水也变得幽邃。密密麻麻的尖锐寒意无孔不入,微弱的痛觉,恍如某些细小虫豕于皮肤下攒动叮咬。黑暗,以及所有由黑暗衍生的恐惧和幻象,都让人避无可避,防不胜防。
「……赵里他们,确实是往这个方向去了没错罢?」「是、是的,赵君还有那个绰号叫小木头的女孩。」闻言,队列最前方的年轻男子不再说话。疾速的奔袭中,迎面的劲风翻弄着他的额发,露出其下若有所思的双眸。
倒是紧随男子身侧的银发少女开口了:「不过是几个无能还偏要逞能的家伙罢了…何必这么火急火燎的?再说了,本来这种杂差就交给驻扎地里那些个闲人不就是了?」前方,冷烨只头也不回地淡道:「你怎么就知道别人闲着了?其它地方现在也不甚太平。」「诶?烨座下的意思是…莫非瑟座下和清和阁下那边也——」
「……啊。也出现了,新的牺牲者。」目前也只能寄望于赵里那两人能再支撑一段时间了。各处陆续出现「僵尸复活」的异象,塾生接二连三地身亡,可迄今他们竟然连何人作祟都还未曾调查出个究竟;还有那些失踪者们…
思及至此,他心下亦忍不住暗叹一声,这次实演实在是——…
「……他妈日了狗了。」
低低啐出一声咒骂,男子尝试着动了动手指,然而却只感到一阵针扎般的剧痛。勉强地偏转乏力的头颅朝下看去,阵阵发黑的视线里,只剩下残破空虚的左边裤腿徒然地摆荡着…**的实感,已不复存在;而就在距离另一边脚尖不足尺把之距的水面下,则拥堵着一大群数量惊人的黑色水蟒,正彼此盘绕成团、嘶嘶作响,一边却依旧以难以餍足的贪婪眼色窥视着伺机而动。
「呜…呜呜……都怪我…要不是为了掩护我,赵、赵君的左腿也不会……」耳畔细弱的呜咽声让他心头更觉烦乱,脱口的怒骂到了嘴边,却因失血过多,变成了虚弱的喘息:「干…有空哭哭啼啼、不如闭嘴帮我把腿上的绑带再勒紧点!没看见这群畜生全都被血味儿吸引过来了啊?」话音未落,头顶又坠下来几滴冰冷湿黏的液体,啪嗒啪嗒全落在了男子的嘴边,「呃这…这他妈!唉…我真就艹了!」——不用看,刚刚这又一定是从头顶「罗学长」嘴里掉下来的东西了。
没错,现下的情形就是赵里和小木头两人挂在「罗学长」身上,「罗学长」则被绳索挂在树上。两人原本是为了追踪「罗学长」一路溯水而来,结果却闯入了这群嗜血如命的黑水蟒的栖息地。几乎是在发现横过水面的树枝上悬挂着的那具尸身同时,水中的两人也已被周遭不计其数的黑水蟒所包围。
情急之下,赵里只好让小木头先爬上死人的尸体借此脱离水面,以逃出黑水蟒的攻击范围。然而不过就是迟滞了这么短短数息的时间,他三分之二的左腿,就这么被近数十条黑水蟒活生生地扯断、拖入水中,在两人的眼前被啃食殆尽。
甚至,连一块碎骨都未曾留下。
幸好先前石灰阵的粉末尚还有些剩余。紧急关头,赵里将之一股脑儿投入水里,嗤嗤作响、剧烈沸腾的泡沫中,不断有蛇尸翻滚着浮起…尽管如此,狡诈残忍的蟒群仍未轻易被惊退,反而团聚在周遭一尺左右的水下虎视眈眈,仿佛在静待猎物力竭的时刻。
男子抬起头,虽然承受了整整三个人的体重,但那条连接着树干和「罗学长」脖子的麻绳看上去还好。倒是「罗学长」先前就已被扭断颈骨的脑袋,已经摇摇欲坠,不知何时就会身首分家…看样子,别说是藉由树干爬回岸上了,就是他们中谁多喘了一口气,恐怕都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虽然不明白为何已死的人还会再一次上吊寻死,但自挂以后的「罗学长」一直很安分,也不再有任何异动。现在吊在水面、无计可施的两人,也只能祈祷体力能支撑到等来救援了…若是一旦不幸落水,下场大抵无异于赵里的那条左腿。
隔着一道尸体,那头的人还在嘤嘤啜泣着。
男子心头烦厌:「有完没完、还有完没完?!好端端的你要是不跟来、不就压根儿没这档子破事儿了么?干!」「可、可是…呜、组长要我小心盯着你……」闻言赵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又听见小木头怯怯地道:「而、而且…一个人呆在搜索分队,我…我害怕……」
男子沉默了下来,片刻,这才不乏自嘲意味地道:「那些禽兽…不过,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就是了。不然,也不会真的动手去杀自己的亲弟弟……」这般绝境中,听出那话里难以言传的凄凉和绝望,小木头抿了抿唇,好半晌,这才垂着头小声道:「……赵君,你一定是…很崇拜、很喜欢你那位小叔父罢。」「你——你为什么会……?!」面对赵里的不解讶然,小个头女孩儿只是轻声回道:「……因为,我都『看见』了啊。」
暗吃一惊的同时,赵里这才忽然间意识到,虽然同样作为第二组成员,自己其实对眼前人的背景、能力一无所知,只依稀记得她似乎是来自某个不知名的低级贵族…然而,就是这个连真名都没几个人记得住、平时胆小得连一只虫子都不敢杀死的懦弱女孩,居然也通过了樱塾那严苛得令人发指的入学考试,跻身正取生之列。
虽然无意识间扮演了第二组中最不起眼、最软弱可欺的角色,但若说眼前人仅仅是颗任谁都能拿捏一把的软柿子,不管别人怎样,反正他赵里是决计不信的。
虽然明知时机、情境都不怎么恰宜,男子还是按捺不住疑心与好奇、字斟句酌地缓慢反问道:「你说『看见』…?到底是『看见』什么了……?」问完,即便隔着一道尸体,赵里仍是感觉到对方那一瞬不自然的僵直。
不等小木头顾左右而言它地把话题搪塞过去,远处的溪岸上适时传来了嘈杂的人语跫音——
有关死者复生,不少有过濒死体验的人都曾不约而同提及死前看见过一条很长的发光甬道,或是类似河流的物事。那道蜿蜒的发光河流被称为通向黄泉界的入口,世间亦有人称其为「三途河」,「冥河」或「忘川」,名称不一而足。因黄泉界的环境无法允许任何尚拥有实体的生物生存,故而于其门外徘徊者,都将在河川中彻底浣去肉身及神智与肉身残余的连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