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了呢,今年的新生水准较之往年真是不遑多让。」
踏着遍地啁喳的鸟鸣,一前一后的两道身影于林荫下若隐若现,渐行渐近。其中,走在后面的那人亦身着樱塾学生标准的暗紫色袍服;不同的是,在袍服的襟领与袖口处,镶饰了一圈亮金色锦纹,而并非常见的黑色。当看见那圈亮金饰锦,四周不少走动的塾生都毫不掩饰地朝正在说话的少年投去了复杂而羡慕的目光。「皇甫教官,你觉得今年这些新生里,会有几人通过考核、擢升成为『锦绶生』?」
被少年称为「皇甫教官」的男子,俨然正是方才对新生发表演说的那人。
三十岁刚出头的年纪,嘴角两侧冷肃的法令纹似是在暗示主人不苟言笑的性格;而从四周塾生向其行礼的态度中透露出的恭敬与畏惧,也证明了此人在塾内的威望之高。此时闻言,男子面无表情地道:「满打满算,今年通过考核的,亦不会超过一手之数。」身后亦步亦趋的少年闻言,遂翻阅起手中卷宗般的物事,随之几个引人侧目的名字迸落:「嗯…五人之席中,一席既定。余下的…青丘狐族的郦氏小姐,当属一位…还有京城冷家、洛家也各送了一位公子…另有一席依惯例是给非贵族出身的塾生……」
乍闻那几个熟悉的名字,一旁男子有一瞬间的恍神,往昔的浮光掠影于此刻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冷家…洛家吗?……当年的四个人,只有我留在了塾内。如今六年之约已近,也不知冷芳冽、郦歌及洛潮生那三个家伙……」
听出男子口吻里不易觉察的感怀与慨叹,身后少年轻笑道:「无怪乎今日皇甫教官在不动樱下的发言,和平日相去甚远…想来大抵也是触景生情,忆起往昔旧友了罢……」
「那番讲话,乃是十二年前我初入樱塾时,先生在不动樱下对我等说的;如今时过境迁,一字一句,尚且历历……」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板,男子的话锋却陡转直下,「想起当年为那一番话蒙蔽、竟然还心存一丝侥幸以为那老头儿尚还有点为人师表的尊严,啊啊…我都忍不住要为过去天真的自己一掬同情的热泪!」
少年一怔,不禁哑然失笑,「皇甫教官,您…该不会还在为先生在新生讲演开始前落跑的事情生闷气罢?先生说了他是因要事……」
「呵……还有何事会比新生入学更重要?」
「听说……」仿佛突然记起了什么被遗忘的大事一般,少年眨了眨眼睛,「是亲自下山去接一位…身份有点特殊的『新生』。」
无论多么超脱于世俗规约之外,樱丘毕竟地处凡尘。故而樱塾也并非铁板一块。
每年,樱塾都会预留下为数不多的几扇后门,为那些在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中败下阵来、但有着不俗背景的考生网开一面。他们若非天潢贵胄,皇子王孙,血统高贵;便是一方巨贾,不吝为樱塾从樱丘山脚下用黄金砌阶铺上山顶的;又或者是樱塾内部塾员的子弟。而面对这些期盼子女成龙成凤的殷切父母,樱塾自然愿意送个顺水人情。
毕竟,这种高度集中于权力阶层、阡陌交通的网罗人脉,亦是樱塾一向引以为傲的无形资源之一。
通过正规渠道考核进入樱塾的新生,今日已全部到齐。也就是说这位请动了樱塾塾长纡尊降贵、下山迎接的,必然又是位「非常生」。
对此,皇甫倒是没有太多讶异。只是竟需要那老家伙扔下其余全部新生、亲自去迎接的——莫非是主戈侯的小少爷?不…还不够分量…难道是岑国太子…可前次老家伙已经当面拒绝了……
「教官,你这次恐怕是敲破脑壳都猜不中了。」精于察言观色的少年正待说什么,却突然收住了即将出口的话,反而侧眼朝山巅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望去——
钟声。从樱丘山巅钟鼓楼传来的古老钟声。
不同于往常晨昏时分的绵长悠远,急促而接连不断的钟声仿佛在暗示着,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大动静即将在这里发生。
「鸣钟了…那么也就是说,『洗罪渊』那边的仪式也开始了……」少年收回目光,朝面前仍紧蹙眉宇、但已渐露难以置信之色的男子轻声道,「教官,看来我们似乎终于要迎来樱塾百年来第一位,四姓之外的新生了呢……」
「那糟老头又——!」
无怪乎巨骇之下皇甫声音生生拔高了八度。莫说一般的学塾尚不接纳平民之下的学生,樱塾每年的新生里,更有高达九成是来自刹帝利以上阶级,剩下那一成也是自由平民中经过层层选拔、脱颖而出的佼佼者,换句话说,称樱塾是名副其实的贵族学校也并不为过。
迅速恢复了如常的神色,男子沉吟了片刻,忽吩咐道:「……祇兰,你现在速速入京将圣僧及药师彻二位请来。要快。」
「啊?圣僧大人和药师大人……这…这又是为何啊?」
「为何?」男子这才不紧不慢地道:「自然是在篓子捅到七国盟会之前,请他们二位过来,给老头儿算算死期,也好顺道做场法事,超度一番…——谁?!」
话音未落,男子只觉脑后生风。当下迅疾返身,劈手接过背后无声无息破空袭来的「暗器」。定睛一看,掌心一颗被人嚼得只剩丁点果肉的橄榄核。随即面露嫌恶地将之丢弃,却将手朝一旁少年摆了摆。少年也心领神会地迅速递上一条干净巾帕。
「老人家,要讲点修养,莫要为老不尊啊。您若是年事已高,神智昏聩,这塾长的位置,您还是主动让贤如何?也免得作为弟子的我有事没事还要上议事会帮您拾屁股、颜面上也日月无光啊。」这番话毫不客气、已然难听至极,偏偏说话人的语态慢条斯理,气定神闲得甚至叫人难以回嘴。
「谁年事已高了?!谁神智昏聩了?!就算老头子我死翘翘了、这塾长的位置好像也轮不到你这大逆不道的不肖弟子来坐罢?!——劣徒!」其人未见,声先夺人。第一字落下之时尚且很遥远模糊,然而转眼功夫,那骂骂咧咧的苍老声音便已如闷雷滚动在皇甫二人头顶。想来那第一颗射向男子的橄榄核竟是从那般遥远的地方过来,不禁让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皇甫若无其事地微微欠身避过随着那个「徒」字射来的第二颗橄榄核——动作熟稔,显然尚为塾生的时候没少「锻炼」过——微叹了口气道,「那神秘『新生』到底什么来头,值得先生坏了塾内的规矩不成?撞到七国盟会的枪口上,议事会那边肯定不会同意的。」
「咳…这事说来话长。这会儿已经火烧屁股了、没功夫一一说明。」说这话时,声音的主人仍旧没有现出身形。只不过跟随声音的轨迹,可以辨别出来人依旧在以惊人的速度朝北面移动,「祇兰,半个时辰以内,你记得去水池那里,给我领来的那孩子送件干净衣物过去。」最后一字,说话人已然距离两人之处有百丈之远。
「呃…」突然又被点名跑腿的少年,祇兰,显然很是错愕:「为什么是我?」
这自言自语般的语句仍是没有逃过说话人的耳目,远远传来已近微不可闻的声音:「我家那死丫头一大早又不知道去偷哪家的鸡摸哪家的狗了。一时间也找不到其他女塾生,就凑合是你罢…」
隆隆回声渐止。只留下林荫道上面面相觑、难以置信的二人——
「女塾生……?这神秘新生,难道竟还是个女子不成?!」
樱塾塾生纵然自塾内毕业,仍隶属一塾内对外联络组织「芳雪会」,名取「樱化芳雪散四海」之意。芳雪会成员遍布政商学各界,不少均为手握庞大俗世权力的一方巨擘。樱塾的招生政策也会有意地朝具有这种背景的考生倾斜,从而这种联系会如血缘关系般紧密沿袭下去:某些塾生的家族内部几乎代代都是芳雪会成员。而凭借内部特殊的联络手段,樱塾有效地掌握了此根深叶茂的庞大权力人脉网络,从而铸就了其难以撼动的地位与权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