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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生死已卜(1 / 1)

这里并非不毛之地,然而阴郁得让人毛骨悚然的荒凉却无边无际。朔风厉厉,卷起阵阵黄沙,最终化作一道道旋流森然抽打大地,看着她连哀嚎也被卡在咽喉而只能奴隶般痛苦嘶哑,继而兴奋得手舞足蹈。

一处碎石之间,有着一颗赤裸小树,旁边白戚戚的头骨生前所有的营养似乎只能供它生长至此,或许由于这片土壤里埋葬了数之不尽的怨气,小树茎部已经开始泛黑,并悄然向上蔓延。但它却浑然不知,还以为自己汲取的是清泉般的养分,可事实上它正一步一步迈向死亡。

视线透过阴森头骨,可望见远处竟有一座高耸入云的石塔!它像盘古伟岸化身,天地之所以没有合二为一,就因他在顽强支撑。这座看似非人力所能及的壮观石塔,在这被神遗弃的荒凉之地,有如神迹。

塔的顶端,这个世界最接近太阳的地方,此时只有无尽幽暗。

“禀殿主,目标已被彻底抹去。”白衣人单膝跪在偌大的顶层中央,右掌置于心房,像一个忠诚的仆人。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想象一向高傲无比的他竟会这般卑躬屈膝,将所有自尊付之一炉,取而代之的是百分之百的敬畏。

一颗黑色药丸割破气流,最后被白衣人牢牢地握在手中。他熟悉地俯下俊美的头颅:“多谢殿主赏赐。”

话落,他起身向后退了两步,接着自然地转身向外走去。途中他始终紧握这枚黄豆般大小的药丸,在起身背对之前所跪方向之后,恭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隐晦的微笑,足以证明心中喜悦。

“这已经是第四十九个了吧。”白衣人退去后,一个饱经沧桑的阳刚之音出现于顶层中。

“也是最后一个。”女子声音厚重深沉,给人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宽敞得有些空荡的石殿中,堆砌极高的石阶之上,坐落着一把质朴王座。王座不大,只能允许一人落座。座身雕刻着许多奇异字符,靠背上方还有一个用未知材料做成的“卍”字图案。

与那些可以休憩的软榻比,这张王座显然不够大气。但不论是谁,看到它的那一刻都会被它散发的强大气场震慑。它座落那里,仿佛下方石阶镇压着无数亡灵,穷尽无数人力物力建造的石塔,似乎只为将它托上世界最顶端。

一名女子端坐于此,默然地望着眼前石桌。或许黑夜给了她黑色情怀,让她将面容掩藏在黑暗之下,与之融为一体。

侧旁,站着一名放纵不羁的年轻男子。之前白衣人可谓是一个无处挑剔的美人,绝色外表下有着一股阴柔冰冷的气质,然此时若和他相比,如皓月之辉与莹虫之光,应该说他们两人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

说到底,白衣人只不过是一只蝼蚁。而他,则是矗立在山峰之巅睥睨天下的邪君。

“历时十二年,花费无数心思,值得么。”男子虽这般问道,但对她的判断从未有过怀疑。从义无反顾追随她的那一刻起,就已将自己灵魂交付给她。

他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善良之辈,死在他剑下的亡魂早已不计其数,各行各业老少皆有。只不过为了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威胁,而不惜将四十九个小孩扼杀于懵懂之中,并非是他所赞同的做派。

女子当然知道他并非是在质疑自己的推演能力,只是觉得以她或他之实力,即便那个孩子将来成长后强大如斯,也绝无可能战胜他们,因此大可不必防祸于未然。退一万步来说,若以后能出现一个与之匹敌的对手,也是件令人极其期待的事情。

不过一路走来,女子绝不允许自己留下任何隐患:“宁可错杀万千,也绝不放过一个。”

只见在她面前摆着一张古旧斑驳的石桌,上面遍布各种文字符号与奇异图案,标注着天干地支的龟甲占据不同方位,错综复杂的线条连成一片,乍看之下像是占卜之法。然而只有真正的大师,对其中深奥秘术才能端倪一二。

此刻石桌上方,密密麻麻地刻着许多人名,说“刻着”也许并不准确,这些深凿于石案的古朴文字乃是在女子精心推演下自动生成。如若细数,正好四十九个。每个姓名下方,不仅详细地记录生辰八字,还有性别、具体方位等。

而在最后一列中,赫然刻有“云风”两字,只不过本应鲜红如血的字迹,此时却逐渐暗淡下去……

正如他之前那四十八个曾经鲜活的人名……

…………

…………

从耸立云端的塔顶向南望去,跨越茫茫万里云海,俯视无数高山河川,最后目光终在一座秀丽安宁的小城停下。

爱尔比斯,将军府,夜。

今夜的将军府似乎与往常并无二致,起码从外面看不出啥子区别。

所谓加强防守,即是指防卫力量比较薄弱,亟需巩固加强;或是防卫力量固然已经非常强悍,但依然可以提升一个层次。但若是原先防御程度已经达到一个顶点,那也就不会再有所谓的加强防守了。

同时,并不是所有的壁垒都可以通过增加兵力得到强化。将军府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子——府邸不论是武器配备或是战士数量、哨位选点和各兵种之间搭配,都是经过精心考虑和多方实践,才从中择取的最佳防御方案。

若是盲目加强人手,恐怕不仅会打破这一平衡,而且很有可能过于累赘,调动时容易发生混乱、不利于卫兵快速机动。

不过,若是那支传说中的部队调入,就另当别论了。

此时将军府一处恬静怡然的后院,里面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枝繁叶茂的树枝将典雅的屋檐遮盖了半边,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防晒隔离层,较之外面,屋内要清凉许多。

如今正值盛夏,树上结满了累累果实,虽然院门紧闭,但经过的巡逻小队不约而同地都望向这里,目光充满了狂热与憧憬。

这些狂热憧憬的目光自然不可能是为了那几个难以下咽的枣子。

若能从金羽猫头鹰的角度俯视,就不难发现院中除了两棵沉默的枣树外,还有数十道幽散的身影,他们像匍匐夜色之中静默的群狼,看似毫无联系实际上也是毫无联系……才怪。

枣树遮挡的屋内,一张干净的木床旁聚焦了数道焦虑目光……

“楚老……”素柔哽咽,欲言又止。原本灵动的双眸臃肿不堪,脸庞煞是憔悴。

楚老静坐床边,切脉的右手轻轻收回,因专注而闭上的双眼徐徐睁开,摇了摇头:“奇迹。”

三日了。

自那夜云风被袭已过三日。

这三日对于云战夫妇来说无疑是此生为止最为漫长的三日。那夜云战开启车厢后,第一时间为云风注入了纯度最高的行气,以维持他心脉继续运行。而当他将奄奄一息的云风火速抱回将军府救治时,素柔望着鲜血淋漓且不成人形的儿子当场昏阙过去。

之后楚老立即为云风诊断伤情,其实务须以行气探查或是感受脉象,光凭肉眼就可看出云风伤势之重。因此,楚老片刻之后就得出了一个可以说是意料之中的结论——云风主要内脏受损严重,大脑曾遭受剧烈震荡,颅内大面积积血,纵使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撑死只能熬过半个时辰。

这是一个让人绝望的结论,无疑判了云风死刑。但出奇的是云战并没有伤痛欲绝,也没有跪求楚老无论如何也要尝试一下挽救云风。他只是默默地为云风输送着精纯的行者之气,做他这个父亲唯一能做的事情。

他不应该就这样死去的。尽管云战十分清楚云风伤势究竟有多糟糕,换做自己甚至是楚老也必死无疑。他也明白这个世界毫无公平可言,许多不该死去的人就这样死去。

但他坚信云风不在此列。这除了作为一个父亲最真诚的祈祷和无法接受自己孩子死去的事实外,他还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或者可以称之为第六感的直觉。

就像当年兵败逃亡进入迷雾沼泽时他深受重伤,所有人都认为他必死无疑,包括他自己。只有景叔一直坚信他可以撑下去,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未曾抛弃自己。

当时早已弹尽粮绝,为了甩开围追堵截的燕军,他们一行人迫不得已进入九死一生的迷雾沼泽。而在此之前与追兵的一次缠斗中,他不幸被乱箭射伤,进入沼泽不久便失去了行动能力。他很清楚,在连天行者也闻之色变的迷雾沼泽中,一旦无法行走就意味着双腿开始踏上另一条道路——死亡之路。

然而景叔至始至终都未听从他的劝诫、甚至是哀求——把自己留下。那时云战的意识已相当模糊,多数时间都处在半昏迷状态。他只记得景叔将自己背在身上,拖着沉重泥泞的双腿一步一步地向着看似没有终点的前方迈去。途中应该停下过许多回,而自己燥热的喉咙数次感受到湿润的原因,应该是景叔割脉流出的鲜血。

一路上不断有人倒下,很快,两人便被队伍远远抛在后面。在往后举步维艰的路途中,他们时不时看见散落在荒草中的白骨。迷雾沼泽里各种毒虫蛇蚁不计其数,人一旦倒下,不到半个时辰便会被啃食得只剩下一副光溜溜的骨架。

走出迷雾沼泽半月之后,当时一同逃亡的一名士兵在营帐前认出了他们。云战如今还清楚地记得对方当时那惊诧不已的表情,像是亲眼看到本已死去的同袍突然复活一样。

这名士兵而后告之他们,那日大约一百多人的队伍只有不到十人走出了迷雾沼泽,那时大家虽然没有因为饥饿而丧失理智互相残杀,但都无暇也没有余力顾及倒下战友的尸体。

出来后他们还在沼泽边缘呆了一天,但一直未见有人出来。当时他还和同伴提到过景叔,据他自己所言,他并非薄情寡义之徒,但那时云战只有一息尚存、看起来的确毫无生还的可能。景叔若跟同他们一道,没准还能走出沼泽。不过他们在为景叔感到惋惜的同时也对其生死与共的精神感到钦佩。

……

事后云战并没有问及景叔当时为何做那个“莽撞”的决定。是的,莽撞。他们都是可以为兄弟出生入死、以命换命的人,但不会死板地认为一定要同生共死,更不会白白送死。若是凭自己实力根本无法拯救对方时,他们可能都会选着独自坚强地活下去。替对方好好活着。

因此在云战看来,景叔想要将他带出迷雾沼泽无疑是一个毫无把握的“莽撞”决定,但同时也代表了对方认为他能够活下来的信心。

同样,对于云风,云战没有任何理由放弃。他坚信,云风绝不会就此死去。

他也不能就此死去。

景叔曾舍命救自己,幸运的是两人最后都活了下来。然而这次,却因救云风而死。这样的恩德,云战实在无法言喻,就算来生做牛做马,恐怕也未必能够报答万分之一。

况且对于“来生”,云战一向不置可否。“来生再报”这样的一种思想,或许的确是受恩者出于此生报答无望而对于恩人的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若真有来生,云战并不怀疑他们对前世诺言的信守程度。但他同时也认为:并非所有发出这种无奈感叹的人都是真心实意,有些人只不过是自我的一种安慰,以此来减轻他们心中对于恩人的亏欠,或者逃避他们在今生应尽的一些责任。

因此在云战人生观里,若没能在恩人生前报答恩情,那么只能竭尽所能地完成对方遗愿或请求。他觉得只有这样,才是对死者最大的报答。这也是云风不能死的原因之一,因为在景叔为救他而死的那一刻起,他生命已不是单纯的属于自己,他还承载着景叔的寄托。景叔对于世间的留恋、也应由云风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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